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的青楼之路和其他女子身不由己不同，她是有过改变的可能，但是又走回老路上来了。据说这个女孩子当年是徐佛家的瘦马。在此之前，有一种说法是明朝御医之女，父亲被诬告而死，其母亲连夜救其出宫，后来被舅舅抚养，舅舅死后堕入娼门。
后被周道登买回家做小妾，这是柳如是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作为歌姬，阅人无数，当然也有自己倾心的男人，这些男人，由点连成线，组成了柳如是一生的情感线。
第一个点是周道登，虽然很重要，在感情上应该无足轻重。周道登年纪老大，闲来无聊教小姨太太写几句诗描几笔画足娱晚年。而且柳如是又漂亮又机灵，非常讨老男人欢心。
但是时间不长，据说柳如是与一个男仆私通，被揭发，从而被逐出家门，回到娼寮。这件事情是真是假？十四五岁初谙人生，按理说不至于；但是这个年龄当时女子初涉风月，很难说柳如是不是情窦初开。没有完全定型固然不好说，按照后来她一生行事的风格与绯闻不断，是其他从良的秦淮女子所没有的，有的可能大于被污清白。
不管怎样，15岁的柳如是重操旧业。如果说周道登老了，那个男仆实在是档次低了，很难有共同语言，一个叫宋征璧的少年敲开了柳如是的心房。柳如是原来也看不上，宋征璧苦苦追求，有一次，她对他说，你喜欢我吗？那就跳下去。
其情景有点像屠格涅夫的《初恋》，16岁男孩对隔壁21岁的姐姐暗生情愫，女孩要男孩子从墙上跳下去。男孩子真的跳了。宋征璧也跳了，跳到冰冷刺骨的水里，柳如是被打动了，其实歌姬的心是很容易被打动的，因为她需要真实的认真的情感，被尊重的情感，对于个性强烈的柳如是更是如此。她将湿淋淋的宋征璧抱在了怀里。
事情进行到这里仿佛一对少年男女拨得云开见月明，谁想到开始就是结束，宋征璧的老妈一发飙，小伙子蔫不唧地走了。估计这样不成熟的人不成熟的情感也不是柳如是看重的，只是多少有点受打击，这个男人肯为她不惜一切啊，却原来不过是少年人的莽撞，自己刚动心了，人家闪了，这叫什么事儿。
情感的暴风雨在此之后，与复社巨子陈子龙坠入情网大概是柳如是这一生中最投入最期待的爱情。这个女人找到了符合自己心理预期的男人，可以相互之间平等沟通的男人。相比于艺术上的造诣，柳如是早早地显现出对于政治领域的热情，她可不仅仅只是个抚琴弄丹青的红袖。陈子龙有着自己明确的政治倾向和政治抱负，具有刚性的意志力和行为能力，在当时一干动口能力远胜于动手能力的公子哥儿中尤其具有男性吸引力，尤其是对于性格刚毅的柳如是而言，他是她认定的那杯茶。
两个人朝夕相对，诗词唱和，直到谈婚论嫁。但是现代社会一样，好的男人都结婚了；跟现代社会不一样的是，他还不能以感情不和离婚。人家并没有过错，给你生儿育女孝公婆，没有犯七出之条，而且作为当时反清精神领袖之一，陈子龙也不能在道德领域有任何污点，即使在自我的期望值里，也是要走完美路线的。柳如是没有奢望更多，做妾而已。但是这个愿望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困难。
陈的妻子首先不接受柳如是，不是不接受他娶妾，就跟陈子龙不能休妻一样，陈子龙的妻子也不能不让老公纳小老婆。柳如是的传闻太多，势头太劲，做人太高调，进了门，对于和谐的家庭氛围融洽的夫妇关系绝对是个危险分子。此时陈子龙科举未中，事业上一无建树，难以面对家人，更不要提非分之想。而且柳如是刚烈的行事风格日渐凸显，这也是一个寻常男人很难欣赏的，激情渐渐淡了下去，至少搁浅了纳妾计划。
