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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来回首已三生——学诗往事之一


 

我十六岁以前辍学在家,时值十年浩劫,上学也就是在学校里闹革命,当红小兵、红卫兵,学不到多少东西。我游离于社会之外,几乎没有同龄玩伴,旁观着大人的世界。多半出于无聊,才会去读并不适合少年儿童的书,学一些学校里不教的东西,古诗词就是其中之一。是父亲给我启蒙平仄。家里有一部韵书,可能是《佩文诗韵》吧,还有一部《白香词谱》,是线装版。我只会说普通话,然而普通话是没有入声的,所以必须背诵韵部。我虽然记性不错,可是不用功,没有背下几个韵部。但我天生很喜欢读古诗词,家里的《唐诗三百首》、《唐宋名家词选》都被我翻得卷边缺页。十岁的时候就以“吃葡萄不吐葡萄皮”的速度背诵《长恨歌》与《琵琶行》,所到之处时不时被要求背诗词,成为一个表演项目。

父亲从“五·七”干校回来以后,把近代史所图书室里的一套《全唐诗》借回了家,一放就是好几年。我囫囵吞枣读了好几遍,自己选编了几百首七律、七绝,工工整整抄在本子上,然后有一天就开始照猫画虎,为赋新词强说愁了。


因为我的成长环境、家世背景,很多人以为我是有家学渊源、名师指点,殊不知我写诗就和我小时候读书一样,完全是野路子。比起许多同龄人,如果说幸运,是在于我还一直有书可读、有机会乱七八糟地读书。

在生活艰辛的高压年代,家长没有时间顾及子女教育,孩子只要不惹事就是好的。我腿脚不太灵活,个子虽然不小,可是徒有其表,打架只有挨打的份,不得已成了好孩子,虽然偶尔也有拿起砖头和铁锹的时候。那个年代的儿童时间是更简单的丛林法则,孩子头第一要能打架而且能打赢,第二要合群而且讲义气。我不要说当头,连当个普通一兵都不大够格。多少也是因为在外面不大受待见,我越来越躲进小楼自己的世界。


父亲没有再教我,可能他也教不了我太多东西。他自己也写诗词,可是很快我就觉得他写得一般。长大以后,我才明白古诗文的童子功是需要老师一个字一个字手把手教的,而我们几代人都绝少有这样的福份了。

钱钟书年轻的时候很喜欢黄仲则的诗,被陈衍告诫“汤卿谋不可为,黄仲则尤不可为后,诗风为之一变。大抵诗学正宗是排斥才子诗的,认为才子诗格调不够高,另外诗人也活不长。在中国长寿从来受到肯定,早夭不仅令人惋惜,而且被认为是有缺陷的。

 

我年少又没有人指点,自然首先被才气吸引,其中也有一些天生气质与审美取向的关系吧。在1975年,唐诗里我喜欢的是李商隐和杜牧,词人里则是李后主和李清照。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曾经深深感动我,十四岁的少年还不大明白“青楼”的意思。后来才明白这是杜牧追忆在牛增孺幕中的青年时代,经常出入风月,放浪形骸、沉迷声色的作品,白描出中国文人与青楼的紧密联系。

中年以后,自然也明白小杜比起老杜是有距离的,所谓大雅正音还是杜工部,然而自己的浅白已经难以改变。中年以后,对于沉郁或雄浑有了更多的体会,但是基本的偏好一直没有改变。

 

最早知道郁达夫,是读他的短篇小说《春风沉醉的晚上》,也是十四五岁时,好像是在什么《中国新文学大系》上读到的。写的是一个穷困潦倒的文学青年和一个女工的故事。一种淡淡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氛围,一份带一点点哀愁的美。现在想来这篇小说好就好在什么故事都没有发生,于是记忆里最清楚的,就是小说的名字,还有微醉的感觉。以“春风沉醉的晚上”命名的集子,是新文学最早的短篇小说集,在现代文学史上极其重要。但是就作品本身论,恐怕写得不成熟的地方还是很多的。

后读郁达夫的全集,才知道他写得最好的是旧体诗。那首脍炙人口的《钓台题壁》,在同代人开始老去时重读感慨万千。该诗原题为“旧友二三,相逢海上,席间偶谈时事,嗒然若失,为之衔杯不饮者久之,或问昔年走马章台,痛饮狂歌意气今安在耶,因而有作”。 

 

不是樽前爱惜身
佯狂难免假成真
曾因酒醉鞭名马
生怕情多累美人
劫数东南天作孽
鸡鸣风雨海扬尘
悲歌痛哭终何补
义士纷纷说帝秦

 

民国时代人物美男子颇多,郁达夫却是其貌不扬,看照片甚至有点獐头鼠目。然而在生活中,想来其人就像他的诗一样才气纵横吧。我在日本留学时,曾经对这位毕业于东京大学经济学部的早期留学生颇有兴趣。他也是从医学部改学文科的,大约和鲁迅相似,学医的成绩都不怎么样。不过东京大学经济学部是不好读的,能从那里毕业也是学霸的级别。

