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序》是真的吗？
这是千年之问，也是千年之谜。
背景
1965年6月，时任中国科学院院长的郭沫若撰文指出《兰亭序》既不是王羲之所写，也不是王羲之所书。同年7月高二适撰文反驳郭沫若，随即引起有关《兰亭序》真伪问题的大讨论，即“兰亭论辨”。直至今天，人们无论对《兰亭序》的真伪问题有何种态度，却都难以拿出能够令所有人都信服的证据，于是学者们更愿意相信，唯有“真迹”重出，才能够最终解决《兰亭序》真伪之谜。
可是即便有一天我们从唐昭陵或乾陵中找到一件被殉葬的《兰亭序》“真迹”，那就一定是王羲之亲笔所书吗？至少我们今天能够看到的史料尚无法予以充分的支持。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在现有史料和研究的基础上，找到一个能够突破“兰亭论辨”进而讨论《兰亭序》真伪问题的“突破口”呢？
前奏
东晋穆帝永和九年，公元353年，在“三月三祓禊日”，王羲之和他的朋友们齐聚“山阴之兰亭”，众人饮酒赋诗，由“会议召集人”王羲之为当日所写诗作作序，即《兰亭集序》。
由东晋至唐初，王羲之虽然已经开始被人们所重视和推崇，但《兰亭集序》却“神龙见首不见尾”，少有与之相关的记录，今所存唐前文献当中，唯见之于《世说新语·企羡第十六》中的《临河序》。
日本藏宋刊本《世说新语·企羡第十六》“王羲之临河叙”条
唐太宗酷爱王羲之书法，举全国之力收集“大王”书作，后来终于得到一件被认为是王羲之亲笔所书的《兰亭集序》。于是他让人双钩摹搨，“以赐诸王公”。至于这件《兰亭序》的去向，一说是太宗临逝命高宗随葬昭陵，一说随葬于高宗和武后的乾陵。
兰亭八柱第三 神龙本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兰亭八柱第一虞世南本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兰亭八柱第二禇遂良本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米题褚摹本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兰亭序岭字从山本 台北故宫博物院
据宋人所载，五代时有人曾盗发昭陵，出钟、王书迹，但《兰亭序》是否重现人间亦无确说；另有一说，至宋徽宗朝，有人曾执《兰亭序》“真迹”想向皇帝献宝，但没成想走到半路，北宋灭亡了，那么这件《兰亭序》“真迹”便不知所踪。
南宋文人姜白石曾这样描述在他所生活的时代《兰亭序》所处的情况：“真本无，摹本行于世；摹本少，刻本行于世。”自北宋开始，在“真迹”无存、“摹本”少见的情况下，《兰亭序》的各种拓本开始广为流传，这其中，尤以“定武本”最为著名。南宋士大夫家刻一本，“兰亭如聚讼”的说法便在此时出现。
定武《兰亭序》独孤僧本 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
赵孟頫临定武《兰亭序》独孤僧本 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
赵孟頫跋定武《兰亭序》独孤僧本 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
至元代赵孟頫时，“定武本”《兰亭序》成为书学道统中最为核心的书法经典，因为它是“书圣”王羲之的“得意”之作。赵子昂且藏且临且跋，在其友人独孤僧所赠“定武本”《兰亭序》上，赵氏写下了著名的“兰亭十三跋”；又将“十三跋”写在吴静心所藏“定武本”上，复先后加了三跋，成为“兰亭十六跋”；在同宗赵子固所藏“落水兰亭”中，赵氏又将此件“定武本”《兰亭序》定为“至宝”。其后，赵氏所论便为后世书家所记述，王蒙、宋克等人均有传习。
清摹落水兰亭赵孟頫跋（启功旧藏本）
清摹落水兰亭赵孟頫跋（反相图）
到了董其昌的时代，出现了一种将《兰亭序》推向极致的说法：“《兰亭》无下拓。”什么意思呢？也就是说，只要是《兰亭序》，就没有不好的，哪怕再差的《兰亭》拓本，也足以“奴视它帖矣”。明代留传于世的《兰亭序》拓本，不仅有自宋代流传下来的，也有如“东阳本”、“颖上本”等新出土的石刻，到底孰优孰劣，实在难以在“肥”、“瘦”之间较量，所以一句“《兰亭》无下拓”，可能正是结束“聚讼”的最好的说辞了吧。
定武兰亭明拓东阳本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颖上兰亭序册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近拓国学本兰亭序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朱翼盦旧藏
可是故事远没有结束。明末清初之前，人们虽然关于《兰亭序》的“聚讼”已是“常见”，但终未有人对《兰亭序》的“真”或“伪”的问题提出过根本性的质疑。朱耷，这个明朝的后裔，他是第一个将《临河叙》与《兰亭序》放在一起比较并认为《临河叙》早于《兰亭序》的人。
