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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元峰:《红楼梦》怎样才是“整本书”

《红楼梦》怎样才是“整本书”

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傅元峰

《红楼梦》是统编高中语文教科书必修下第七单元的“整本书阅读”著作。那么问题来了,《红楼梦》作为整本书,到底是八十回的残本,还是包含四十回续书的一百二十回的足本?在课本第138页的导语中,编者提到“曹雪芹的《红楼梦》是一座卓然矗立的小说艺术高峰。这部巨著……”,似是意指曹雪芹的八十回本是所谓“整本书”,但是,“阅读指导”部分言及“第六回到第一百二十回虽然写了十余年光景的生活……”,则又指包含无名氏续书的后四十回在内的一百二十回本。由此可见,在教科书编者那里,《红楼梦》作为“整本书”到底是指哪个版本,并不十分明确——整体看来,编者很可能还是把原著加续书所组成的一百二十回本当成了“一整本书”。

《红楼梦》书影

编者的疏漏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是对著作的版本学认知不够严谨;二是对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之间巨大的美学落差未能有足够的认知。如果认为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在美学上是可以平稳连通的,那么,《红楼梦》就被降格为通俗文艺中的故事会,甚至会被看成类似新闻信息的东西,或者简单地被看成方志史料、民俗荟萃等等。

在本质上,《红楼梦》是一部文学作品,它的精魂是一个审美和生命体验的召唤结构。“召唤结构”是接受美学的概念,指艺术作品的留白特性和不确定性。召唤结构的特征是开放的,对阅读时的个性化理解具有包容力。很不幸的是,红学的主流一直在强化《红楼梦》远离文学价值的各种封闭性,把这部文学作品处理为某种定型的知识:在进行典型形象分析时,人物形象被扁平化了,那么多富有意味的空间描述被指认为携带着历史与民俗内容的场景,成为人物命运和故事情节的附庸。

续写的四十回和前八十回抄本之间,主要依靠故事情节和人物命运(大部分已经在第五回贾宝玉游太虚幻境中被“剧透”了)建立关联。续写部分在“事件”上着力太多了,已经是一种类似于命题作文(或情境作文)的推知和假想,与前八十回的“创作”不可同日而语。百廿回印行本系统内的各种版本(程甲本、程乙本等),它们之间有种种差异,但有一个根本的共同点,即基本是“创作+习作”的混合物。当然,“习作化”是一切续书的宿命。这就导致了一个悖论的形成:就文学性而言,越是不接近原作的续书,越有其作为文学作品的独立价值。无名氏的续书太迎合原书了,虽然人们都喜欢说它这儿不像那儿不像,但基本还是有一个言说的前提:就情节和命运而言,它太像了。

正因为如此,它失去了对原作进行深度模仿的机会。原作的叙事节奏,就事件而言,比续作要缓慢(尽管前几回的命运轮转显得很快)。在人物行踪和事件的“接骨术”掩饰下,续作者的语调和言说的节奏感瞬间塌方,形成了惨不忍睹的语言事故。小说的集体创作,特别是写作组模式,往往会导致这种事故的发生,让不仅仅满足于探求小说曲折情节和人物命运与结局的读者感到失望。

在宗教向度上,轮回、果报、空无等思想统摄下的人情世相,已经在前几回里被十分透彻地展现出来。很显然,原作的作者对于已经剧透的命运没有做更多交代的欲望,他只是想描述一个文学空间(或文学公共领域)——大观园作为一个文学团体和空间的存在和消亡。这个命运没有被预示,它大于宗教教义和命运玄谈,大于爱情及其引发的悲喜剧。因此,作者在《红楼梦》里的异名诗词写作(假托人物形象的创作)模仿了人物性格及其趣味,但究其根本,所有诗词作品都出自同一作者之手。它们在小说里出现并成为一种语言形象,一起对大观园这个文学公共领域的存在进行了描绘。在前八十回中,叙事语言在事件叙述和空间叙述之间的跳转非常自然,形成某种叙事的口吻和气度,将故事背后的某种东西源源不断地通过不同时代的读者指涉或暗示出来。这就是《红楼梦》《金瓶梅》《儒林外史》《海上花列传》等伟大小说特有的“召唤结构”:一种朝向个体和偶在的无限接纳能力,一种神奇的开放性。

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是对立的,彼此之间不共戴天,水火不容。它们是多元叙事和单质叙事的对立,是开放性文本和封闭性文本的对立,是文学性和工具性的对立,是美学上丰厚和单薄的对立,是创造和机械复制的对立,是艺术作品和赝品的对立。续书在本质上是一种阅读行为,而非创作行为——就这一点而言,它们又是创作和阅读之间的对立。

《红楼梦》在当代缺少好的读者,这是十分令人遗憾的事情。这也导致了《红楼梦》的当代版本以百廿回印行本系统的趣味模式为主流,也就是将一块美玉捆绑在一枚瓦片上,进行愚蠢的整体指认。

张爱玲凭一本《红楼梦魇》可被认为《红楼梦》的卓越读者。她坚持不能以“本”为单位对《红楼梦》进行深入读解,而应以“回”“段”“句”为单位。这是振聋发聩的呼吁。《红楼梦》在古老的传播介质中,没有建立阅读接受的文本守恒,恰好作者也是一位喜欢改来改去的人,这导致《红楼梦》作为一个古典作品显示出版本学视野中的不稳定性。尤其是续书出现以后,续书作者又根据续书来改原书,原书与续书形成了一种复杂的渗透关系。张爱玲对“红楼梦之未完”感到意犹未尽,在遗憾之余,又对其所包含的“未完成”的美学意味,发出了由衷的赞美。

《红楼梦魇》书影

18世纪末,这个伟大的文本诞生,后世之人便展开了几百年的《红楼梦》阅读史。从脂砚斋到张爱玲,从俞平伯到周汝昌……《红楼梦》的阅读史也是一部独特的审美精神衍生的历史,彰显出每个时代读者的阅读旨趣和他们背后的文学思潮。《红楼梦》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文本,出版商可以捆绑销售,但同学们最好不要把它们当成一本书阅读,因为,它们作为“一本书”的完整性,恰恰损伤了《红楼梦》这部伟大作品的“整本书”的美学灵韵。只有那个深藏在文字背后的残篇,在最深谙艺术精神的那部分读者面前,才能散发出一种审美相遇中的迷人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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