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弘仁（1610—1664）
艺术自媒体/ 同古堂、 撰稿人/ 林妹妹、图/ 北京保利
清绝孤冷，遗民高洁
清初“四僧”中，八大山人毕竟旧王孙，遁入空门，盖无奈之举，髡残则弱冠之年，便已出家为僧，而石涛虽为大明宗室，却有新朝仕途之心，自称“臣僧”。故笔者最喜弘仁，其遗民之高洁，风骨粼粼，其性情亦最为超脱。
清初四僧
此外，“四僧”的笔墨中，当以弘仁的画作，最有文人画韵味。其所勾勒之画面莫不“萧疏、冷寂”，又“清净、高逸”，绝少有世俗气息。而其笔墨精神，一丘一壑皆深造妙境，一树一木亦可见傲干奇枝，一如其“梅花老衲”的别号，明净如妆。
弘仁亦爱写秋，此应与其遥师倪云林，有甚深渊源。汪世清《渐江资料集》中载，浙人钱少嵋跋渐江《江村梅柳图轴》，云“渐师山水，私淑云林，萧疏淡远中自具伟俊沉厚之气。”友人“黄山慈光寺僧人弘眉”在其《黄山志》中，言渐江“凡古今名家悉究其法，晚岁尤爱云林笔意”。周亮工《读画录》亦云其“喜仿云林，遂臻妙境。江南人以有无定雅俗，如昔人之重云林然，咸谓得渐江足当云林”。[1] 类此种种，不一而足。
二人皆恬淡，如倪云林，犹“谪仙人”一般，往往以极少的笔墨勾勒出远处错落的山峦，近处影寒的古木，逸逸脱俗，萧索如隐，中景则多是潋滟的湖光，若浅水遥岑即离，却又无甚波纹。“一河两岸，三段布景”，形忘道接，翛然自得。
弘仁则似不食人间烟火，挂瓢拽杖，芒鞋羁旅，逃禅最是彻底。张九如《渐公画序》里，说：“渐江上人少具孤性，不屑时宜，蓬旅萍踪，储无甔顿意泊如也”。倪瓒有洁癖，张岱《鲁云谷传》中，亦言鲁云谷有洁癖，几学倪迂，欲将梧桐斫尽。而弘仁的“洁癖”则是一种发自肺腑的“精神高洁”，古风寂寞，一往而情深。
弘仁（1610—1664）
弘仁，清初画家。俗姓江，名韬，字六奇，又名舫，字鸥盟。明亡后于福建武夷山出家为僧，字渐江，号梅花古衲。安徽歙县人。为清初四画僧之一。擅画山水，初学宋人，晚法萧云从、倪瓒，笔法清刚简逸，意趣高洁俊雅。尤好绘黄山松石，为“新安画派”创始人，和查士标、孙逸、汪立瑞等四人并称“新安四大家”。著有《画偈》。
北京保利2021年秋拍，征得一卷“弘仁《湖山清逸图卷》”，殊为难得。画中秋林萧瑟，瘦石枯树，沉稳细劲的笔墨，无过多皴擦渲染，冼练简约，幽寂冷然，涤人心尘。清人杨翰在《归石轩画谈》中写道：“极瘦削处见腴润，极细劲处见苍劲。虽淡无可淡，而饶有余韵”。当作如是观。
弘仁（1610—1664）湖山清逸图卷
手卷水墨纸本
17.5×66.5 cm. 6 7 / 8 ×26 1 / 8 in. 约1.0平尺
题识：清秋凝目郁苍苍，百里嶙峋一草堂。世代频更人不到，未燔书尽此中藏。弘仁。
钤印：弘仁、渐江
题跋：若米舫主人囊渐公山水卷访余，并属跋其尾。渐公江氏，邑之桃源坞人，世家也。与余有龆龀之契。少失怙，傭书养母，贤孝之性，本诸天习，制科慨然，有用世志。属宇县绎骚，乾坤板荡，既遘甲申之痛，禾黍宫廷，旋丁乙酉之哀，仓皇部曲，当无可奈何之日间，关逋鼠道，武林入闽中，临去与余哭别于相公潭上，当时情状，历历如昨。既至闽中，公见事无可为，乃匿迹武夷山中，不识盐味。且一年，旋依古航道舟禅师披薙，名弘仁，号渐江。己丑，公还歙，自此心同槁木，不复与人间事，唯以丹青翰墨自娱，好游名山胜境，足迹所至者，匡庐、豫章、广陵、白下、区湖、鄱阳，宣、歙弗论也，尤爱黄山松石之奇。数数往游，烟瓢雨笠，芒履行滕，穷异探幽，不辞难混，所至之境，往往樵牧之不履，猿鸟之罕窥。或下坐林间，澄怀观道；或吹笛峰头，声遏行云。高情胜致，见者以为仙人。公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下笔辄有宋人之骨，元人之韵，半生行脚，可知泡影成空，千古伤心，岂独云山写照？若米舫主人，字允凝，公之从子也。高蹈不仕，亦闲点染，每侍巾栉，得公三昧。是时夜雪新霁，列宿在天，草草盘尊，一灯如豆。余二人相对而坐，恍如梦寐，世代乘除，江山陵谷，付之浩叹而已。丙午暮冬，程守抆泪谨跋，时渐公入寂三年矣。钤印：程守之印、蚀庵、天水
诗文著录：
1.汪世清著《渐江资料集修订本》，第39页，安徽人民出版社，1984年。
