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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文学回忆录》74讲 | 加缪及其他

《Sisyphus》

Titian

             

74讲

加缪及其他

一九九三年四月十八日
——选自《文学回忆录》

阿尔贝·加缪(Albert Camus,1913—1960)。另一位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小说家、戏剧家、评论家。生在阿尔及利亚(当时还是法属殖民地),母亲是西班牙后裔。未满一岁,父亲在战争中阵亡。加缪靠奖学金读完中学,又进入阿尔及尔大学念哲学,半工半读,博览群书,成为左翼知识分子中佼佼者。1933年希特勒上台,他参加了巴比塞(Henri Barbusse)等人领导的反法西斯运动,一度加入法共。

我们如果生在那时,也会参加左派。生在现在有幸,当时,左的错误还不明显,还没扩大,对的东西无可厚非,很难选择的。我有句:幸与不幸,我们目睹了它的破灭。

加缪组剧团,写剧本,演出,办报。有随笔集《正面与反面》(L’envers et l’endroit)。1938年出散文集《婚礼》(Noces)。这两本书倒不左,写的是人生短促,世界永恒。

这个主题早就被写过,可是人都是从小长大,都要经历这种感慨。少年春情发动,在他是第一次,在人类史,不知多少次了。所以见到青少年不要说他们幼稚。否则就有代沟。我和青年人没代沟。

四五十年代是他创作的兴盛期。由于他的加入,法国存在主义文学壮大,当时几乎和萨特齐驾并驱。有论说讲他是世界性存在主义的代言人。之所以赢得如此崇高地位,是他有创作表达战后西方人心声。他有三个主题:一,人在异化的世界中的孤独。二,人自身也日益异化。三,罪恶、死亡,最终是不可避免的。

这是战后知识分子所思所想。因此加缪成为一个应时的作家。名著《局外人》(L’Étranger),正好发表在萨特的《恶心》之后,成为姊妹篇,同时发挥作用。

《局外人》发表于1942年,故事背景是四十年代的阿尔及利亚。主角莫尔索是个法国公司小职员,单身,独居。因无能赡养母亲,就把母亲送进养老院。三年后,母亡,赶回参加葬礼。时母亲已入殓,他也不想开棺见见母亲。守灵时老打瞌睡,抽烟,喝咖啡。对母亲的死,漠然,巴不得痛痛快快睡觉。

所谓“局外人”,就是无所谓,就是十九世纪所谓“多余的人”。冈察洛夫、莱蒙托夫等都写过:这个多余的人后来跑到阿尔及利亚去了。

十九世纪的“多余的人”,是贵族,诗人,是少数。二十世纪的局外人,是平民,是多数。“多余的人”还有人格,没有异化,局外人根本没有人格,涣散了。莫尔索对母亲的死、葬礼、爱情、死刑、工作地点、刑场,都无所谓。这种人,十九世纪那些多余的人还不能想象。

这完全是“存在是荒谬”的解说。小说让人觉得加缪好像是赞赏主角:这里有存在主义的虚伪性。

加缪、萨特,他们自己不是局外人。他们是非常执着的功利主义者。他们是故作冷漠。一个执着的人,描写冷漠,一个非常有所谓的人,表现无所谓,这就是存在主义的虚伪。

他们对书中主角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心理。

我认为《局外人》可读,是另有观点的。莫尔索是一个牺牲者,一只迷途羊羔。他并没“自由选择”,或者,他选择错了。《局外人》发表的同一年,加缪有论文《西西弗的神话》(Le Mythe de Sisyphe),取自希腊神话,大力士西西弗受罚,天天推石头上山,到山顶,滚下去,又重新推,永无止境。在我看,希腊人早就是这个意思,你再去讲,没新意。纪德写水仙自恋,有新意,加缪讲西西弗,太老实了。加缪在文中说:

