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石涛诗录》
有一段时间,不知怎的我忽然对石涛来了兴趣。当然是先喜欢他的画,又喜欢上这个人;后来又不自量力地想展开对他的研究,于是备了个小本子,见了有关他的材料就抄。例如各种书刊甚至挂历印的石涛作品上的题跋、各种文章中对他的介绍评价之类。曾抄过他的《画语录》,当时真是崇拜得五体投地;后来在书店见有全本的《石涛画语录》,立刻买下,还下功夫背过,真是煞有介事的样子。不过这热度坚持的时间不长。有一年和徐石羽先生去济南,在省工艺美术研究所磨蹭了半个下午,才托李中和先生从资料室借出来-本郑拙庐的《石涛研究》,带回家认真读了一遍后才知道,对石涛的研究称得起是美术史学界的“显学”,凭我这能力和条件,绝对是没门儿的事情。于是偃旗息鼓。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事,我还在一个乡镇企业里画瓷器,-天挣一块两毛五,啃煎饼就咸菜的临时工,却向象牙塔里探头探脑,想搞什么学术研究。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可笑,但那时却是很认真的。
随着命运的安排,后来不要说搞研究,竟有差不多十年的时间,看这类书似乎都成了非分——在那个以搞经济为职责的单位里,我怕人说我是不务正业和冒充风雅。假如有时间,或者有意表现自己的进步,我应该读《经济日报》或者《支部生活》杂志。我取中庸之道,读的是《新民晚报》和《新华文摘》《小说选刊》,每期都几乎一字不漏,包括报纸中缝里的广告。
看了这书我认为,这是我见到的此类书中最好的之一。
一、《艺苑掇英》第64期有石涛《富春山色图》轴,题云:
偶来寻石叟,吟上一峰颠。
仰卧云根石,俯临天际船。
江翻吞白石,路转叠靑田。
一啸苍茫里,飞扬让谪仙。
偶忆富春图,有不得见者。复写此图于青莲阁上。
《石涛诗录》卷二的五言律诗未收此诗。
二、2011年5月,在四川江油李白纪念馆展出了该馆收藏的名家字画。其中有石涛一套六开的山水册页极精。匆忙中我抄下了每开上的题跋,其中有数字不淸:
1、老树纷披罥夕阳,悲凉庭馆□沧桑。
千秋华表空城郭,骑鹤归来梦五羊。钝根。
崚嶒石壁旋旋上,时有仙风拂面来。丙午,苦瓜。
3、龙门峻岭扳援上,鸟语松涛石径斜。
徙倚篮舆溪路绕,青山一带杜鹃花。大涤子若极。
4、偃益□□俯碧霄,绿阴小院昼潇潇。
浮图高耸虬龙下,饱历风烟送六朝。大涤子。
十里城楼烟里燕,羁人魂梦是扬州。靖江后人阿长。
海外三峰遮不断,吹将铁笛泛银湾。阿长。
这六首诗也不见载于《石涛诗录》卷三的七言绝句,
三、《石涛诗录》卷一的七言古诗里有《题八大山人大涤草堂图》,录自日本《南画鉴赏》影印的《八大山人大涤草堂图》上石涛的题诗,又见张爰《清湘老人书画编年》影印的《题八大山人所绘大涤草堂图》,两图之题跋有不同处。后者有张大千注:“此画高五尺许,宽半之,设色山水。乱后付裱,为人篡去,仅存此诗。”汪先生云:“画去诗存亦令人费解。然虽疑窦甚多,而从诗的内容和风格来看,诗为石涛之作似无疑问。”———以上此诗及跋已有两个不同版本。而2012年举行的北京匡时春季艺术品拍卖会上,又出现了一个《赠八大山人书》轴,而且其诗和《石涛诗录》所载颇有异文:《石涛诗录》第六句“佯狂诗酒呼青天”,“诗酒”此作“索酒”;《石涛诗录》第二十三、四两句为“寄来巨幅真堪涤,言犹在耳沙尘历” ,而拍卖本这两句间又多“炎烝六月飞秋霜,老人知意何堪涤” 两句。诗后署“题家八大寄予大涤堂图,时戊寅夏五月,清湘膏肓子济。”(据拍卖图录)
四、石涛画作中有一幅被称为《为徽五先生作》的巨幅山水,高达3米以上,纯用墨笔,无论是笔墨、丘壑、神彩,都炉火纯青,堪称精品,不少刊物上曾介绍过。上题:
