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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七律精品选评(2):故人今已赋长杨



注:

“集评”、“按”之内容来自《唐七律诗精品》编者孙琴安。

             匕

望蓟门

祖咏

           阝               

燕台一去客心惊,笳鼓喧喧汉将营。

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色动危旌。

沙场烽火侵胡月,海畔云山拥蓟城。

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



蒋一梅云:气象朗开。结壮。(《唐诗选脉会通评林》)

许学夷云:“燕台一去”一篇,实为于鳞诸子鼻祖。(《诗源辩体》)

唐汝询云:言燕台往使,而客心惊詟者,皆戎马之事也。(《唐诗解》)又云:调高语壮,是盛唐最上格。(《汇编唐诗十集》)

金人瑞云:此诗已是异样神彩,乃读末句,又见特添“少小”两字,便觉神彩再加十倍。(《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

杨逢春云:此诗见蓟城为防胡险要之地,望之动立功塞上之思。一气旋转,浑成无迹。(《唐诗绎》)

吴昌祺云:气象自佳,而中四句太相似。(《删订唐诗解》)

吴瑞荣云:格调高秀,自不待言。生动侵攤,皆炼第五字。(《唐诗笺要》)

方东树云:六句写蓟城之险,而以首句一“望”字包之。收托意,有澄清之志。岂是时范阳已有萌芽耶?(《昭昧詹言》)

潘德舆云:通体道俊。三、四尤得穷边陈垒情色。(《评点唐贤三昧集》)

此诗雄健,与崔曙“汉文皇帝”一首同为杜甫雄浑七律之祖。

祖咏(699-746?),河南洛阳人,开元十二年进士。后移居汝水以北别业,渔椎终老。曾因张说推荐,任过短时期的驾部员外郎。诗多状景咏物,宣扬隐逸生活。其诗讲求对仗,亦带有诗中有画之色彩,其与王维友善。其《终南望余雪》和《望蓟门》两首诗为最著名。

这是一首边塞诗,与前面张说一诗相比,雄浑壮丽之态岂止多了一分半分。这首诗布局比较简单,不再赘述,粗略说下中间两联。

“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色动危旌”两句,历来为人称道。广阔无垠的边塞之上,连绵无尽的积雪反映出的寒光也能让人的视野变得如此宽广;再往高处看,黎明破晓之前,寒光曙色的交映之下,一切都显得模糊,只有高悬的旗帜迎着寒风招展。这两句不仅能表现出边塞之景的广阔雄伟,还能给人一种庄重之感。特别是往上面的那一瞥,一抬头,刚刚的“万里”忽然就不见了,只剩下一面孤零零的旗子,景物之间也能有肥瘦之异。我在想,王维写“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时,是不是也会有这样的体会。

当然,下面两句,在我看来,与三四句相比,毫不逊色。五六两句,一纵一横,也是同样气势磅礴。

中四句太相似,着实碍气。

             匕

黄鹤楼

崔颢

           阝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严羽云: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颞《黄鹤楼》为第一。(《沧浪诗话》)

刘辰翁云:但以滔滔莽莽,有疏荡之气,故称巧思。(《盛唐诗评》)

方回云:此诗前四句不拘对偶,气势雄大。(《瀛奎律髓》)

李梦阳云:一气浑成,净亮奇瑰,太白所以见屈。(《唐诗选脉会通评林》)

胡应麟云:崔颞“黄鹤”,歌行短章耳。太白生平不喜俳偶,崔诗适与契合。严氏因之,世遂附和。又不若近推沈作为得也。(《诗薮》)

周敬云:通篇疏越,煞处悲壮,奇妙天成。(《唐诗选脉会通评林》)

锺惺云:此非初唐高手不能。读李太白“风凰台”体,自不当作《黄鹤楼》诗矣。(《唐诗归》)

邢昉云:本歌行体也,作律更入神境。云卿《古意》犹涉锻炼,此最高矣。(《唐风定》)

王夫之云:鹏飞象行,惊人以远大。竟从怀古起,是题楼诗,非登楼。一结自不如《风凰台》,以意多碍气也。(《唐诗评选)

毛奇龄云:此律法之最变者,然系意兴所至,信笔抒写而得之,如神驹出水,任其踔,无行步工拙裁摩,拟便恶劣矣。前人以此为唐律第一,或未必然,然安可有二也。(《唐七律选》)