在这个骤然被剥夺了幻想和希望的宇宙里,人感到自己是一个局外人。

我看不出莫尔索处于这种形而上境界。他是随波逐流,思想的懒汉,莫尔索是看着石头滚下来,自己也随之滚下来——他是个滚石乐派。

不过他确实代表着三四十年代的大部分青年。当时正值法西斯猖獗,大家都看不到法西斯会失败,无奈中读读《局外人》,也可解闷。而真实的生活中的莫尔索,恐怕连读小说的劲也没有。

从法国小说传统来看,梅里美、马拉美一路下来(包括纪德)的贵族个人主义,到了加缪他们,已被平民的个人主义替代。这不能说是进步,也不能说是退步——说明世界在变。这,就是异化。

要我来说,我不会说得太老实:现代人不是从前的人的子孙。现代人,自己的事情也不肯管,是一种异化,又太自私,更是一种异化。

我在上海时,厂里有个青年,滥吃滥用,穷,大冷天穿单裤。厂领导看不过去,给了补助金,他领了钱一路吃喝,照样穿单裤上班。领导训他,棉裤买来了,穿上了,穿到春天,给他扔在垃圾箱里,夏天露出满是老垢的脖子,人劝他洗洗吧,他说:“管我什么鸟事。”

这是中国式的存在主义,倒是真的荒谬的。

加缪另一本小说《鼠疫》(La Peste),是回头用象征主义手法的一部存在主义作品。鼠疫象征法西斯,主角里厄(Dr.Bernard Rieux),是高尚勇敢的医生,有新闻记者受里厄感召,扑灭鼠疫。主题是世界虽然荒谬,我们还得选择正义,战胜邪恶。这是老调,但还是要唱,反过来,难道邪恶战胜正义?

总的说来,我对加缪印象蛮好,可惜他死于车祸。你们看他照片,像个很好的新闻记者,很想跟他谈谈。

我有俳句:“不太好看的人,最耐看。”

其他存在主义作家:西蒙娜·德·波伏娃,尼勒默尔·沃尔马,索尔·贝娄,诺曼·梅勒。

西蒙娜·德·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1908—1986)。生于凡尔登中产阶级家庭,其父爱好文学,从小受文学熏陶。她自小对旧秩序表示怀疑。先后在马赛、鲁昂小学任哲学老师。1943年出第一本小说《女宾》(L’Invitée)。

为什么这些人的主张观点如此相似?反过来看十九世纪,叔本华、尼采,等等等等,都异乎寻常。我想,凡能搞起主义运动的,大致是二流角色。走兽飞禽中,可以找到例证:鹰、虎、狮,都是孤独的、不合群的,牛、马、羊、蚁,一大群,还哇哇叫。最合群是蛆虫。

所以“文革”聪明。他们把你“隔离审查”,他们知道人是合群的。可是连我也受不了,陶渊明也受不了——“结庐在人境,却无车马喧,只要一隔离,全部都完蛋。”

我现在住的情况,就是“隔离”,门前的马路,我称为“死路一条”,天天那样子,一排新房子。新房子不会说话,老房子会说话的,散步一点没有味道。明天不散步了,后天也不散步。

所以文学的黄金时代,是十九世纪。那时的大作家都不合群,那时没有作家协会。十九世纪是个光荣的世纪。

她的小说人物多是女性。《女宾》讲青年情侣同情帮助一位女友,三人感情发展到三位一体,想试验新的性关系。那女友放荡不羁,我行我素,是“女宾”,情侣二人是主人。主人对女宾羡慕而向往,终于受不了。结果女宾想用煤气烧死主人。

这种故事不新鲜,可以写写,但要看怎么写。

1954年发表《大人先生们》(Les Mandarins),得龚古尔文学奖。只知内容写战后左翼知识分子思想状况和精神危机。她的论文多,谈女性问题,以为女人要独立。

德·波伏娃有一句话,我欣赏:“女人不是天生的,是变成的。”好在她是用文学的讲法。文学的讲法,意思可以有多层,不宜强作解释。我曾经说过,世上有三种(至少三种)东西是男人做出来的:一,金鱼。二,菊花。三,女人。