打鼓用杉木之棰,写字拈羊毫之笔,却也快意一时。千载之下,得失难言。若无透关之手,又何敢拈弄,图劳苦耳。时庚午长夏,偶过岳归堂,徽五先生出纸命作此意,漫请教正。清湘石涛济樵人。
按庚午为康熙二十九年,石涛49岁。他的这段题跋,我在《神州国光集》上的一幅石涛画上也见过,又李万才著《石涛》(明清中国画大师研究丛书,吉林美术出版社,1996)之《石涛年表》康熙二十六年丁卯条记:“五月,为眉倩道翁作画,题云……”字句大同小异,不再抄录。这条题跋不是诗,故当然不入《石涛诗录》,但书中的《石涛东下后的艺术活动年表》亦未提及,未免遗珠之憾。
《为徽五先生作》画藏成都四川省博物院,我2012年去时正好展出,得睹神物真容,确是天赐良机。当时展厅内多是匆匆浏览者,唯有一穿着朴素的青年,默坐于长凳上,久久凝神于此画。我去时他就在那儿,离开时还在那儿,我看了至少有十几分钟,我想他也许要在这画前看一下午吧?猜想这也是一个石涛的粉丝!真想和他攀谈一下,终于还是忍住了。只感叹还是当地居民有此眼福!
五、《石涛诗录》七言绝句部分有一首《青绿山水》,录自《石涛题画录》,这书我没见过,但这诗很眼熟:
茂林石磴小亭边,遥望云山隔淡烟。
却忆旧游何处似,翠蛟峰下看流泉。
后来在网上发现了女博士张长虹的文章,才知道这是元代黄公望的题画诗,见于《清河书画舫》著录的黄氏画作,还见于《元诗别裁集》。我检《元诗别裁集》,卷八果有此诗。原来是石涛在长跋后抄了黄作,大概以其为当时人习知,没有注明。张博士感叹:“连娴于明清史料向来审慎的汪世清先生,也以为此诗是石涛所作。”张博士文章中还谈到好几件类似现象,如石涛在题画时抄了杜甫诗、苏辙诗,而当代研究者不知,便都当成石涛自作诗,然后据以得出石涛有妻子儿女以及年寿八十以上的结论……我想,如果不是揭发出了真像,这些结论就会渐成定论,以其为据又会产生更令人瞠目的新论。发展下去,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张博士还说:“海内外石涛研究的队伍,无疑是非常庞大的。然而从近年来所发表的石涛研究论文看,毋庸讳言,低水平重复的研究始终不能避免。从资料整理角度看,除了《石涛画语录》的校注和研究稍显热闹之外(水平高低暂不论),存世的《大涤子题画诗跋》、《清湘老人题记》等原材料的审定工作,已经出版的几种校注,其水平也完全不能令人满意。”我认为,这是切中肯綮之言。
127页《青緑工细山水册》七言律诗后的题记:“仲宾先生以宋纸十幅寄予,真州命画,因忆昔时……”这里的“真州”应属上,逗号可去掉,或挪到“真州”后,“真州命画”是不通的。
174页两首七律的诗题;《客广陵平山道上见(驾恭纪二首)》,应为《客广陵,平山道上见驾,恭纪(二首)》,去掉括号也行。所录第二首中“即今已己路当先”句中,“已己”当为“己巳”。
191页的诗题《生平行留,题一枝别金陵诸友人》,“生平行留”是什么意思?其实“留”应属下,“生平行”是诗题,其后是副标题,古人无此概念,可称题下小注。
188页一段题跋,断句错得更离谱:
“真州吴子文野之清越草堂,今年己卯二月尊堂五十寿时,幽兰开丛中多竝头,中间一茎产双并双花。凡四朵吴子,藉以奉母。至夏五月,复产一枝台,高三寸许,花开八朵,俯三仰五,其色如玉碧者三、白者二、黄者三焉……”
其实应该断为:
“真州吴子文野之清越草堂,今年己卯二月尊堂五十寿时,幽兰开丛中,多竝头,中间一茎产双并双花,凡四朵,吴子藉以奉母。至夏五月,复产一枝,台高三寸许,花开八朵,俯三仰五,其色如玉:碧者三、白者二、黄者三焉……”
还有不少,不再列举了。最基本的句读都弄不好,谈何对内容的“审定”?