2.陈传席著《明清中国画大师研究丛书—弘仁》，第261页，吉林美术出版社，1996年。
3.黄宾虹著《中国画史馨香录》，第207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
说明：根据《中国画史馨香录》书中所记，此题画诗原出自郑旼康熙戊申（1668年）录“渐公题诗二十三首”手钞本，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许承尧录寄黄宾虹。
弘仁是明末秀才，明亡后，有志抗清，离歙赴闽，入武夷山为僧，师从古航禅师。云游各地后回歙县，住西郊太平兴国寺和五明寺，经常往来于黄山、白岳之间。除列名“四僧”外，其亦与查士标、孙逸、汪立瑞等人，有清初“新安四大家”之誉，也称“海阳四大家”。
张庚在《国朝画征录》中说：“新安画多宗清（倪瓒）者，盖渐师道先路也。”吴肃公跋渐江《如见斯人山水册》，亦言“渐公高士逃禅，画在倪黄之间。新安好手，皆其陶染。予不谙画法，爱其闲静简远，如对幽人，如聆禅悦。”可见其亦是“新安画派”之宗师人物。
弘仁 《晓江风便图卷》 纸本 28.5x43cm
安徽省博物馆藏
弘仁的“山水画”，自有超出尘表之逸，简淡高古之气，亦世人莫及。宣城袁启旭也说“阅渐公画，不问为何人，知其为高流静士，胸无纤尘者”。所以，淡远、脱俗，为其笔墨典型面貌，可谓极尽“文人画”画意。
又“一痕山影淡如无，峰前可有六朝松”，笔者私以为，弘仁画中所隐露的“古意”、“孤高”，更甚于倪云林。倪氏出身豪门巨富，泛舟为宅，寄情山水，而弘仁则虽属书香世家，然家境清贫，其性坚毅，其心淡泊，诗画中，除“独余残笔写钟山”的宁静外，更总有一种不易捕捉的“气节”，还有幽澹山川后，蓄含的神骨气质与勃勃生机。此种“精神”迥异于寻常“文人画”中“静坐空潭、梦暖生香”的消极心态，故其于画史上，又标立新貌，洵为惟一。
弘仁《湖山清逸图卷》，引首
此弘仁作《湖山清逸图卷》，卷前引首书“湖山清逸”，隶书书体，笔法古朴，章法似法从赵孟頫（传）《六体千字文》中“隶书”部分，结体匀整，线条明快清晰，笔锋犀利，收放亦自如。
弘仁《湖山清逸图卷》，局部
画面则渴笔淡墨，不施设色，物象亦劲而不枯，未见丝毫冗长、多余笔墨，又老干有秋，平岗不断，溪寒水涸。远山隐约，似重峦延绵，近景坡石疏木，屋舍筑于崖脚下，野竹依傍。画中大面积留白，此与倪云林的经典构图相类。山石皴擦表现阴暗面，偶有稀疏苔点。整作笔法简逸，苍茫料峭，清净、冷寂意境俱足。
弘仁《湖山清逸图卷》，局部
卷中，弘仁题诗“清秋凝目郁苍苍，百里嶙峋一草堂。世代频更人不到，未燔书尽此中藏。”钤印：弘仁、渐江。
题诗、款识
此诗文根据黄宾虹《中国画史馨香录》书中所记，知其原出自郑旼康熙戊申（1668年）录“渐公题诗二十三首”手钞本，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许承尧录寄黄宾虹。汪世清《渐江资料集 修订本》P39、陈传席《明清中国画大师研究丛书—弘仁》P261、学愚《明末清初遗民僧初探》P493等，亦载。
郑旼，原作“郑旻”，为弘仁弟子，国变后，其“移日于左”，寓无君之痛也。其常有“故国之思”。画得弘仁亲授，亦是新安画派重要人物。[2]
汪世清《渐江资料集 修订本》P39
弘仁遗世诗文不多，仅百余首，然其《画偈》（辑诗75首）《偈外诗》（手录绝句23首）中，多是写秋。如“霜树纵如花，此中具秋色”、“微风飏素秋，疏雨浣庭卉”、“画禅诗癖足悠游，远树孤亭正晚秋”、“不但洞庭秋色好，君山眉似镜中来”、“秋暑初涓旅梦清，秋云犹自见嶙峋”[3] 等。此或是“秋气先与孤者通，一心真切爱霜红”的缘故。
此外，诗人多有秋思。对弘仁来说，秋中高烟水寒，含蓄着萧疏，甚契合画意。而霜红花黄，又犹山河变色，既然奋力抗争未果，何不遁世林泉山间，桐影竹风，慰己心肠。
至于“世代频更人不到，未燔书尽此中藏”则甚可见弘仁“书生”的精神归属。其“秋诗”中，也时有“儒人”性情，如“书卷不留琴不挂，秋斋危坐度黄昏”、“窗有老梅朝作伴，山留残雪夜看书”、“古屋藏书千万卷，却疑人与蠹鱼闲”等。考弘仁画作，亦常署“渐江学人”，钤印“学人”、“学者”。[4]
