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渭：惊世骇俗一奇人

小时候在乡下经常听大人讲徐文长的故事，脑子上总是浮现出从连环画中看来的阿凡提的形象：机智而促狭，让人欢喜让人“恨”。长大后进绍兴城工作，每次穿过大乘弄，那一向清静的青藤书屋总让我有一种神秘感和孤独感。

有位外地游客在博客中这样写道：“在我徘徊低思的一个上午的时间段里，书屋只接待了四个客人（包括我），其中两人是一对日本父子，文长一生中很重要的一幕就是抗倭，但在他身后四百年的一个平凡的早晨，能与他心灵沟通的人中却有一半是飘洋过海而来的当年倭寇的后代！对照咸亨酒店等处的熙熙攘攘，我难免感慨万千。”

其实，老徐的受冷落其中有一大半要怪绍兴的名人实在太多，以致徐渭徐文长这么一个惊世骇俗、特立独行的奇人，其光芒也被知名度更高的人所掩盖。

这个世界注定有那么一些人，会不按常理出牌，由着自己性子想出哪张就出哪张。号称天池山人、青藤居士的徐渭，就是这么个怪人。他一辈子没得过志，一个乡试考了八次都没中。空有满腹奇才，一腔抱负，无处施展。

这个不成器的狂人，后来好不容易被兵部侍郎兼佥都御史胡宗宪看中，兴冲冲地跑去当了个幕僚，其实也就是个绍兴师爷。先参与了东海抗倭斗争的策划，整了个开门红，接着又给胡老板起草了《献白鹿表》呈上去，明世宗龙颜大悦。可骄傲劲儿还没过，胡老板就被弹劾成严嵩的同党，抓监入狱后一时想不开自杀了。可依靠的老板没了，文长先生只得下岗回家，眼瞅着知音已去，再就业无望，又没听过刘欢的《从头再来》，一肚子愤世嫉俗，便自己和自己较上了劲，一下子精神失常了。

说到玩艺术的发疯，很多人就先想到梵高。按说那哥们儿算疯得可以了，不过是割了自己一只耳朵，再开枪崩了自己，但这行径和徐渭的疯劲儿比起来，那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老徐经常干的一件事是，拿个大斧猛砍自己的脑袋瓜，不砍到听见碎骨头乱响不算完。要不就用一长锥子往俩耳朵里扎，一扎就扎进一寸来深。更过分的是，他没事儿老拿个大棒槌狠敲自己的下身。

行为艺术玩到这个份儿上也就到顶了，可徐渭是谁啊，没完!后来又添了妄想症，恍惚中似见自己的续弦跟一男人睡在床上，一怒之下一刀就把她砍死了。

杀人偿命古今同，好容易免了死罪，判了七年监禁，徐渭就带着一肚子学问坐牢去了——这些事儿如果让梵高知道，恐怕他会惊讶得连自杀都忘了，赶紧打个行李卷儿来认哥哥。

从出狱到去世的十九年里，苍老贫穷的徐渭孤独地生活在两间破败的老屋里，只有一条狗和他相依为命，还有窗外的不语的老藤和兰草。1593年，老天爷彻底解脱了徐渭，把这个愤怒凄凉的灵魂带离了人间，走时，他全身浮肿，床上是脏旧的被褥，身上只裹了两把干枯的稻草。

可就这么个疯子，这么个当年经常蓬头乱发“忍饥月下独徘徊”的另类祖师爷，身后竟有无数“大腕”顶礼膜拜：

“八大山人”朱耷比较内向，爱也爱得深沉，把徐渭的画当红宝书，一声不吭闷头猛学。

“公安派”鼻祖袁宏道，并不认识徐渭，只不过偶然在朋友家看见了老徐的诗，马上激动得高喊：“盖不佞生三十年，而始知海内有文长先生，噫，是何相识之晚也！”然后屁颠屁颠的跑回家写下了著名的《徐文长传》。

陈老莲陈洪绶，干脆搬到青藤书屋来住上几天，或许他也想沾上点灵气和狂劲？

郑板桥更是痛快人，直接高喊：“愿为青藤门下走狗！”喊了还不算完，又刻一章，画到哪儿按到哪儿。

汤显祖看见徐渭写的杂剧《四声猿》，又佩服又嫉妒，大叫一声：“安得生致徐文长，自拔其舌！”

三百年之后的齐白石也被震撼了，赶紧以诗言志：“恨不生三百年前，为青藤磨墨理纸。”

这都为什么呢？因为这老疯子实在太有才了!

他创新的水墨花卉大写意画作，他书写的重骨不重形的力透纸背的书法，在当时少人问津，后人却趋之若骛。他于监狱中创作的《墨葡萄》图中发出哀叹：“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在临死当年，他竟将自编的年谱称名为“《畸谱》”，这股疯劲也为后来者所臣服。

老徐还好酒，喝多了就开骂，可又不光只会骂，一甩手就写了个《酒史》。不喝酒的时候他还爱思考个地方政治经济的改革方案什么的，随便一涂抹，就出了本《会稽县志》。

很少人知道徐渭在近60岁时，曾做明朝名将李成梁长子和次子李如松、李如柏的老师，将自己毕生的文赋才学，以及在那段抗倭岁月中所领悟的一切统统教给了这两个少年。多年以后的李如松、李如柏也已成了名将，在20年后的朝鲜战场上，李如松把野心勃勃的倭寇赶回了日本。

老徐给自己的评语是：“吾书第一，诗次之，文次之，画又次之。”这话传出去有人不爱听了，明末的周亮工周老师就不高兴：“老徐骗人！压根儿他就没有第二！第一第一！他什么都是第一！”什么都是第一当然有点夸张，但画决不是最末一位倒是真。

“高书不入俗眼，入俗眼者非高书。”现实的窘迫没有绑住徐渭那支纵横恣肆的笔，他从随意中入手，率性而为，以水墨浇胸中块垒，开创出意象空阔的奔放大写意。“短檐侧目处，天际看鸿飞”，也许正是遭遇成全了他的艺术成就，困境中的鸟儿对自由更充满了渴望，用这样一股意气泼墨，自然别有一番新天地。

余秋雨在《青云谱随想》中写道：“在中国古代画家中，人生经历像徐渭这样凄厉的人不多，即便有，也没有能力把它幻化为一幅幅生命本体悲剧的色彩和线条。”

有人这样评价，不懂画，不懂各种笔法和讲究，却可以被徐渭的书画打动，从那墨迹中感受到一种气韵、从那题词中读出一种情感。他把全身心的痛苦、无奈、挣扎、痴狂在画卷中燃烧，将一切悲愤与哀鸣借助于笔墨痛呼。与那些闲适阔绰、全将诗画当作消遣的人不同，徐渭是用他的整个心灵在画画，用他整个悲戚的人生在作画。正因为如此，站在徐渭的画前，总能感到一种强大的心灵冲击与震撼。

和梵高一样，徐渭在生前无人理解、无人陪伴，受尽了磨难、尝尽人间悲苦，却在身后得到了无数人的顶礼膜拜与追随。他的生命依旧在延续，他的灵魂，也将借由他的作品得到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