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文公六年》书影
公元前621年夏,秦穆公嬴任好死了。在位长达三十九年,而且名声不差,功绩不小,他本该知足。但他不知足,不愿孤身奔赴黄泉,忍受地下冰冷的寂寞,死前便下令以人殉葬。被杀者共计一百七十人,其中包括子车氏的三个儿子:奄息、仲行、鍼虎。这三个人都是秦国很有才能且道德高尚之人,人称“三良”。
子车氏三兄弟之死,秦人哀痛万分,为之赋《黄鸟》,此诗后来收录于《诗经·秦风》,其诗曰:
交交黄鸟,止于棘。
谁从穆公? 子车奄息。
维此奄息,百夫之特。
临其穴,惴惴其慄。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桑。
谁从穆公? 子车仲行。
维此仲行,百夫之防。
临其穴,惴惴其慄。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楚。
谁从穆公? 子车鍼虎。
维此针虎,百夫之御。
临其穴,惴惴其慄。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在这首诗中,秦人对国君之死的哀悼已被心痛三良之死所取代,他们甚至直言嬴任好为君不君,杀害良臣。此诗作者痛心疾首地说:若有可能,情愿用三百人代替子车氏三兄弟去死。
显然,这三百人要么是奴隶贱民,要么就是战俘。
只是秦人再无机会赎回子车氏三兄弟的性命,他们必须接受一个残酷的事实——这一次大规模的殉葬,致使秦国良才损失殆尽,一个强盛的国家至此中衰,终春秋之世,再无能力争衡中原。
《诗经·秦风·黄鸟》
嬴任好之子嬴罃即位,是为秦康公。
嬴罃为秦穆姬所生,算起来,他是晋文公重耳的外甥,与晋襄公姬欢是表兄弟。但是这一层亲戚关系无助于修补秦、晋之间的裂痕,两个相邻大国间的征伐仍将继续。
其实,在秦国损失良才的前一年,晋国也损失了大批人才,而且,若论地位,这些人比子车氏三兄弟高得多,因为他们都是晋国的“卿”。
卿是一种爵位。若以诸侯而言,爵位自上而下可分六等:君、卿、大夫、上士、中士、下士。一般来说,各国爵位由国君自行册命,但也有例外,大国之卿偶或受册命于天子,比如齐相管仲。至于卿的数量,当然不可随意,大体说来,就是天子九卿或六卿,大国三卿,小国二卿,当然,大伙儿是否严格遵守另当别论。
公元前633年,晋文公重耳在城濮之战前,行大蒐礼于被庐,将晋献公姬诡诸时代的二军扩充为三军,三军各有将佐,共计六人:
先轸将中军,郤溱佐之;
狐毛将上军,狐偃佐之;
栾枝将下军,胥臣佐之。
六将佐即为六卿,他们共同构成了晋国的核心领导层。六卿之中,又以中军将先轸为六卿之首,即最高执政官。
公元前631年,为防备狄人侵扰,晋国又举行大蒐礼于清原(在今山西省稷山县东南),将三军扩充为五军,五军各有将佐:
先轸将中军,郤溱佐之;
先且居将上军,狐偃佐之;
栾枝将下军,胥臣佐之;
赵衰将新上军,箕郑佐之;
胥婴将新下军,先都佐之。
六卿增为十卿。
随着时光的流逝,众卿的权势日趋扩大,彼此间也开始明争暗斗,为此后晋国历史的巨变埋下了伏笔。
只是人再怎么斗,也斗不过时间,衰老、疾病以及战场上的激烈厮杀,终究会把血肉之躯化为尘土,无论他是一介平民,抑或贵为王侯。公元前622年,赵衰、栾枝、先且居、胥臣同年去世,再加上此前早行一步的先轸、郤溱、狐偃、胥婴,十卿已去八卿,只有箕郑、先都二人尚在人世。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公元前621年春,晋襄公姬欢大蒐于夷地,为各军再谋将佐。这一次,姬欢将五军恢复为三军,并打算任命狐偃之子狐射姑为中军将,赵衰之子赵盾为中军佐。姬欢如此安排,自然有他的道理。但就在任命即将下达之际,一个人忽然跳出来,改变了姬欢的安排。
此人就是阳处父。他向姬欢建议:改蒐于董(在今山西省闻喜县东北),而且,另行任命中军将。
阳处父有何能耐,居然能够左右国君的重大军事安排?