八大山人小像
八大山人跋临河集叙
在“八大山人”生活以及稍后的时代，这一观点虽然没有产生什么重大的影响，但200多年之后，“顺德李文田”终于以《临河叙》证明了《兰亭序》文本的“不可靠”，他的理由有三个：第一，《临河叙》与《兰亭序》篇名不同；第二，《临河叙》中没有《兰亭序》“夫人之相与”以下的100余字；第三，《临河叙》比《兰亭序》多了一段作诗、罚酒的记录。总的来说，便是“文尚难信，何有于字”。
汪中旧藏定武兰亭（单页合并图；拙愚堂藏）
李文田跋汪中旧藏定武兰亭（单页合并图；拙愚堂藏）
李文田提出“兰亭三疑”，见于他在其友人张丙炎（旧说是端方）所藏的“汪中旧藏《定武兰亭》”中所写的一段题跋当中，当时并没有产生大的波澜。到了1965年初夏，郭沫若引李文田的观点，又借助于新见王谢墓誌等出土材料，论证了《兰亭序》既非王羲之所书，又非王羲之所作，将《兰亭序》直接拉下了书学正统的“神坛”。于是便有了“兰亭论辨”，直到今天也无法说清，甚至成为了一个无法研究的“伪问题”。
我的疑问
当选定以《兰亭序》为切入点来研究东晋思潮时，我发现“兰亭论辨”是一个无法绕过的“障碍”。如果《兰亭序》的“真”或“伪”问题说不清，也就无从以此为基础来讨论东晋思潮：如果《兰亭序》为真，那么当然可以继续我的研究；如果能够确认为伪，那至少说明《兰亭序》在研究东晋思想和文化时的“不可靠”。可是说不清其“真”、“伪”，那我是研究好呢，还是不研究好呢？
带着这样的疑问，我开始了关于“兰亭论辨”相关材料的梳理和研究，并发现了如下四个关键性的问题：
1、李文田为什么会题写“兰亭三疑”？
2、“汪中旧藏《定武兰亭》”究竟什么样？在众多的《兰亭》版本中，又应当如何对之定位？
3、“兰亭论辨”真的只是一次关于书法的学术性讨论吗？
4、由于《兰亭序》真迹的“缺位”，今人难以在书法层面予以定论，但是从文本的层面，是否可以讨论造成《兰亭序》与《临河叙》相区别的原因，进而明确此二者之间到底哪一个更为可靠呢？
问题的解决
1、李文田为什么会题写“兰亭三疑”？
答：李文田质疑《兰亭序》的题跋是他在杭州主持乡试之后，返回北京途中路过扬州，在其朋友张丙炎那里见到“汪中旧藏《定武兰亭》”之后写的。李文田题写质疑《兰亭序》的跋文，直接针对着“汪中旧藏《定武兰亭》”当中汪中和赵魏二人的题跋，所以“汪中旧藏《定武兰亭》”是李文田提出“兰亭三疑”的基本语境，应予以足够的关注。同时还应看到的是，李文田质疑《兰亭》的背后其实是他所执“程朱理学”与《兰亭序》中“夫人之相与”以下200字所反映的“魏晋玄学”不相吻合，因此在特定的历史条件和他自身学术特征的共同作用下，便出现了这样一段否定《兰亭序》的500字跋文。
2、“汪中旧藏《定武兰亭》”究竟什么样？在众多的《兰亭》版本中，又应当如何对之定位？
答：“汪中旧藏《定武兰亭》”是清代乾隆年间的扬州学者汪中（容甫，1744-1794）于乾隆五十年（公元1785年）夏天所收藏的一件“定武本”《兰亭序》。这件《兰亭序》符合“定武本”《兰亭序》（拓本）“五字不损本”的基本特征。其原件于20世纪10-30年代间流到日本，至今下落不明，现存世的有珂罗版印本、摹刻本和双钩本等几个“孩子”。从版本特征而言，这件《兰亭序》本身的研究价值并不高，但对于讨论“兰亭论辨”这一学术事件而言，却有着重要的研究价值。
3、“兰亭论辨”真的只是一次关于书法的学术性讨论吗？
答：不是的。“兰亭论辨”是当时社会思潮要对传统文化进行“批判继承”的结果，与《兰亭序》的真伪并没有关系。
4、由于《兰亭序》真迹的“缺位”，今人难以在书法层面予以定论，但是从文本的层面，是否可以讨论造成《兰亭序》与《临河叙》相区别的原因，进而明确此二者之间到底哪一个更为可靠呢？
答：可以的。按照李文田的说法，《临河叙》是“梁前兰亭”，《兰亭序》是“唐后兰亭”，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载有《临河叙》的《世说新语》一书，在北宋时期曾被删改，特别是注文中不符合儒家思想的内容，或加以润色调整，或加以删节，有些甚至被整段删除，而《兰亭序》与《临河叙》之间最大的差别，就是“夫人之相与”以下200字不符合宋代儒学的思想观念，所谓的“梁前兰亭”其实是“宋后兰亭”，因此《临河叙》并不能作为证据来证明《兰亭序》不可靠。
作者附言：限于篇幅，这里尽可能多地提炼研究的主要观点，全部论证过程及相关史料都在我的博士毕业论文“观念史视域下‘兰亭论辨’及《兰亭序》文本真伪问题研究——以‘汪中旧藏《定武兰亭》’为中心”（约2020年之后能在“中国知网”下载）当中，欢迎有兴趣的读者阅读并提出宝贵意见。也欢迎您先在本帖子下留言。
作者简介：刘磊（1983-），河南郑州人，中国美术学院艺术人文学院博士，中国美术学院中国思想史与书画研究中心成员。博士论文：《观念史视域下的“兰亭论辨”与<兰亭序>文本真伪研究——以“汪中旧藏<定武兰亭>”为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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