范大士云:此如十九首古诗,乃太空元气,忽然逗入笔下,作者初不自知,观者叹为绝作,亦相赏于意言工抽之外耳。(《历代诗发》)

吴昌祺云:不古不律,亦古亦律,千秋绝唱,何独李唐?(《删订唐诗解》)

何焯云:此篇体势可与老杜《登岳阳楼》匹敌。(《唐三体诗评》)

屈复云:格律脱酒,律调叶和,以青莲仙才,即时搁笔,已高绝千古。(《唐诗成法》)

方东树云:此体不可再学,学则无味,亦不奇矣。细细校之,不如“卢家少妇”有法度,可以为法千古也。(《昭昧詹言》)

潘德舆云:崔诗特参古调,皆非律诗之正。(《养一斋诗话》)

“卢家少妇”之妙在字圆,此诗之妙在字健。二诗难以轩轾。严羽于五百年后识得此诗高处,誉为唐人七律压卷,其才实为卓绝。

崔颢(704-754),汴州人,唐代诗人。唐开元年间进士,官至太仆寺丞,天宝中为司勋员外郎。秉性耿直,才思敏捷,作品激昂豪放,气势宏伟,著有《崔颢集》。《全唐诗》收录诗四十二首。

老实说,把这首诗看作七律还是有够勉强的,一是起法似歌行体,二是音律不够规整。自严羽云“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后,争议不断,推崔或推沈为压卷,多少年来也没有固定结论。不过崔诗的争议无非在于诗的体裁。邢昉云:“本歌行体也,作律更入神境。云卿《古意》犹涉锻炼,此最高矣”,深以为然。

两起乃是起兴手法,与前面提到的《龙池篇》《望春台》起法类似,但更具情感;第三四句顺写。前四句也是典型的歌行体写法,一是叙楼名之由,二是起今昔之感。后四句写登临,渐有律诗味。五六句对偶句,乃写登楼观望所见之景,历历萋萋,情不能已。七八句则是登楼所感,“日暮登临,乡关迷望”,愁声愈胜。

从体格上看。此诗歌行体起,律体收,胜在不凝不滞。太白平生亦不喜排偶,见崔诗应视为知己,所以推崇万分。

从行文上看。此诗起句高迈,行文鹏飞象行,而气格高迥,推为压卷无可厚非。王夫之以为一结意多碍气,以为然也。

             匕

行经华阴

崔颢

           阝               

岧峣太华俯咸京,天外三峰削不成。

武帝祠前云欲散,仙人掌上雨初晴。

河山北枕秦关险,驿路西连汉畤平。

借问路傍名利客,何如此地学长生。



顾璘云:此篇六句皆雅浑,独结语似中唐。(《批点唐音》)

唐汝询云:首状太华之奇,次写望中之景。(《唐诗解》)

金人瑞云:此五、六运笔,真如象王转身,威德殊好。(《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

王夫之云:“削不成”,言削不成而成也。诗家自有藏山移月之旨,非一往人所知。(《唐诗评选》)

屈复云:前四经华阴而望岳也;后四经华阴而生感也。“削不成”用典活动。五、六包含多少兴废在内!方逼出七、八意。(《唐诗成法》)

沈德潜云:太华三峰如削,今反云“削不成”,妙。(《唐诗别裁)

赵臣瑗云:着一“俯”字,便见从来仙灵高出于名利之上(《山满楼笺注唐诗七言律》)

范大士云:净炼之极,句挟清音。(《历代诗发》)

姚鼐云:三、四壮于嘉州“秦女”一联。(《五七言今体诗抄》)

方东树云:起二句破点。次句句法带写,加琢。三、四句写景,有兴象,故妙。五、六亦是写,但有叙说而无象,故不妙也。收托意亦浮浅。姚云:“三、四壮于嘉州秦女’一联。”愚谓诗意一般,只是字面有殊耳。……然此自是初唐气格。(《昭昧詹言》)