六、上边提到的《生平行》一诗,七言长篇,是石涛诗中的巨制,于了解其人极为重要。我最早在1987年出版的《朵云》第15辑上见到,是汪世清先生的文章《石涛的古体诗》中介绍的,但当时对汪先生情况毫无所知,读文后甚至还生出小小反感:文章很好,但这诗中录错的字是太多了。因为我当时手头正有《荣宝斋卅周年》纪念册,上边印的《石涛花卉长卷》上正有这诗。我据之一一校正,写在了《朵云》的书眉上,还批曰:“此诗与荣宝斋卅年册影本相校,误者几三十处,亦大奇哉!”而且无独有偶,汪文中介绍的-首古言长篇《和赠叔夏先生》,也存在同样问题,错字也有七八个。现在《石涛诗录》上也收了这两首诗,当然错误全改过来了。其实汪先生那篇文章也提到了《荣宝斋卅周年》纪念册,但不知为什么竟未据之校对出那些错误来。他是从《清湘老人题记》中转录的,可能当时太相信那书了,真可谓智者百密而有一疏。
七、《艺苑掇英》第38期为怀云楼珍藏专辑,是美国收藏家、画家王己(季)迁先生的藏品。其中有-幅题为石涛的《西楼庆寿图》,上题一首散曲,长二百五十馀言,款署“咏西楼自寿写意,清湘石子乾,大涤堂下”。见此图后曾很兴奋,不仅抄下曲来,还据曲中的“菊开九日前,月满中秋后”确认石涛的生日不是五或六月,而是八或九月,只差没动笔写文章了。后来买到《石涛诗录》,发现竟没有收录这曲,大感意外;再后来偶然读到刘九庵等先生的文章,才知道那画不是石涛之作,清湘石子乾即石乾,应是石涛弟子。汪世清先生也曾参与了这画的辨伪讨论,所以他不收这散曲入书。知道这些情况后,我深深感到了自己的无知和闭塞,我明白了,在这知识大爆炸的时代里,我能掌握的资讯相对来说越来越少,现在早不是白首可以穷经的时代了。
八、何况,题为石涛的画和有关石涛的材料本来就数量很多,真赝难辨,十分庞杂。除了像石乾这样的造成误鉴者外,有意的伪作也不少。《中国画》1982年1期介绍过一幅石涛山水,上题一长篇七古。诗后跋文有“辛丑仲秋”的年款。辛丑是康熙六十年(1721),按几成定论的其生于崇祯十五年计,此年已八十岁,所以此画被定名《清湘老人八十述怀图》。然而关于石涛卒年,较流行的结论是康熙四十六年丁亥(1707),得年六十六岁。又有说卒于康熙五十七年的(天津人美版《石涛墨竹卷》),那么,这画的出现,就又增加了一种说法。所以《中国画》上王绍尊的文章,就将其定名为《清湘老人八十述怀图》。
买到《石涛诗录》,发现也收有此诗,却是录自吴湖帆珍藏的《清湘老人山水卷》。此图有1929年的印本,我无法见到,只能以《石涛诗录》上的和《中国画》上的相校,发现最突出的差异就是《石涛诗录》所录没有“辛丑仲秋”的年款。那么,《中国画》上这画就很有可能是赝品,是作伪者偷了吴湖帆藏的那画上的诗和题跋,又加上年款以示其“真”。至少汪世清先生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书中没出现这画,还在《石涛东下后的艺术活动年表》中确凿的说:“石涛只活了六十六岁,是准确无误的历史事实”。
这样的事例还有不少,就不再列举了。看来,这个水实在深得很,绝非仅靠-点业余爱好所能穷尽根柢。对我来说,当初的果断放弃,应该说是明智的选择。
不过,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前些年凭这兴趣打发了些无聊时光;现在趁这几天没事,又翻腾出来,写了以上的文字,算是《石涛诗录》的读后感,也算是对这段文字缘的小小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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