轴承厂之八
在车间干活
轴承厂车间干活的回忆是苦涩的。许多人都说，离开轴承厂以后许多年了，还常常做梦，梦到领导让自己回车间……
三班倒
工人上班三班倒多出现在流水线式的大企业。比如传统的纺织、机械、钢铁等。我们当年对三班倒的解释挺贴切：歇人不歇马。
我觉得三班倒挺缺德的。
有些工作比如服务或者交通行业，不得不三班倒，这些工人做出牺牲是必须的。可是像我们轴承厂这个的企业，实行三班倒纯粹是为了多赚钱，以工人的生活和健康为代价降低成本。工人因此受的损失挺大的。
现代企业中三班倒的典型代表是富士康，被称为血汗工厂，工人对其艰苦的抱怨，很多都是对夜班的。流水线的工作虽然累，但好歹他们大部分还能坐着，而我们当年每天要站着干活近10个小时。富士康干腻了可以跳槽，当年我们看不到任何跳出来的希望，富士康工人是为了赚钱，我们只是别无选择。那个年代所有人都挣钱一样多。
70年代时我们的上班时间是这样的：上早班的时候，是早晨6点钟上班，下午3：30下班，除掉中午半小时吃饭时间，一天纯粹的干活时间是9个小时。夜班时间拖得零散，下午3：30上班，中间用电晚高峰，6：30到9：00停工，晚9：00再上班，凌晨3点钟下班，除了夜里12点半小时吃饭排除在工作时间之外，工作夜班的工作时间是8个半小时。
那时是6天工作制，我们上早班时每周工作54小时，夜班由于每周工作五天（有一天乘火车回家），工作42小时。这样两周一平均，正好48小时。
钢铁电力等行业，三班倒是不得以而为之，比如钢炉在那里加热运转，工人想回家睡觉，是生产条件不能允许的。三班倒每班8小时轮工，吃饭时间是算在工作时间之内的。我们则单纯只是为了多出活儿，吃饭的半个小时还要排除在上班时间之外。
紧张的劳动
走进大车间，眼前一台台机床往复，无数马达飞转，操作者在机床边也是疯狂的速度，热火朝天。
以我最熟悉的外沟工序为例，外沟加工（内沟内径同样）是从前一个工件加工完成后安装第二个工件开始的。
（不是本行业的人本节不用看了）“更换工件”的整个过程，为了争分夺秒，必须一只手一次完成：用右手姆指和食指拿起一个待加工的工件，伸手用其余三个手指把磁极上加工好的那个工件“勾”下来，同时把新工件推上去。然后手里勾着那个完成的工件，把新工件在磁极上转一转。这个转一转的动作只用一秒钟，它同时兼具两个作用，利用乳化液水管清除掉支撑和磁极上磨削下来的污物还顺便把刚加工好的工件也清洗干净。此时的左手姆指已放在机床按钮上，只待右手从新工件上离开的一瞬间立即启动笨重的机床砂轮向工件移动。
机床开始移动后你不能站在那里等待机床到位而应该置机床于不顾，要立即转身，以最快的速度去测量加工好的工件，磨削的尺寸工差是±0.02mm，我们把它叫“加减2道”，同时仪表上另一个数据是磨削位置公差也要看一眼。像一个飞行员一样，测量出的所有尺寸你必须牢记在心里并加以评估，是在上限还是下限，用以判断下个工件的进刀量。砂轮每加工一个工件是有消耗的，而且砂轮消耗量，随着砂轮大小变化着，砂轮越小消耗越大，需要的补偿进刀越多。并且前道工序车工或者粗磨的留量也不会完全一样，要根据随后进行磨削加工时火花出现的早晚判断出新工件留量大小。要根据这个已加工好的尺寸是在上限还是下限并结合车工留量、砂轮大小，判断出本次磨削需要的砂轮补偿量，决定本次进刀的位置。在此同时，还要注意位置公差，出现偏差时随时调整。