柳如是不可能将这样不明确不肯定的关系保持下去，高兴你就来，想来你就来，我在这里等你来的时候来。假如是老婆是妾，等你是桩正经事业，现在这叫什么？柳如是有才情，有胆识，个性坚强，不畏人言，这就注定了她不会一味消极等待。
如果一个男人真的爱你，是要给你名分的。陈冲这样告诉当年在情感漩涡里挣扎的浮萍。如果一个男人真的爱你尊重你重视你，是能给你名分的。也许要克服很多困难解决很多难题，那么就看他愿不愿意为你做这些，你值不值得他为你做这些。永远不要相信男人说的：我没有办法。有些事他不能为你做，有些选择他不能为你做，可能不是他的错，但是绝对不是理由。
陈子龙也努力了，只是没有当成一道自己必须解决万死不辞的事儿去做。家里人不同意，自己一事无成，国事溃烂至此等等。而最重要的是，在和柳如是的关系中，这个男人是占有绝对优势的，年貌才华，无一不是当时社会公认的佼佼者，那么这个女人的分量就轻了，她没有优势也就没有了主动权。虽然在和陈子龙的交往中，她一直是主动的。
钱谦益不同，钱谦益虽然是当时的文坛泰斗士林领袖，但是这个老男人比柳如是大了将近40岁。按照当时的人的健康状况，已经走过了人生的绝大部分。他的经历让他有足够的勇气决定，有足够的胸怀包容，也有足够的眼光欣赏。钱谦益初见柳如是，欣赏她魄力奇伟，便认为遇到了生平知己，写下了“草衣家住断桥东，好句清如湖上风；近日西泠夸柳隐，桃花得气美人中”的诗，表达了对柳如是的爱慕。之后，两人经常诗文往来，彼此都佩服对方的才华和学识。
柳如是追求钱谦益，一方面是她心中的丈夫一定是个奇伟男子汉，这是她的夙愿，钱谦益是当时的文坛领袖；其次青楼虽然自由，但是毕竟要为自己寻找一个归宿；第三，最重要的是，在经历了与陈子龙旷日持久的一段感情纠葛之后，需要一个港湾安定不再漂泊，而和陈子龙的交往也让她明白，要在相互关系中拥有自己的优势，这样才能牢牢把握住关系的走向。
柳如是对自己定位很高，她对于所谓的爱情见识过了，可以想象这样的情景，柳如是圈圈点点，最后在钱谦益名字上画了个圈，这个人是她最有把握的。客观的条件也是凭借感性认识，钱谦益通达狂放，诗酒集会上彼此有过谋面。凭借一个女人的第一感觉，这个老男人是有戏的。
至于年龄，这有什么问题吗？对于柳如是来说，年龄不是问题，内心的认同感与安全感才是最重要的。柳如是15岁沦落风尘，阅人可谓丰富。她见过太多的男人，其中也与一些人做了进一步发展，所以她很清楚自己需要的是什么。
一个无边落木萧萧下的秋日，23岁的柳如是“幅巾（儒巾）弓鞋，著男子服，口便给神情洒落，有林下风”，轻舟简从出现在钱谦益的半野堂，钱谦益从青年时代起便混迹于脂粉风流，又不是冬烘或者死板的倔老头，而晚年能得柳如是这样出色的女子主动追求，临老花丛，他喜出望外相比，钱谦益显然更懂得欣赏柳如是，不独是她的才华，更包括她巾帼如同须眉的言行。
柳如是这次主动出击很成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俘获钱谦益，成了半野堂的女主人。半野堂风景清幽，松涛满耳，杂花满目。一老一小一对恋人，在堂内“湘帘檀几，煮沉水，斗旗枪，写青山，临墨妙，考异订伪，间以调谑”。这无疑是数千年中国人家庭生活中为数不多的完满的幸福片段。
崇祯十四年六月，钱谦益冒天下之大不韪，在茸城湖上设彩船，以正妻礼仪娶柳如是为夫人。“行结郦礼于芙蓉舫中，箫鼓遏云，兰麝袭岸，齐牢合陛，九十其礼”。这种蔑视社会规范的做法引起社会公愤，认为他“亵朝廷之名器，伤士大夫之传统”，物议沸腾。看热闹的老百姓纷纷捡砖取瓦，掷打彩船，钱谦益在舱中“吮毫濡墨，笑对镜台，赋催妆诗自若”。
