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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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没有养过牛。鸡鸭鹅猪猫狗兔骡羊鸽，这些都养过，就是没有养过牛。牛是常养的牲口，可我家没有养过。常用来充当劳动力的牲口，无非是牛与驴，还有骡和马。骡和马很像，据说是驴和马交配出来的杂种，因而不能继续繁衍。马，相比牛和驴要少，也许马是一种相对潇洒的动物，不太心甘情愿全心全意做人的苦力。你可以骑在马背上，策马扬鞭，一路狂奔，这样它还可以接受，因为它也能和你一同感到狂奔的自由。但如果你在它身上套上车，让它像牛和驴那样拉车，它好像还真不太乐意干。驴的脾气不太好，瞧你那驴脾气，意思就是倔，有时候也不听话。驴还有一双长耳朵，那双长耳朵就可以看出，它们比较奸滑，喜欢听风吹草动。牛就温顺多了。牛走起路来，舒缓而有节奏，四平八稳，从它的行动就可以看出它的温和敦厚。这样说吧，如果把一匹马、一头驴、一头牛，同时栓在你面前，你从来没接触过这三类动物，让你必须选一种去触摸，你很可能去选择牛。牛的温顺从外表上就能看出来。它的温和是一种从内向外的流露。尤其是成年牛。看起来牛越老，性格就越温和。实际上牛小时候也很顽皮。小牛犊活蹦乱跳的，喜欢跑来跑去，一点都不安分。但是随着不断长大，小时候那股子活泼劲儿越来越少。是什么动物最后就会长出什么性格。就像是什么树最后就会长出什么样的果儿。鹅就是有攻击性，而鸭就胆小怕人。

马，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们家养过。那时候，我爹还没有和我的几个叔叔分家，就在我爷爷奶奶生活的那个老院子里，养过一匹马。印象中是一匹白马，或者白中带黑花。或者我压根就没见过那匹马，只是凭空想象有这样一匹马。但是马厩切实存在。至今在老院中还有马厩，不过老院早就废弃，马厩也自然废弃了。空有一个马厩，没有了马。我做梦的时候曾梦到过这匹马，梦到我骑着它，从我们的村子出发，一直到了麦地里，越走越远。我就坐在马背上，也不知道它要走到哪里去。

对门邻居家常年养牛。牛就拴在我家大门旁那棵大槐树下。在树下的地上钉了一根细木桩，牛就拴在木桩上。那牛曾经是小牛犊，拴着拴着就变成了大牛。在有槐花开的时节，我们要够槐树上的槐花，所以会遭遇那头牛。年纪更小的时候，我们灌屎壳郎，用瓶装水灌进屎壳郎洞里，把屎壳郎从洞里灌出来，抓住了玩。屎壳郎是我们的玩具。牛粪是屎壳郎的香饽饽。屎壳郎洞一般都在牛粪上。那牛所在的地方就有许多屎壳郎洞。

养牛人家的孩子，就要放牛。我们那里流行一种说法，不好好上学就回家放牛。可见，放牛是孩子常做的事。让一个大人，一个成年的劳动力去守着一头牛吃草，似乎是有点屈才，不大合适。放牛的基本都是孩子。牛也好放。你牵着它，它就跟着你走。有一块草地，它就能吃起来。牛吃草的时候，不爱抬头，它只是吃眼底下的草。它不焦躁，也不挑食。它也特能吃，可以从日出吃到日落。当然，牛也不是很机械地一直吃草。不是眼睛里只有草。有时候牛也会以草为毯，席地而卧，随心所欲地吃着身边的草。这时候吃得很慢。一把草要在嘴里嚼上半天。要人嚼口香糖似的。这时候的牛，不管从体态的看，还是从神态上看，都像在野外饮酒赏景散心养神的贤士。在中午的时候，牛眼里有太阳，在黄昏的时候，牛眼里有夕阳。到了夜里，牛眼里有月亮。什么都没有的时候，牛眼里也有一种光亮。那光亮深沉而宁静，浑浊而又通透。能沉静的动物都善思考。牛在慢慢咀嚼的时候，也许早就嚼透了自己的一生，但是它不说，不和你道明。你只把它当牛，它就只把你当人。你把它当做牲口，它就把你当做另一种牲口。在它们眼里，我们并没有我们所认为的作为人的优越性。你虽然住屋里睡在炕上，但它更喜欢它的牛棚。比较才能产生优越性和自卑感，但是牛不会像人一样去比较。它的脑壳中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所以它不会眼红，也不会自感卑微。