王国维《人间词话》中，言“一切景语，皆情语也”。弘仁的“学人”品格，抒发性灵的逸士情怀，以及其“遗民风骨”等，直接影响了其绘画风格及审美旨趣。故其笔墨，能若此《湖山清逸图卷》，弥漫着澹远、清冷，还有生意与逸格。
程守 题跋，局部
卷末，有弘仁好友程守题跋。程守（1619—1689）字非二，号蚀庵，歙县郡城人，明末入籍钱塘，名以忠，为诸生。甲申后谢去，一意为诗。著《省静堂集》。
程守与弘仁交契甚深。据考，清顺治十七年，许楚会同友人，修举白榆社，参加者共二十六人，这些韬光匿影，抗节不仕的遗民，时常聚集白榆社，吟诗作画，排遣心中苦闷。许楚有诗云“嗷嗷朱凰豊将老，抑塞欲拔愁根苗。遒复好弄笔墨事，悬瓢曳杖蒐清遥”。而程守所撰《故大师渐江碑》的署款中，自称“白榆同砚弟程守蚀庵顿首拜书”，[5] 则可见，程守与弘仁同属“白榆社”，有社友之谊。《故大师渐公碑》，是渐江圆寂数月以后，程守专门为其撰写，并为之料理身后事。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弘仁作《松梅图卷》，卷中其题程守《省静堂集·一年诗》中的七言绝句《遍阅山中诸碑》，款署：“丙申春日偶写揭蚀庵集因一绝。渐江学人。”此亦可见程守与弘仁的诗文往来。
弘仁作《松梅图卷》，局部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尤为特别的是，此《湖山清逸图卷》画中山石上，书有“丙申”年款，知亦为其1656年所作。故此为少有弘仁署明确年款，又钤有渐江、弘仁印鉴之佳制。且无独有偶，卷后所附程守题跋，可知弘仁与其交往之密切。
弘仁《湖山清逸图卷》，年款
此外，弘仁与程守、许楚等结伴作黄山之游，并诗文雅集，如“石淙舟集”等，溪山翰墨，丝竹清音，黄岳弄云，甚有文人逸趣。安徽省博物馆藏“弘仁《晓江风便图卷》”，卷后亦有程守题跋。
弘仁《晓江风便图卷》，程守题跋
安徽省博物馆藏
此皆可证，弘仁与程守，交契甚笃。而《湖山清逸图卷》中，程守题跋，更证其清晰传承。
程守 题跋，局部
若米舫主人囊渐公山水卷访余，并属跋其尾。渐公江氏，邑之桃源坞人，世家也。与余有龆龀之契。少失怙，傭书养母，贤孝之性，本诸天习，制科慨然，有用世志。属宇县绎骚，乾坤板荡，既遘甲申之痛，禾黍宫廷，旋丁乙酉之哀，仓皇部曲，当无可奈何之日间，关逋鼠道，武林入闽中，临去与余哭别于相公潭上，当时情状，历历如昨。
跋中，程守言及与弘仁，彼此自垂髫之年即已结交，而弘仁离歙赴闽时，二人“哭别于相公潭上”。而“若米舫主人”即江注（1626-1685），一名万禧，字允凝、允冰，号若米舫，安徽歙县桃源坞人，弘仁侄，工诗画，山水深得叔父指授，为新安画派代表之一。
是跋中，程守亦历数弘仁的生平，并赞“公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下笔辄有宋人之骨，元人之韵”，只是弘仁“半生行脚，可知泡影成空，千古伤心，岂独云山写照？”毕竟时势如洪，终究回天乏术，其“高情胜致”、“故国之思”，皆付诸笔纸间，为其心境写照，令人唏嘘。
又“丙午暮冬，程守抆泪谨跋，时渐公入寂三年矣”，其中“丙午暮冬”即1666年，农历十二月，时弘仁圆寂三年。弘仁圆寂时，因其生前喜梅，程守与友朋等，在其坟莹周围，“莳梅数十本”，如今目睹其遗作，自是恍如梦寐，感慨极深。
弘仁《湖山清逸图卷》，局部
是作，笔底山川，或幽深邃密，或峻拔嵯峨，气象高华而趣味淡宕，逋峭冷隽。又山峰之间，礁石垒叠，沿江景物，墨色清润。清雅逸趣，神骨交融，人谓弘仁“敢言天地是吾师”，诚非虚言也。而“云山写照”，则令后学，对弘仁的超绝绘事、高洁性情，尤向往推重之。
参考资料
[1] 吕少卿：论渐江绘画美学思想的主要渊源
[2] 洪瑞：《古今书画高僧》
[3] 吕少卿：《承传与演进 渐江与倪瓒山水画风比较研究》
[4] 高飞：渐江及其诗画中的精神品格
[5] 上海博物馆集刊编辑委员会编《上海博物馆集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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