迅速测量完成后，随手把加工好的工件码放整齐，机床的砂轮也移动到位了，你这时就可以马上用摇把进刀开始磨削第二个工件。
在机床磨削第二个工件时你也不能闲着，进刀同时还应该在必要时进行滚道的圆度测量（我们叫刮R），还要将下一个待加工工件准备好，放在眼前的机床齿轮箱上，这样，只待第二个工件进刀到位，退刀，就可以马上用右手姆指和食指拿起下一个工件，左手按电钮机床退出的同时，立即伸出右手重复刚才的“换件”过程。
我们一个班一般要加工600个左右轴承套圈，如果是精磨，每班在1000个以上，日复一日站在工位上，进行着这样单调、乏味、紧张的舞蹈。
外沟班车间南侧有一块黑板，上面每天用粉笔公布着每个人完成的工作数量，废品数量。从各人的记录上可以看出来，每一个人都在尽力。其实多干活没有奖金，少干点也无人批评，不像富士康有严酷的领班监督，我们那个时代人特别老实……
干活快
为了多出活出好活，我们需要三种技能。第一动作要快，不能拖泥带水，能一秒钟做完的动作绝不能用2秒，所有动作一瞬间到位；
第二要有统筹协调能力。换活儿、清洗、测量、进刀、补偿、机床控制、甚至工件的码放位置都要心里有数，有条不紊，判断正确，不能顾了这头忘那头。
第三、随时提前安排自己下一步的应该做的工作，提前准备，才能不浪费一点时间。
在轴承厂上了6年班最大的收获是什么，我认为就是三个字：干活快！
早年山沟里的战友们现在大多撤回了城里，死守那座遥远的兵营坚持到退休回城的寥寥无几。但是大家虽然各奔东西，深厚的友谊却纽带一样把我们紧紧联系在一起。
大家到我家聚会的时候，当我看到我家桌子上、厨房里一大堆用过的碗碟眨眼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房间倾刻变得干净利落时，我顿悟车间所有工友都是做任何工作的快手高手。
五个特点
在轴承厂，我们每天要在机床边工作9个小时，除去吃饭上厕所，没有休息时间。每天工作的特点总结出五个字：累、赃、吵、困、冷。
首先是累。一天站9多小时，我觉得车间里很多女同志腰痛都与当初每天站着有关。
朱景河李亚华来自农村，他们说农村干活虽然劳动强度大但好歹干一阵可以停下来歇一会，抽棵烟晒晒太阳。另外有农忙有农闲总有个盼头，每天的劳动内容也不是完全相同。这里的工作单调乏味，没完没了实在熬人，直到把人的精力榨干。相比这下比农村累多了。
我曾看过这样一篇华丽的励志文章，里面是这样写的：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谢觉哉说：“人生最大的快乐，是自己的劳动得到了成果。”
工作着是美丽的，工作着是快乐的。世上若有什么美化心灵的妙方，恐非工作莫属。人在聚精会神工作的时候，就是他对上帝最虔诚的礼拜，所以勤奋工作才能带来精神安逸、心情舒畅，从而灵魂得以净化，完美无瑕的人格方能显现出来。
我真想上去抽他一个大耳聒子。
我以为，这位兄台写出如此漂亮的文章，他一定没有在印刷厂流水线当过装订工，没有在纺织厂做挡车工看管过纺纱机，没有在富士康的流水线当过打工者，没有在人民轴承厂一线开过车床磨床。如果把写这文章的人送到以上工作岗位上只要一年，我相信他们的观点一定会彻底改变。
这世界上就是存在某些工作，当命运把你像螺丝钉一样拧到那个位置时，你只是迫于无可奈何才没法逃离。