我见过一只牛的死。那时候我们正在地里干活，村里许多人都在地里干活。人和牲口一起干活。好像是春耕的时候，附近另一块地里，一个人家的牛正拉犁犁地，前面有个人牵着牛，后面有个人扶着犁。突然听到牵牛那人声音大起来，吆喝那牛往前走，但牛就是停下来不走了。然后鞭子抽打下来，它还是停在那里不走。人变得越来越愤怒，吆喝和抽打越来越凶。牛，终于扬起了脖子，抬起了头，往天空中嘶吼了一声。而后就四肢跪倒在地里，浑身瘫软在泥土里，再也起不来了。那牛是累死了。活活累死了。不过按照人的逻辑，它是死得光荣。如同战士死在了战场上。我想，如果它死了，能就地埋葬在田地里，葬在自己终生耕耘卖力的地方，也算死得其所。不过哪有这样的待遇，牛死了，还能趁热便宜卖了，也可以宰杀吃了。它逃不过这两种命运。如果真有人把牛葬了，人们会觉得他有病。

我家最富有的时候，同时有一头骡子，还有一辆手扶拖拉机。手扶拖拉机是三个轮子。不是常见的四个轮子的拖拉机。我觉得很长时间里，我爹一定想靠自己的本事买上一辆四个轮的拖拉机，但是始终也没能做到。隔壁五叔家就有拖拉机，我五叔就是我爹的五弟。他的弟弟有，他当哥的没有。但是当我爹凭借自己的本事买上了三个轮子的手扶拖拉机，我们还是觉得他很了不起。我们做儿女的知道他很不容易。没有特别聪明的头脑，没有什么大本事，空有一身力气，一生便只是卖苦力的命。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们家既没有牲口，也没有任何农用机器，我爹就把自己当牲口。我爹就是我家的牲口。人家田地里的麦子熟了，用牲口车用柴油车往回拉，我们家是靠我爹骑着脚蹬三轮车往回拉。人家拖拉机拉一车顶他用脚蹬三轮车拉上十几车。可能还不止。人家一亩地的粮食，一车就拉回去了，他得拉上好几回。人家的车在路上能威风凛凛地占满整个车道，而如果他身后有大车来了，他得靠边让人家的车先过去。因为他的车，又小又慢。我想在每年夏收秋收的时候，我爹头脑中塞满的不一定全部是粮食。但他一定又坚信最终的目的就是粮食。别管用什么车都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家终于买上了农用机器。我爹在院子里建了两个棚子，一个棚子里养着一头骡子，一个棚子里停手扶拖拉机。那个时候，院子里看起来很殷实，我爹心里也很踏实。

我曾想问我爹，为啥咱家不养牛。因为有时候，看别人家孩子放牛，我也会羡慕。虽然知道是个劳动，但还是会羡慕。别人有你没有，你就容易羡慕。以前是觉得家里穷，买不起牛。可是骡子和牛的价钱又能差多少呢。我爹宁可养骡子也不选择牛。应该是和我爹的性格有关。我爹虽是个普通的农民，在村里混得并不出众，但他有他自己的个性。在我爹年轻的时候，他就离家出走，大江南北都去过，在东北待过，也去过南方，他是在整个中国转悠了一圈之后，才又回到家乡。他在外面撒过野。人们普遍养牛，他偏偏要养骡子。人家常用四个轮的拖拉机，他却非要用三个轮子的。他非要有自己的倔强。他就不信自己的方式活不下去。生活越要压迫他，嘲笑他，羞辱他，他越要挺起腰板，用自己的方式去活。他不是做给别人看，他是做给老天看的。他不是要与人斗，而是要与天斗。虽然他不懂与天斗其乐无穷。他在平庸平凡之中想要有所不同。看上去狼狈一些丑陋一些，无所谓，但一定要有所不同。因为千篇一律的不是人生。如果用马、驴、牛三种牲口来比喻我爹，我觉得他这一辈子，既有马的放荡洒脱，也有驴的倔强乖张，更有牛的负重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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