清末民初留日学生的奖学金相当丰厚,我当年的计算是我们的奖学金四倍左右,现在具体怎么算的记不清楚了。当时印象深刻的是,留日学生相当一部分饮酒狎妓,郁达夫和陈独秀一样对此道颇有研究。由此也可见新文化运动一代很多地方还是继承旧时代士大夫的。然而正是这些有旧学根底的知识分子,在接受西学以后,成为现代中国文化的奠基人

郁达夫以风流和子女众多著称,留下来的故事却也反映那个时代的自由风气。民国时新女性的独立精神与自由奔放,恐怕当代女性并不能及。既传奇又沸沸扬扬的郁达夫、王映霞之恋,换一个角度看,两个人各有特立独行的一面。郁达夫在与王分手后遁迹南洋,最后不知所终,死得不明不白,享年仅49岁。


我们这代人在文化的荒芜中成长,即使读过些古诗词,也多半是唐诗宋词的大路货,对于明清诗词知道得很少。郁达夫的诗直承黄仲则,他有一篇小说《采石矶》,主角就是黄仲则,我也是读到小说中引用的“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从而开始接触这位清朝大诗人。

 

 

早春二月里,曾经回到儿时故居红楼楼顶,眺望淡淡雾霾中远处的城市中心。半个世纪前的北京大多半不见了,只有这一片楼顶几乎没有变化。朋友寄来一张照片,是我从出生到十岁住过的红一楼戊组4号。那扇铁栅栏门以前是没有的,我自己也去考察过,楼梯还是旧的,墙皮的斑驳也和当年相去无几。夏天回国时,遇到一位朋友,谈到芦荻女士就住在我家楼上,她的先生刘明逵又是父亲在近代史研究所的同事,当时两家来往还是比较多的。她曾经在1975年被招入中南海,为毛泽东讲《水浒》,成为最后的侍读;晚年在家里收养了许多流浪猫,是中国小动物保护协会创始人之一。

芦荻女士在北大中文系和人民大学中文系之间两进两出,最后到八十年代是人大中文系讲古典文学的名教授。当年人大中文系知名的老先生不多,倒是有几位优秀的中生代老师,芦荻是其中之一,不过我没有听她讲过。


我曾经有过机会得到名师教诲,却没有这样的自觉,也就错过了。在我十三四岁开始写旧体诗以后的几年,隔一段时间会回到红一楼去丁组的冯其庸先生家请教。那时候冯先生还没有成为红学家,在人大中文系教古诗词,诗画书法俱佳,有江南才子之名。他给我讲易安居士的“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12个字讲了整整一小时,这种精读细解、旁征博引、触类贯通的诠释,我当时太过幼稚,自然不能体会多少,但是印象非常深刻。许多年以后,才明白这样的教学真是让人受益无穷。应该是1979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天气颇熱,我去冯先生家,他穿着一件圆领衫作画,然后题了一首七绝,应该是先生自己很喜欢的作品,最后一句是“五千年事上心头”。我安静地坐在一边,一直看到他很小心地把画挂起来晾干。

大约也是那年,我拿着自己的一本习作,去见林庚先生,由此可见不知天高地厚之一斑。林庚先生好像是先从女公子林容女士那里拿到我的习作,认真地读了一遍。他点评得非常仔细,只夸奖了我的一句诗,但是鼓励我考北大中文系,并且说我应该没有问题。我至今还保留着那首七绝的原稿:

 

清江狭阔岸蒹葭
此际销魂八月槎
伫立但闻鸡报晓
一湾水月落谁家

 

前一年的夏天,我在夜半钟声里登上客船,沿着运河从苏州去杭州。一个穿着拖鞋、脖子上搭着毛巾的中学生,混在一群目光疲惫的农民工中间,席甲板而卧的大通铺飘荡着汗味。在这样一个凌晨,船缓缓移动,我睡不着觉,倚着甲板的栏杆,看着河上的月亮一点一点落下去。

那时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黄仲则,也不知道他就是距苏州不远的常州市武进县人,不知道他九岁就写出“江头一夜雨,楼上五更寒”,是不世出的少年天才。当我沿着郁达夫追溯到黄仲则时,读的第一阕是《感旧》四首之一:

 

大道青楼望不遮

年时系马醉流霞

风前带是同心结

杯底人如解语花

下杜城边南北露

上阑门外去来车

匆匆觉得扬州梦

检点闲愁在鬓华

 

“流霞是古代神仙饮的美酒,“年时系马醉流霞”是说当年曾经沉醉驻留的往事。对后人来说,令人沉醉的是“风前带是同心结,杯底人如解语花”这样的名句。然而黄仲则并不是承平年代的风流才子,乾隆时诗风,大致近似坐了六十年皇位,写了四万多首诗的乾隆本人,四平八稳、温和敦厚、锦团花簇,而黄仲则的《两当轩集》却与盛世的气氛格格不入。