崔司勋诸七律,唯此首最得盛唐正音,堪与王、李、高、岑为伍,余皆从歌行来,辨得此,便可知盛唐七律之正、变处。

这首诗是崔大诗人前往长安途中路过华阴时所作。

第一句写登临俯视,第二句写远眺之景,雄伟广阔,其中“削不成”三字显然是在说三座山峰都像是削成的;三四句则落实到具体的景点,“仙人掌”应该是一处山峰,具体也不够鲜亮,不十分喜欢;五六句是重头戏,一是精炼纯熟,枕连险平四字都十分精准,二是气象雄伟,鹏飞象行,确有置身高处之眼光,这一点与“三晋云山皆北向,二陵风雨自东来”有异曲同工之妙;七八句写遇名山而欲归隐修仙,正合“鸢飞唳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之意。

与《黄鹤楼》诗不同的是,这首诗的的格律已经很工整了,而且三四句也是很严格的对仗句。但与后来写律诗不同的是,前六句纯粹写景,稍显头重脚轻。

最后说句题外话,诗人最后分明还是入京追求名利去了,可见会写诗的人说话不可信。

             匕

寄司勋卢员外

李颀

           阝               

流澌腊月下河阳,草色新年发建章。

秦地立春传太史,汉宫题柱忆仙郎。

归鸿欲度千门雪,侍女新添五夜香。

早晚荐雄文似者,故人今已赋长杨。



顾璘云:七言律患后联易弱,结句易疏,如此起固雄浑,后联尤新,结又郑重,真杰作也。(《批点唐音》)

胡应麟云:极雄浑而不笨。(《诗薮》)

金人瑞云:前解送卢,后解自托也。言明年归鸿叫雪之时,是君含香入殿之时,知己若复荐我,我敢俨然不让?又妙于虚虚用“文似”二字自赞,盖前解固已暗推员外为相如矣。(《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

吴昌祺云:李诗工于修饰,有张绪风流之态,而意味尚少。此诗第五句不当又入景矣。结只用“似者”二字,亦未妥。(《删订唐诗解》)

沈德潜云:望人荐引,却能自占身分。(《唐诗别裁》)

赵臣瑗云:七、八望其援引,而以扬雄自比,谦言不敢齐驱,婉而多风,定当独步。(《山满楼笺注唐诗七言律》

黄叔灿云:“归鸿”一联,言其在朝值宿。末二语翼其荐己,故人自谓也。(《唐诗笺注》)

方东树云:此似东川自指行历。次句乃指长安,卢在朝也。“流澌”、“草色”,亦所谓兴也。三、四因时令及卢。五句以郎署言之。六句切员外。收入干乞之意,唐人惯用。此诗只意兴好,无大可取法处。(《昭昧詹言》)

王闿运云:振起有高远之意,其实仍上意耳。对必以藻采助之。(《湘绮楼说诗》)

声调朗朗。唯第七句似拙。

李颀,生卒年不详,字、号均不详,汉族,郡望赵郡,河南颖阳一带人,唐代诗人。开元十三年中进士,曾任新乡县尉,后辞官长期隐居嵩山、少室山一带的“东川别业”,有时来往于洛阳、长安之间。他的交游很广泛,与盛唐时一些著名诗人王维、高适、王昌龄、綦毋潜等,都有诗什往还。他还喜欢炼丹修道,王维有诗相赠说:“闻君饵丹砂,甚有好颜色”(《赠李颀》),约在天宝末去世。

历史上对李颀的评价还是很高的。首先是在歌行体上,《古意》《古从军行》等篇目久为人道;二是律诗上,体裁不再局限于应制,“一洗宫廷褥靡之气”。李颀七律仅七首,孙琴安认为,“虽无名句可摘,却篇篇句藏字隐,一气浑成”,正是戳中要害。

以上是题外话。首联两句点交代时间地点以及人物,一是腊月顺流前往河阳的自己,一是在长安新年才能收到书信的卢员外;颔联是两个典故,“太史”指司马迁,“仙郎”即是在建章宫仙人柱承露盘上题文的司马相如,词牌有[仙人捧露盘],也是这个典故,“文章西汉两司马”,这里用这两个人来喻指卢员外,极尽吹捧之能事;第五句“归鸿”用“鸿雁传书”的典故来说明路途遥远,第六句大概是想描绘卢员外夜读书信的情景;尾联就是显露本意了,《汉书·扬雄传上》记载,“孝成帝时,客有荐雄文似相如者,上方郊祠甘泉泰畤、汾阴后土,以求继嗣,召雄待诏承明之庭”,这里的“雄”指的是写了《长杨赋》的扬雄,用来自比,意在求“司马相如”引荐。