我觉得，人生可能要经历这样一个过程，由于命运安排，只能付出，没有回报或者回报不成比例，尽管后来有的人成功了，可是大部分人吃了苦中苦，还当人下人。
还有一些人为此付出了生命而无法得到补偿，比如前线牺牲的那些战士。
第二个特点是赃。
无心磨与平磨工种，定期发一种耐油橡胶制成的雨靴。我们内外沟、内径的同志们，平时穿的都是塑料底鞋。
由于车间里满是油污，如果鞋底含有橡胶的成份，它会自动向上翻卷起来，成为两只大船。穿着这样的鞋在车间里走路，不仅会像卓别林一样显得非常滑稽，而且那个鞋底也会很快磨损。
磨床砂轮带起的乳化液，里面夹杂着砂轮的粉尘、磨削下来的铁屑、机油与灰尘，四处飞溅，在机床边工作一天下来，厚厚的工作服都是潮湿的，上面积满污垢泥点。脚下的水泥地、脚踏板全都湿乎乎一片泥泞，鞋子也是湿透的。
内外沟最怕换砂轮，我们首先要用砂轮机上用废的砂轮块修整机床上的砂轮，叫打砂轮。我们用的橡胶砂轮是红色的，打砂轮的时候，红色的粉尘飞扬起来，把机床周围笼罩在红色的烟幕中。粉尘钻进鼻孔，有一股呛人的味道。据说容易得矽肺病。高恒任说，干小活儿时，有一天他换了50多个砂轮……
内径磨床是用陶瓷砂轮，每干一个活就要用金刚笔修正一次，污染其实更严重。
污染最厉害的当数程建芳她们的车工工序。车削时毛坯的氧化皮满天飞，车间里永远灰尘飞舞像进了面粉加工厂，工作服上面都带着一层铁锈变得有点呈暗红色。
车工的人一块去食堂买饭时，就像来了一群大耗子。
吵
生产车间运转起来，里面一片繁忙景象，许多机床一块开动，飞转的砂轮、疯狂的皮带、快速旋转的工件，磨削时产生的尖锐声音，合成一股巨大的浪潮，把车间淹灭在噪声的海洋里。
所以现在我们很多人至今还有讲话时大声喊叫的习惯。
我们小批磨工车间内最大的噪音制造者我认为是梁明她们的无心磨床。它工作的起来那种噪音响亮而尖厉，像锋利的刀片刺穿耳膜直抵大脑。
困
我很怕上夜班，1点钟以后，困倦温柔地向你袭来，脑子有点乱一系列操作却不能有误，与困倦做斗争的同时还要正确选择进刀量，需要用心去记各种数据，不能出废品还要一次加工合格，一个班下来，这种疯狂的舞蹈常常搞得我心力憔悴头昏眼花脑仁疼痛。
内径虽然是自动进刀，自动测量，但最危险的应该属于内径，自动进刀有时失灵，常常有磨手的。
困的另一个原因是上完夜班回宿舍睡不好觉。如果是属于夜猫子型的人，可能好一点。像我这样百灵鸟型的人可就惨了，比如我们宿舍的赵怀友，朱景河等，都跟我一样，夜里4点钟躺下，清晨就醒，下午3点总是拖着疲惫的头脑去上夜班，每周都是一宿一宿熬过来的。再加上宿舍里早晚班正常班住在一起互相干扰，还有时早晨开始拖拉机和不知什么施工人员就在窗外闹腾，吵得人无法入睡。
冷
冬天的乳化冰冷刺骨。我们干活时手需要整天泡在乳化液里，冻得通红。
最严重的是在周一的早班，还有干精磨的时候，水最凉。
如果干的不是精磨，磨削量大，干上一个班以后，磨削产生的热量会慢慢加热乳化液，情况会好一点，但冬天还是会冻手，特别是右手小指和无名指，有时冻得关节痛。内径更严重一些，内径用陶瓷砂轮，磨削热量小，内径加工公差小，要提高冷却效果，还要尽量避免乳化液的温度升高产生热胀冷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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