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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收


我第二次返家的时候,终于明白了家里的处境。由于二舅的病重和去世,家里的农活落下了不少。舅舅去世的第三天,清晨我就起床了。母亲说,今天大家都去西湖割豆子。
在我的村庄,人们对田的称呼是地,原因大概是我们这个苏北的小村庄,种植的多是旱地的农作物,小麦、玉米、大豆之类,种植这些农作物的土地与田的概念并不十分吻合。田的概念诞生于中原,但对于后世的人们而言,南方的水田,才有完整的田的阡陌,曾经富庶的中原,田成为一个过往的概念。然而,村庄的人们去干农活并不说“下地”,我们说,“下湖”。对于农田的称呼,是湖,湖泊的湖。对于此,我常常百思不得其解。干旱的村庄,连一条像样的河流都没有,有的仅仅是几汪肮脏的池塘(村庄里的人们,称池塘是“汪”),为何把辽阔的农田称为湖呢?是一种期望吧,或是一种无奈的遐想吧。
西湖就是村庄西边的农田。我到西湖的时候,三舅和四舅带着妗子们已经割完了二舅田里的豆子。种在二舅豆地中央的一行玉米孤独地站立着。满湖的庄稼都已经收尽了,这排玉米在大地上显得孤独又无奈,像一排丧事上孝子举起的幡。妗子们开始割大舅田里的豆子,而我和三舅、四舅用机动三轮车拉豆子回家。四舅开车,我和三舅,还有大舅家入赘的女婿家庆,我们三个用叉子往车上装豆子。豆子堆得老高,家庆站在高高的垛上,扔下绳子,让我捆车。
四舅开车,要把豆子送到我家。二舅家这几天办丧事,没地方放,只好放到我家。四舅开车走了。我站着,看着北边黄河老堰。小时候,老堰很高大,老堰的坡上,是安徽人的地,那时候,安徽人在老堰上种满了油菜,一到春天,在漫长的黄河老堰的缓坡上,油菜花成片成行地绽放。后来,村里建了两个砖窑,老堰慢慢地矮小了,老堰土变成了坚硬的砖,安徽人也不再种油菜了。三舅招呼我,跟他一起砍那行玉米。他从地西头砍,我从地东头砍。家庆拿起镰刀,去帮妗子们割豆子了。砍玉米的时候,我和舅舅还要把玉米掰下来,仍成一堆一堆。今年的玉米收成不好,许多玉米没有长成饱满的穗子就夭折了。没有长成穗的玉米一般很脆弱,轻轻一掰,空空的皮下面会流出一些乳白色的液体,我以为那是他们留恋的泪水。可不是么,虽然脆弱的小玉米们让收获的人们充满了失落,但是他们似乎很留恋母亲,往往,小玉米比成熟的玉米更难从玉米杆上掰下来,他们与母株之间的联系韧劲十足,很难掰下来。可是,收获的人还是要摆下他们,毕竟,再小的玉米也能打出一些粮食。
我和三舅埋着头砍玉米,我不想说话。妗子们倒讲了不少话。她们谈论着二舅的墓穴。二舅走之前,交代了自己的后事。他看中了父亲学校的两颗柳树,那是两棵好柳树,没有任何的虫眼,也没有开裂,生机勃勃,二舅交代,棺材,就用那两颗柳树打。二舅走后,父亲带着人伐了学校那两棵柳树,那是学校最好的树。二舅还自己看好了墓穴,他交代,他要去北湖,去桑树地前面的那片高地,在那儿,有他家的一片棉花地,向阳,他看中了那儿。可是,这件事让舅舅们犯了难。村里有专门的公墓田,在西湖,104国道以南毗邻安徽村庄的高地。那里,原来是一片杨树林,改建国道的时候,杨树全伐了,留下一片高地,风水先生说,那里四水回环,是块好地方,村里就把那里该成了公墓田,十多年前,村里几乎所有的人家都把亲人的坟迁到了那里。村里有规定,亡人只能往西湖的公墓田走,别的地方不能去。虽然舅舅们跟村里的干部们关系很好,而且二舅生前也为村里办了很多事,可是,规定就是规定,如果我们仗着家族的势力硬去北湖,即便干部们不说,村里的人们也会有话说的,而且,开了这个先例,以后人家村干部不好办事。可是舅舅们的意见并不统一,这几天,为了这个事,大家都在商量。我默默地听着妗子们说话。许久,我和三舅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我听见了三舅偶尔的啜泣声。我直起腰,看看三舅,埋下头,继续干活。无论怎么样,庄稼的事是不能耽误的。走的人走了,可活着的人,依然要和庄稼们一起过日子,庄稼是不能耽误的。
那一天,我们一个上午就把西湖的农活干完了。中午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手上起了两个水泡。我用针挑破水泡,流出两行清亮的水。下午,我们到北湖继续割豆子,一直到天黑。

我的第三次回家的时候,是十天之后的中秋。第二次回家的时候,办完了二舅的丧事,我就回南京了。在南京待了三天,我给奶奶买了些东西,回家过中秋。我回家,正赶上南汪割稻子。村子里的人们把水塘成为汪,南汪原来是村庄前面一个不大的狭长的水库,长满了芦苇和莲藕。后来,为了配合国道改道,村里请人深挖南汪前面靠近国道的地方,挖出来的塘泥覆盖了南汪靠近村庄的北端,南汪变成了一条河,村里布置人们在新鲜的塘泥上种水稻,灌溉的问题,就用新河里的水。于是,这个黄淮平原上的小村庄,第一次种植了水稻。
我是中秋前两天的傍晚到家的。母亲叮嘱我,赶快休息,明天割稻子。其实到了割稻子的时候我才知道,整个南汪,只有三家的稻子没有割,就是大舅家、四舅家和我们家。我们三家种的是圆头米。圆头米比杂交稻生长的周期长,成熟的也晚。其他家早熟的杂交稻前些天就割完了,用联合收割机割的。而我们三家的稻子,依然葱青,孤零零地在南汪继续生长。本来,母亲是不打算割的,可是,麦子要赶着种,三舅和家庆他们也赶着出去打工,不割也要割了。
收稻子是件辛苦的事。割稻子还好,稻子茎脆,好割。可是稻田地软,履带收割机可以进去,机动三轮车就很难进去了。割稻子,要一徭子一徭子往田外扛。四舅已经回山东的工地去了,父亲和大舅身体都不好,三舅、家庆和我是家里仅剩的三个劳力。扛稻子,自然是我们的事情。那两天,我根本无暇顾及身边葱翠的稻子是如何一片片倒下的,我的眼中,只有一徭一徭的稻子。我闷着头,往地头扛稻子,大舅站在地头,心疼地看着我,可是他还是催着我,快一点,再快一点。我累坏了。
中秋中午的时候,稻子终于割完了。下午的时候,我和三舅把脱粒机推到堆满稻子的场上,三舅说,明天脱粒吧,都回家过节去吧。
我回到家中,收拾东西。第二天清晨,很早,母亲去了场上,我听到脱粒机巨大的轰鸣。那天,我回到了南京。
对于我而言,整个秋天已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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