这首诗是寄给卢员外的,旨在恳求推引,意思足够隐晦又极为厚重,耐人寻味。整体安排来看,五六句中间跳转应该是有些不够顺畅,同时感觉五六句的写法和一二句太过于相似,有些重复感。

             匕

送魏万之京

李颀

           阝               

朝闻游子唱离歌,昨夜微霜初渡河。

鸿雁不堪愁里听,云山况是客中过。

关城曙色催寒近,御苑砧声向晚多。

莫见长安行乐处,空令岁月易蹉跎。



李梦阳云:其致酸楚,其语流利。(《唐诗选脉会通评林》)

顾璘云:此篇起语平平,接句便新,初联优柔,次联奇拔结蕴可兴,含蓄不露,最为佳作。(《批点唐音》)

蒋一葵云:宛转流亮,愈玩愈工。(《唐诗选笺释》)

胡应麟云:朝、曙、晚、暮四字重用,惟其诗工,故读之不觉。然一经点勘,即为白壁之瑕,初学首所当戒。(《诗薮》)

陆时雍云:五、六老秀,结语寄况无限。(《唐诗镜》)

钟惺云:净亮无浮响,铢两亦称。(《唐诗归》)

唐汝询云:此道中相遇而饯之以诗也。(《唐诗解》)

吴乔云:是灿烂铿锵、肤壳无情之语。(《围炉诗话》)

焦袁熹云:作者本从喉中唱出,奈学舌头者多何。(《此木轩唐五言律七言律诗选读本》)

胡以梅云:三承二,四承起,用虚字为脉,诸句皆灵活五、六单承第二,言到京之景。(《唐诗贯珠》)

沈德潜云:结意勉以立功;若曰勿以长安为行乐之地,而蹉跎无成也。(《唐诗别裁》)

方东树云:言昨夜微霜游子,今朝渡河耳,却炼句入妙。中四情景交写,而语有次第。三四送别之情。五六渐次至京。收句勉其立身立名。(《昭昧詹言》)

此诗好处,全教明人说尽,清人评语皆不及。

今人谭优学疑此诗作于天宝十三载,时作者六十五岁。(《唐诗人行年考》)闻一多(《唐诗大系》拟颀天宝十载已卒。傅璇琮《唐代诗人丛考》则认为其卒年不超过天宝十二载。当总为李颀晚年所作。因此段时间,李颀常来往于长安、洛阳之间。此次恰遇魏万赴京,故赋诗勉之。全诗声调朗朗,悠扬宛转,自然流畅,为唐代七律名篇之一。

魏万,尝居王屋山,号王屋山人,后改名魏颢。上元初登第。初遇李白于广陵,白曰:'尔后必著大名于天下。'因尽出其文,命集之。其还王屋山也,白为之序,称其爱文好古。魏万应是李颀晚辈,二人却是忘年交。

这是一首送别诗。根据唐汝询所言,两人是在路上相遇的,又有言魏万此去为进京赶考,言似有理却不可尽信。

第一句是寻常文字,第二句起便不凡,饶有趣味的是,先写今日早晨之别离,后写昨夜霜气渡河,倒戟而入,为颔联两句的接入起到了很好地铺垫作用。

三四句写的是别离之景,景中含情,看似辞藻平平,不甚用力,却凄恻动人,窃以为“愁里听”以及一个“况”字使用绝妙,却又不足以成为名句,孙琴安所言“虽无名句可摘,却篇篇句藏字隐”,于兹可见一斑。

第五句的“关城”有言京城的,不足信,又有言为函谷关的,更是无稽之谈,盖为寻常关所而已。此句又有本作“关城树色催寒近”,更添摇落之感,而“曙”字更合时辰。第五句写中途,是写实,第六句写京城,是写虚,两句共成虚实,不似三四句动人,却也是情绪绵延至此所感。

七八句为劝诫之语,深沉恳切,正是长者态度。胡应麟有言“朝、曙、晚、暮四字重用”,估计是将“莫”认作“暮”。

全诗十分精巧严整,第三句承接第二句,第五句承接第四句,第七句承接第六句,都是从从容容,婉转自然。有交游之好又有长者对晚辈的关怀,酸楚深情又不失声调响亮,精巧又不伤于整饬,诚佳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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