这固然是因为他的身世,四岁丧父,十二岁后又相继失去抚养他的祖父、祖母和长兄,家境日窘。他二十岁就为了养家到处去做幕府,屡应乡试不第,只很短暂地当过主簿、县丞等低级官员。35岁上为了躲债主仓皇出行,病逝于旅途。作为一个士子,他一生穷困潦倒,因此才有“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感慨。然而“已是旧游如梦境,况经远别更天涯”的感伤沉痛,用极平常的语言写出来,不仅仅由于身世之叹,更多是来自他的才华与敏感。怀才不遇的人自古很多,黄仲则只有一个。他从来不是主流诗人,但是死后不久就如此被评价:“乾隆六十年间,论诗者推为第一”


古诗词到了清朝,浩如烟海,已经很难推陈出新,也正因此,相对于唐诗宋词常被忽视。在我看来,明清民国其实不乏优秀诗人与作品,只是后来人不多读而已。黄仲则七古的豪放沉郁应该有李白的影响,七律的绮丽悲哀则直承李商隐。他经常化用前人的诗句,却化得清新自然,了无痕迹。他也多用日常语言入诗,白描直抒里的悲情,令人想起李后主与李清照。


 

我在一个美丽的早晨抵达杭州,1978年夏天的西湖,还很少有人来旅游。入夜湖畔杳无一人,当然没有2016年水上天鹅的美轮美奂,却是一片寂静自然,仿佛从古代一起就是这个样子。我那天晚上写了一首诗,然后投宿空空荡荡的杭州大学学生宿舍,睡在一张木板床上。蚊帐破了,第二天醒来,全身被咬了四五十处包。

 

更深无处觅舟楫
灯火苏堤如梦里
却望孤山话昔年
月明凉似西湖水

 

文革过后,百废俱兴。少年时户口本上职业一栏赫然写着“无业”的我,那时刚刚恢复学生身份一年多,参加第一次北京市高中统考,获全区第一名。一得意就忘形,自己奖励自己,我背着一个书包,塞了几件换洗衣服,独自去南方旅行,做游吟诗人的梦,完全没有意识到,就此开始走上当代科举的正轨。

 

黄仲则十六岁考童试第一名,受到本地知府知县的赏识。此后他的诗名越来越大,一时间前途似乎一片光明。然而他的诗在正统人士看来不脱才子气,终究是绮靡之音;他自己是如此热爱写诗,在应试文章上似乎不大用功,因此乡试前后考了六次。在科举决定命运的体制下,考场蹉跎是致命的。黄仲则虽然名动一时,而且屡败屡战,终其一生不能摆脱或者给人当幕僚,或者当个级别与收入都很低的小官的命运。

黄仲则是一位很高很清秀的江南才子,但是内心高傲,不擅长交际。据他的好友洪亮吉描述,“君美风仪,立俦人中,望之若鹤,慕与交者争趋就君,君或上视不顾,于是见者以为伟器,或以为狂生,弗测也”。

他极有捷才,写诗又快又好,无论走到哪里,都被当地风雅之士推重,刚到北京也曾经轰动一时。但是他似乎不大通世故人情,不会经营自己,最后生活拮据,不得不把家眷送回常州老家,独自在北方谋生。

才华与经历的巨大反差,自然会折射在诗句之中。不平之气、愁苦之情在在可见,与诗人另一方面的潇洒狂放交织在一起,遂令黄仲则有谪仙再世的美名。

他的诗民国以后深受文艺青年喜爱,其实是因为语言接近当时的白话,比较好懂。而他最脍炙人口的,多半是伤情之作。关于黄仲则的人生,其实我们知道的并不多。他似乎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然而究竟是和他的表妹还是一位风尘女子,并无定论,留下的只是美好的诗句:“君子由来能化鹤,美人何日便成虹?”

 

今年夏天我又到苏州,38年的长度已经长过诗人的一生。那个心怀游吟诗人梦想的少年,后来中了举,不再想当诗人。再后来成了一名公司职员,有时会坐在电脑前,想起索尔·贝娄笔下的人物:追寻内心自由,最后成了一个推销员。

盛世江南夜,灯红酒绿,比肩擦踵。河上是传来音乐的游船,当年的码头我竟然找不到了。我坐在河边的一个酒吧里,举起一扎生啤。周围很热闹,大多是年轻的游客,我忽然想起:


別後相思空一水
重來回首已三生

 

黄仲则的这首《感旧》,从八十年代读到现在,当年的阅读感觉也已经成为旧忆。夏天过去,秋声初起,没有谁能留住生命,我们能留在心里的,只有过往与诗。八年前我曾经斗胆步《感旧》原韵:

 

满眼秋怀酒不酲

依稀江上琵琶声
空传刎颈相交义

多累红颜知己情
卅载逐尘泠永夜

一宵如水暖平生
而今四海为家日

长忆骊歌行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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