女人的美丽和男人的觉醒是分不开的，直到目前为止，这个社会上掌握主动权的是男人，定调子的是男人。周作人曾说，士人的高下在他对女性的态度中即可鉴别。柳如是的幸福其实取决于钱谦益的通达，他对于年轻女子的宠爱，对人生对世界独特的认知。说到底，他有这个本钱，他也愿意为她付出。
还是那句老话，嫁人，找个爱你的人还是你爱的人？如果你很强势，不妨找个你爱的人，不管他爱不爱你，反正他不得不爱你；如果你不够强势，那就找个爱你的人吧，他爱你他就欠了你，于是就要包容你纵容你容忍你。你更容易幸福，更容易不必改变自己迁就他的感觉去生活。
事实证明，柳如是在这段感情中以劣势取胜。她并没有从此改弦易辙，收拾个性，做起中国家庭的贤妇角色。她依旧狂放不羁，和钱谦益的一班朋友比酒作乐，酩酊大醉。“咳吐千钟倒玉舟”，颇有太白遗风，实无闺阁风范。钱谦益居然毫不介意，反而称赞她“佳人哪得兼才子，艺苑蓬山第一流”。更为当时世人诧异的是这位老儒有时厌倦应酬，竟会委托柳如是穿上男装，代他外出拜访客人，“竟日盘桓，牧翁（钱谦益号）殊不芥蒂。尝曰：此吾高弟，亦良记室也”。钱谦益能做到这一点，说明了两个问题。一是钱谦益对柳如是完全是一种平等的态度，充分尊重充分信任。另一方面说明钱氏的朋友们，不以为忤反而能欣赏钱的这种作风。
也许只是一点方寸之地，女性获得了和男子一样平等的权力，柳如是得到了钱谦益的尊重。这对于柳如是来说非常重要，她常常以男装打扮混迹于世，她渴望在这个世界上可以像男人一样去战斗。社会不容许，于是她以豪放旷达刚烈为人处世，处处呈现出男人的风格。这是她嫁给任何一个陈子龙这样的男人都不可能的，他们不会容忍她，他们是这个世界的主角，女人不是化作春泥，那么至多可以做片绿叶，他们会要求她乖乖地待在房间里涂脂抹粉，钻研女红，顶多偶尔写诗作画。陈子龙后来在反清复明的战场孤军奋战、事败身死。他是个英雄，英雄的身边只能有虞姬这样的女人。
仅仅有尊重宠爱是不够的，柳如是注定不是个省油的灯，她强烈的政治主张和政治热情让她在明末清初这个复杂的颠覆的时代要发出自己的声音，要做点儿什么证明自己的价值和存在。嫁人找个归宿和饭辙远远不是她的目标。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事，彻底击碎了钱柳的幸福生活，破灭了柳如是对钱谦益的英雄梦。
弘光二年五月，清军打到南京，二三十万南明守军望风而逃，弘光帝朱由崧丢下南京自己逃命去了，史称“乙酉之变”。柳如是要和钱谦益一同以身殉国，来个“你殉国，我殉夫”！为人生做个亮烈的收梢。走到后花园水池边，钱谦益伸出脚试了试水温，难道他是洗澡？这个节骨眼上还要试水温？其实不待钱老说话，就已经可以看到他的畏死之心。洪承畴被俘的时候，也是坚决表示不投降的皇太极派汉官范文程前去开导劝诱。洪承畴一味漫骂，范文程耐心安抚，发现屋梁上的尘土偶尔落在洪承畴的衣服上，洪承畴一再用手拂去。于是，立即回报皇太极，肯定地说：“洪承畴不会死。他连一件衣服都这样爱惜，又怎能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呢？”
钱谦益也不想死，他对柳如是说，水太凉了。估计这个时候，一心死，几十年唯余一死的柳如是那心里拔凉拔凉的，她柳如是是要嫁给一个大英雄的啊，即使胡子白了，所谓良人，倚托终身志同道合的革命伴侣，在最关键的时候暴露了致命弱点。
