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仁宫袁厝社原来的三孔井、四孔井现在哪里呢？井是不在了，遗址倒是明确的：四孔井在雄踞厦禾路的“银聚祥邸”的东边市府大道人行道上。三孔井就在大道对面那头的人行道上，隔路相望。这两口老井是修建市府大道时一并消失的，而两口井之间的地块在“文革”之前还是一片菜园子，后来圈了围墙变成了“市政工程处”运土手推车的停车场……再后来就是今天的模样了。
这片菜园子是老明伯的。老明伯又老又驼，脸上黑斑点点，腮帮一颗特别大。他永远一身汉装，不是黑色就是讨海人的棕色“红朱榔”。无论冬夏裤脚高卷，不论寒暑头上扣一块卷边的网状黑纱帽，跟犹太人头上那一小块差不多，让人担心他一打水那网纱帽会掉进四孔井里。
美仁宫袁厝社三孔井（源自网络）
园子里油菜花开的时节，成群的粉蝶在阳光下飘飘忽忽，在花丛中时隐时现。胡萝卜长得正张狂的时候形势也最吓人，翠绿的萝卜叶子里尽是硕大肥胖、黑毛森森的毛虫懒懒地蠕动，勤奋地啃咬，吃够了变成美丽的蝴蝶。四孔井边一棵黄花槐、一棵苦棟树，老明伯在树旁制造一门直指青天叫“吊乌”的桔槔。他每天浇水两趟，弯着本来就驼的背，把高射炮一样的“吊乌”按入井中打水，那“吊乌”吱吱嘎嘎很不情愿。老明伯挑桶浇水，张开双臂手抓桶把，人和桶变成一架笨重的轰炸机。“渲桶”（桶腰安装竹管包上打细孔铁皮作喷口的浇水专用工具）喷口激起扇形的水花像转动的螺旋桨，老明伯在菜园子里俯冲轰炸。老明伯性情暴躁嘴也臭，谁去动用了他那心肝宝贝的“防空武器吊乌”，他就“开五营、干三代”（五服之外，三代以上全干遍了）。
收菜时节，孩子们围着看，巴望那胡萝卜（困难时期的儿童食品）。老明姆招呼大家吃，孩子们平日都怕老明伯，无人敢上。偏偏他老明伯又好心做坏事大喊大叫：“叫你们吃，就吃！”孩子们吓得四散跑开，他自己却气得大眼瞪小眼：“我是要吻你，不是要咬你！
老明伯在菜园子边筑了两三处屎坑，为社里人提供方便，更为自己广积肥源。家家户户马桶都往他那几处蛆虫密布、绿蝇嗡嗡的屎坑里倾倒，那是一片热气蒸腾的恶臭！盛夏七月日头正毒，粪坑面上晒成厚厚一层“比萨饼”。“文革”武斗那一年夏天，粪坑里“比萨饼”上出现一具拖脐带连胎衣的死婴，招引得大人小孩嗷嗷直叫。老明伯气得上窜下跳、手舞足蹈、“干三代、撒海沙”（连骂带指手划脚，仿佛将海沙一把把抓来抛撒），恶狠狠地怒视众人，仿佛他能从人群中分辨出谁是死婴的他爸、他妈。
老明伯建筑的这几处条石结构的方便之地，参差不齐的围墙高不过腰际，让人大事完毕起立，在众目睽睽之中整衣系裤，无处躲藏。可怜他老明伯他每天频频进出这自己筑造的好处所，粗糙的双手扳住石墙作艰难呻吟，脱肛便血折磨得他老泪涟涟。小孩子如厕见状骇然怔怔望他。他老人家此时此刻居然还是面目凶煞嘴巴恶臭，鼓足干劲作狮子吼：“去户人干啦！看啥淆！（看什么鸟事）”
老明伯辛劳了一生，也坏性地了一生。最后他是带着坏性地和坏肛门撒手西去的。他走后，菜园子变成停车场。只剩下那“吊乌”像一门无用的高射炮直指没有敌机的天空。
那“吊乌”后来朽了断了，残留的条石基座立在四孔井边那一棵黄花槐、另一棵苦楝树下。
吊乌（桔槔） 肖亮生油画
文革前一年冬天的一个深夜，有个男人怀疑老婆外遇，砍了她一斧头，自己穿着短裤背心不怕冷地跳进了四孔井。
四孔井被居委会用铁条木板封死了。原本一天到晚热闹闹、水淋淋的井边，很长时间里没有人迹、没有水渍。夜幕降临，不得不从井旁路过，那“吊乌”残留的条石基座夹着一段木桩，像一个耸肩静立的人一动不动躲在树下，会叫你吓出一身冷汗。
作者简介：雪狼，男，厦门人，艺术家，勤于笔耕，擅长刻画本埠底层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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