自然界没有金鱼。名目繁多的菊花,也是靠野菊一代代培植变种而来。原始的女性,很难看,腰粗、臀大,乳房像两个袋,和现代时装模特儿完全两码事。男人按照自己的审美观念,千年万年,调教改造女人,妆饰、美衣、香料……女性渐渐好看了,骄傲了。连曹雪芹先生也糊涂,说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其实女人是男人的手工艺品。

我对女权运动,不置可否。德·波伏娃,我还是欣赏,她能说出“女人是变成的”,说明她天生是个女人。

今天要把存在主义讲完。还剩三个,虽不重要,也得说完整,前面没提到他们。

尼勒默尔·沃尔马(Nirmal Verma)。印度人。生于1929年,死年不详,也许还活着。可说是存在主义在印度的代表人物(当时中国正在忙于左翼右翼,“二流堂”,延安派,都不会顾及存在主义。在欧洲,东欧国家也不关注存在主义)。他出生于印度山城西姆拉,在新德里上大学。毕业后做教育工作,后专事写作。1959年旅居布拉格,再后来周游欧洲各国。如果他一直在印度,就不可能受这些影响。我一再说,一个艺术家,一个天才,第一步,要离开故乡,像一条鱼,游啊,游啊,游到大海去。没有人教他。但是天才就会游到大海去。

五六十年代,印度出现新小说派(这是大题目,下次讲),风靡一时,同法国新小说派不完全相同。印度派受到法国存在主义影响,特点是肯定个人存在的残剩意义,情感色彩更恐惧、更沮丧,等等。沃尔马采象征主义、意识流手法,作品人物惶惑压抑,感情不能沟通,在这新旧价值观道德观青黄不接的时代,世上都是陌生的过路人。

我这个年龄,四五十年代经历过新旧道德观水土不服、青黄不接的感觉。当时觉得旧道德去了,活该!现在才知道旧道德何等可贵。新道德呢,当时的总前提就是集体主义。这是致命的。那时才二十几岁,没知识,没经验,我只凭天性知道:没有个人主义,就没有艺术——也就没有我。集体主义来了,就是我的四面楚歌、十面埋伏。

但我没有成为存在主义者,是因为读过原典,不新鲜。有幸也不幸,不幸是缺了这一课,幸是不必去绕这个弯。

代表作有长篇《那些日子》(Those Days)、《候鸟》(Birds,短篇集)、《燃烧的森林》。《候鸟》,是印度新小说派的杰作。

索尔·贝娄(Saul Bellow,1915—2005)。美国当代作家。存在主义在美国的代表作家之一,曾获诺贝尔奖。生于加拿大,九岁移民到芝加哥,后来读人类学、社会学,教学,著书。长篇《挂起来的人》(Dangling Man),可算美国文学史第一部荒诞派小说。成名作是长篇《奥吉·马奇历险记》(TheAdventures of Augie March),获国家图书奖。其他作品:《雨王汉德森》(Henderson the Rain King)、《赫索格》(Herzog)、《赛姆勒先生的行星》(Mr.Sammler’s Planet)等。

1976年获诺贝尔奖。评语:“对当代文化赋予人性的理解和精妙的分析。”

诺曼·梅勒(Norman Mailer,1923—2007)。美国小说家,1923年生。同时也是政论家。生于新泽西犹太家庭。哈佛毕业,专修航空工程,当兵,1946年退役。长篇《裸者与死者》(TheNaked and the Dead),轰动一时,被称为二战后最好的小说之一。写自己当兵生活中官兵冲突矛盾,用的是现实主义手法。《巴巴里海滨》(Barbary Shore),长篇,宣扬无政府主义,用半象征半现实手法。《美国梦》(An American Dream),写暴力、谋杀、崩溃。对黑色幽默作家起过影响。

匆匆将这三人讲过,最后回到存在主义问题。

我们讲的是文学史。谈存在主义,我着重谈它的文学。这文学的特征,概括为三方面:

一,明显的哲理性。它起初并非为文学而文学,是为了找通俗的形式,利用文学。它是哲学,不是文学流派。这要弄清楚。曾经讲过:存在主义有他的“鼻祖”,谁呢,丹麦的克尔凯郭尔。克尔凯郭尔的理论是神秘的,可意会不可言传。他害怕死后,后世把他的哲学弄成体系,井井有条分成片章小节,所以就用小说、戏剧的方式来讲他的思想。所以后来的存在主义也用这方法。

这是存在主义比别的哲学高明的地方。哲学会过去,文学可以长在。宗教可以变化,庙宇留了下来。孔孟、老庄、荀子、墨子、司马迁,他们的哲学思想,留下纯粹的文学。司马迁是个史家,我看是文学天才。世上什么最伟大,艺术最伟大,可是艺术一直被弄成小丫头。过去,再伟大的艺术家都自卑,直到贝多芬,才自觉地说:“艺术家高于帝王。”

这种人真是痛快!说出来了。歌德也不敢,给拿破仑叫去,丢脸。尼采,又一个提出艺术高于一切。

这都是历史上的大事情。我记得我二十三岁时,一个基督徒同学与我常常彻夜谈,我说:其实没有宗教,只有哲学。那同学第二天说:我差点失去信仰。说明她会想,我当时居然也这么说了。

四十多年过去了,我又想说——其实没有哲学,只有艺术。你去听贝多芬、勃拉姆斯,随时听到哲学,鲜活的哲学。书上的哲学,是罐头食品。这一点,克尔凯郭尔一下子超过了前面的哲学家。

历史上排排队,第一个不要体系的,是法国蒙田,第二个不要的,是德国的尼采,第三个是丹麦的克尔凯郭尔,第四个是法国的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évi-Strauss)。

一般以为能成体系,才伟大。嘴上说说也满嘴都是油一样。

他们四个人为什么都不要体系?各有各的内因。我不分析。一分析,不也弄体系了?

不事体系,我看是天性使然。

我绝对不是看到蒙田等等,受启发,跟着学。我是走在路上遇到蒙田,脱脱帽,点点头,走下去,又遇到克尔凯郭尔,又脱脱帽,点点头。

我同蒙田开开玩笑,但不跟克尔凯郭尔谈,他要哭的。出国遇到列维–斯特劳斯,也深得我心。

但最钦佩的是尼采。每当我想说未说时,他已哇哇说出来了——“从事体系就是不诚恳”——你看,他说出来了,这话只有他会说。

蒙田老实人。终生研究人,几十年下来,发现人是会变的,就不研究了。强盗进来,蒙田与他们好言谈谈,强盗鞠躬退出。

黑格尔体系最强,他不诚恳。

我想,一本书如果能三次震动我,我就爱他一辈子。

二,存在主义还有第二特征,是把人物放在特定境遇中(所谓境遇剧),让环境支配人的行动,人再选择行动,造成本质——其实传统戏剧也是这样的。依我看,鱼么,在水里游,很好,你把鱼捉上岸,给它一点水,冲成沟,沟再弄干,又把鱼放回水里——存在主义是没有事情,弄点事情做做。当时存在主义轰动世界,风行一时,不太正常的。

三,富有真实感,这是存在主义的好处——传统戏剧中,往往人物的好坏比现实中甚——不错,也是一种写法。所谓真实感,是个程度的问题。我们接触了解一个人,只触到某种程度的真实感,人不可能被了解——历史也不可能被了解,被接触。历史上许多事,许多人,同时发生,同时又过去了,怎么可能接触?史记,不过是几个人的传记。人是不可能被了解的。父亲、妻儿,你真了解吗?你才不了解呢。

爱情,是一种错觉,怀抱中的人,你真的占有了?了解了?连体人最可怜,最可怕,比残废人还可怜。一个人要喝酒,另一人醉了;一个要睡觉,另一个要唱歌……

所以,人,个别的人,是美丽的,幸福的——说得好听是孤独——其实就是个别。

艺术家要“迷人”,研究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巴尔扎克,拼命研究人。丹青也喜欢画人,一天到晚画人。

好。存在主义是个小车站,我们停停,买点零食,上车,下次讲新小说派。

一种思想,不是从书中传来的——是从风中送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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