没有死，可是这活也活得相当纠结。钱谦益在清朝仍为礼部侍郎，柳如是没有跟去。传闻柳如是留居南京时，乘机与人通奸，“子（钱谦益的儿子）愤之，鸣官究惩。及归，怒骂其子，不容相见。谓国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节，乃以不能守身责一女子耶？此言可谓平而恕矣”。柳如是通奸之事无论真假，钱谦益对她的宽容可见一斑，钱谦益内心的愧可见一斑。其实钱谦益虽然在关键时候偷生，他并没有求荣。他不像吴三桂、洪承畴等人，没有进一步为虎作伥，为避免江南出现更多的扬州十日他四处奔走，但历史总是用道德的尺度来评价，无论怎么说，变节行为在道德上始终是要受到谴责的。
很快钱谦益告病归到故里，与反清势力保持联系，帮助一些忠君之士摆脱清朝的迫害，资助掩护他们从事反清复明事业。钱谦益的这种努力一方面是两朝领袖的问心有愧，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更是纠结在三纲五常之中，无法解脱。尤其是，家里这位河东君，柳如是自称河东君，冷嘲热讽，比如钱谦益烦躁时常绕屋彷徨自言自语“要死要死”。柳如是冷冷说道：“你不死于乙西而死于今日，不已晚乎？”以柳如是的伶牙俐齿与刚强，尤其是自己昔日恋人血洒战场，现在的枕边人却贪生怕死，有着英雄主义情结的柳如是是情何以堪。钱谦益度日如年，肯定要做点什么安抚自己的心，挽回柳如是的心。
钱谦益的晚年过得并不好，一方面是精神世界的塌陷，一方面是云楼火灾。钱谦益年轻时就喜欢古书善本不惜重赀购置，晚年居红豆山庄，新建绛云楼，把平生所收籍重加治分类编目，结果整整装满七十三大柜，贮于楼中。望着满屋书籍，钱谦益感慨地说：“我晚而贫，书则可云富矣。”不幸因剪烛引起大火，绛云楼全部藏书毁于一旦。另一方面是经济上的困境，人老体衰，财源渐渐枯竭，加上对于反清事业的支持，出的多进的少，连身后的丧葬费都没有。恰好盐台顾某来求文三篇，答应给润笔费一千两白银。钱谦益病骨难支，要黄宗羲代笔。黄宗羲曾有命案，是钱谦益周旋解脱，但是黄宗羲担心为钱谦益代笔会坏了自己的名声，想要推辞。无奈之下，钱谦益将黄宗羲反锁于书房之内，逼他连夜写完三篇文章，解决丧葬费用。
钱谦益85岁与世长辞，把一个已经破落的家留给了不满50岁的柳如是。他临死前还呼喊着：“当初不死在乙西日，这不是太晚了吗？”这正是柳如是当初斥责他的那句话，他到死念念不忘。
还是因为钱的问题。在钱谦益入土后，钱氏宗族的人来找柳如是分家产，他们不相信钱家空有其表。钱谦益的长子长孙们早吓得躲了起来。柳如是挺身而出，几经斡旋不成后，柳如是做了这一生中最后一件果断决绝的事情，她将族人劝坐下来，自己反锁房门自缢而亡。先一步安排下人将告状的帖子送到官府。“家主新丧，迫死主母”，一个个论罪。
柳如是与钱谦益生的女儿这一年17岁，已嫁人，附带说一句，柳如是是唯一有子嗣送终的秦淮八艳之一。女儿在书案里翻出母亲的遗书。遗书写道：“我来钱家二十五年，从不曾受人之气。今竟当众被凌辱，娘不得不死。娘之仇，女儿当同你哥哥一起出头，拜求你父亲知道。”
对于柳如是，你很难说她是闺中弱质，她积极主动的人生态度，刚烈激越的性格以及忧愤天下的胸怀，还有行事的果断，孤注一掷，都远远超过了一个青楼女子的境界。
她不怕死，只是需要一个死的理由，她死得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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