此事需从阳处父的发迹说起。
阳处父本是晋国一个普通大夫,但他很有野心,一门心思向上爬。晋文公重耳的时代,阳处父先是投靠狐偃,希望狐偃能拉自己一把,但三年过去,心愿未达,于是阳处父转而倚靠赵衰,结果赵衰很快就把他举荐给了重耳。阳处父被任命为太子姬欢的老师,即所谓太傅,这是一个潜力巨大的职位。姬欢即位后,阳处父地位日增,不仅多次率师出征,甚至还代表晋国与鲁文公姬兴盟誓。
正是因为太傅的身份,阳处父颇受晋襄公姬欢倚重,所以当他提出改蒐于董时,姬欢同意了。阳处父更进一步,请求任命赵盾为中军将,而以狐射姑为中军佐,姬欢也未加反对。
阳处父请立赵盾,虽然他自己言之凿凿,说是要综合考虑各人各人才能、性格以及人心所向,但究其根本不过是在培植自己的势力。他受恩于赵衰,终归属于赵氏一党。当然,也不排除这样一种可能——阳处父力荐赵盾,是受了赵盾的贿赂。
这一次人事变动,在晋国历史上影响巨大,称其为重大转折也不为过。只不过,这种重大转折是一个长程事件,其结果的呈现尚需漫长时日,短期之内,它的影响是将晋国一把拖入了混乱的泥潭。
促成晋国内乱的另一个导火索,是晋襄公姬欢死了,就在秦穆公嬴任好去世后几个月。
姬欢应该是有疾而终,什么病无法确知,但后世的神医扁鹊曾说他“纵淫”,若果真如此,姬欢之死恐怕与性生活过度有关。
姬欢死亡的确切时间是公元前621年八月十四日,此时,太子姬夷皋尚在襁褓之中。
于是,问题出现了。
此时晋国颇有外患,与秦、楚、狄屡屡交兵。新任执政赵盾觉得,如果让一个小娃娃做了国君,对晋国的局势无益,所以打算废掉太子,另立公子姬雍,即晋文公重耳之子、晋襄公姬欢的庶弟。当时,姬雍身在秦国,为亚卿。
赵盾的理由听起来很充分,而且完全是为国家考虑:公子雍年长,为人又好,先君(指重耳)在世时就十分宠爱他;此外,公子雍长期在秦,与秦国关系不错,若立之为君,可以乘机修好晋国与秦国的关系;如此一来,晋国就会少去很多麻烦,而且一旦晋国有难,也可就近求助于秦。
狐射姑当即表示反对,他认为应该立重耳的另一个儿子姬乐,因为姬乐的母亲辰嬴曾先后服侍过两位国君,若立她的儿子做国君,可保晋国百姓安定。
辰嬴即怀嬴,起初嫁给晋怀公姬圉,后来又被其父秦穆公嬴任好赐给了流亡过秦的重耳。
赵盾毫不客气地回敬狐射姑:首先,辰嬴地位低贱,文公妃妾中,位次仅列第九;母贱,其子有何威望可言?其次,服侍二君,实为淫荡,岂容拿来炫耀!其三,公子乐人在陈国,陈国又小又远,能对晋国有什么帮助?
显然,无论从什么角度看,赵盾的理由都更具说服力,况且他现在身为晋国执政,在国君空缺的非常时期,可谓一手遮天,莫说有理,即便无理,也大可自行其是。赵盾也正是这么做的,他不管狐射姑如何反对,径自派先蔑、士会(士蔿之孙)赴秦迎请公子姬雍。狐射姑不甘示弱,先蔑等人刚刚启程,他派出的人马也踏上了赶赴陈国的路途。
各怀心事的两派,为了达到各自的政治目的,争分夺秒地迎请两位公子回国,这不由得令人想起公元前685年,齐襄公姜诸儿死后,发生在姜小白与姜纠身上的那一幕。
山西襄汾,赵盾墓祠
赵盾与狐射姑,两人同是功臣之后,又同为股肱之臣,却因为中军将这个位子,转眼成了仇敌。权力的魔方毫不留情地裹挟着大时代中的每一个人。
狐射姑不是赵盾的对手。
当狐射姑的手下护送着姬乐刚刚进入晋境,赵盾即派人半道伏击,杀姬乐于郫邑(晋地,在今河南省济源市邵原镇)。这可怜的公子,怀抱着国君之梦回国,连国都的影子都没见到,就命赴黄泉。
连续两次受到重挫,狐射姑终于明白,自己斗不过赵盾,而且放眼国内,几乎没有人愿意站到他身旁,与之联手,或者哪怕仅仅是助威呐喊。功勋卓著的狐氏一族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立。恼怒万分的狐射姑发起了绝望的反击,他派族人狐鞫居杀死了阳处父。
此后赵盾再没有给狐射姑反击的机会。
十一月,赵盾派人杀了狐鞫居。他没有把利刃直接指向狐射姑,显然有意放后者一条生路。是年底,狐射姑仓惶奔狄。胜利者赵盾以宽宏大量的姿态,派人将狐射姑的妻子儿女、器用财物尽数护送至晋、狄边境,交给了狐射姑。
晋国狐氏至此消亡。
再也没人有资格站出来拦阻了,赵盾松了一口气,静候公子姬雍归来。
事情远没有赵盾想象得那么简单。若用一波三折来形容的话,狐射姑不过是第一“折”,更多的“折”正在接踵而至,令赵盾不胜其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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