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上第一个“日不落帝国”，只是旧制度崩溃前的最后倔强

1500年，世界发生了什么？

这类问题往往会带来戏剧性效果，比如乾隆和华盛顿居然是同时代的人，二者都在1799年去世。

不过在张秦峰看来，1500年“如同以往的任何年份一样，没有什么特别，世界各地的人们还是按照各自的轨迹继续生活着”。

他在《查理五世和他的哈布斯堡帝国》中写道：“郑和的名字，与抵达过非洲的远洋舰船一同被中国明朝的人们渐渐遗忘；而到达了'印度’的哥伦布，则正在被押解回国的途中。”

此外，“位于墨西哥的阿兹克特帝国的首都，人口已经达到了25万，这里的人们尚不知道，来自另一个半球的入侵者已经距离它们不远了；位于安第斯山脉的印加帝国也同样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将不再为太阳神所护佑。南太平洋群岛的波利尼西亚人，大多已经忘记了祖先的航海技术，过着与世隔绝的原始生活；印度洋上的船只来来往往，不论宗教信仰，看重的只是对方手里的金币。明孝宗的弘治中兴已到强弩之末，比起国家政治，皇帝更加看重的是不老方术；成吉思汗所建立的帝国，早已经被孙辈们的各个汗国所替代，并渐渐被邻邦蚕食。”

欧洲呢？当时的欧洲刚刚从黑死病中恢复过来，存在着500多个不同程度上独立的政治实体——“莫斯科公国刚刚从鞑靼人的手中实现自治，奥斯曼帝国已经将东地中海的大部分地区纳入囊中，正在逼近匈牙利平原。神圣罗马帝国仍旧是众多自由城市和几个王国所组成的松散集合，法兰西王国虽然失去了查理曼大帝时期的辉煌，但仍不遗余力地想在意大利占据一块立足之地。这一时期的意大利半岛，依旧如同一千年前罗马帝国被毁灭之后一样支离破碎。文艺复兴正从这块战乱之地向欧洲扩散，人文主义者频频嘲笑着罗马教宗混乱的私生活；伊比利亚半岛上的两个国家，葡萄牙已经绕过了好望角，挤进了印度洋上的贸易中心，而西班牙刚刚完成统一，等待着哥伦布的后继探险者们献上来自新大陆的黄金白银。”

但对于欧洲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在比利时根特，布拉班特公爵家族中一位婴儿的降生。正是这个婴儿，“即将把旧大陆与新大陆，把西方文明与东方文明，把全球的各个角落，不可逆转地连接在一起，世界将从此成为一个整体。”

这个男婴虽然有着父死母疯的不幸童年，但自15岁首次被加冕起，便借着“神赐的运气”，通过继承和一系列征战，建立起哈布斯堡帝国，更因对航海家们的慷慨资助，成为了史上首个当之无愧的“日不落帝国”之主。直至55岁，一生戎马、饱受痛风折磨的他回到了初次加冕的地方，宣布退位，隐居修道院；三年后，手握着爱妻去世时握着的十字架与世长辞。

他是勃艮第公爵，是西班牙地区十多个领地的国王，是最后一个由教宗加冕的“罗马人的王”，也是那个文艺复兴正值辉煌、英雄与枭雄并存的时代，基督教世界无可争议的霸主。

他是查理五世。

因为皇室的广泛联姻，查理五世连具体国籍都很难判断。他是奥地利大公腓力一世与卡斯蒂利亚女王胡安娜之子，阿拉贡的费尔南多二世与卡斯蒂利亚的伊莎贝拉一世之外孙，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一世和勃艮第女公爵玛丽之孙。所以，他并非纯正奥地利血统，母亲是西班牙人，母语是法语，成长之地是低地国家，也就是今天的比利时、荷兰和卢森堡。

当然，因为文化交融的缘故，查理五世会说几种语言。他曾开自己的玩笑，说自己用西班牙语和上帝说话，用意大利语和女人说话，用法语和男人说话，用德语和他的马说话。

在血缘关系和继承关系如一团乱麻的欧洲，查理五世获得各种继承权的经历，在这里花上几千字也未必说得清。简单点说，在父亲具有哈布斯堡家族血统，母亲具有西班牙王室血统的情况下，加上各种机缘巧合，查理五世继承了一大堆领土。外祖父斐迪南二世于1516年去世后，查理五世继承了巨大领地，包括如今的西班牙，如今意大利的那不勒斯、西西里岛和撒丁岛，还有整个西属美洲殖民地。他也成功征服了西班牙王国的反对者们，奠定了日后西班牙强大的基础。1519年后，祖父马克西米连一世去世，查理五世又继承了大量财产和哈布斯堡家族的大量土地。而且，他还通过背后财团的支持，成功登上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宝座。

此时的欧洲世界，正面对奥斯曼帝国的步步紧逼，查理五世在风云际会中成为欧洲的守护者。在我看来，查理五世最大的成就是他对“政治”和“统一”的理解。

1521年，查理五世提出了在欧洲堪称全新的政治观点，即各国统一建立一个非统治帝国。既然是“非统治”，那么这个帝国构建的唯一路径就是协商，通过“坐下来好好谈”，完成一个联合国家的组建。而这个构想能成为共识，一方面是因为共同敌人——奥斯曼帝国的存在，另一方面是因为当时各国的共同宗教信仰。

虽然查理五世为了这一构想的实现，坚决站在了宗教改革的对立面，但他确实实现了这个协商式帝国的构建。

可以说，查理五世是欧洲自中世纪以来，通过联姻式外交实现联合统治这一思维的终极产物。这种思维和衍生的政策，如今看来利弊参半，它固然能令欧洲各国实现联合，并且在减少武力冲突的和平状态下实现扩张，但也导致最终的“成果”非常松散，极易崩塌。查理五世人生的成功与失败，都是这种思维的写照，他身上体现了两个极端：一是这种外交思维能做到的极致，一是他无法改变的思维局限。

查理五世还做了许多事，西班牙在他治下急速扩张，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殖民国家。1518年，他与麦哲伦签订协议，同意资助后者全球旅行。而麦哲伦所进行的人类历史上第一次环球旅行，对于人类地理学和科学的巨大意义也无需多言。1523年，查理五世还批准了对北美地区的探查，由艾利翁建立了欧洲人在北美洲的第一个殖民点。

因为一生都在与伊斯兰和新教徒纠缠，查理五世也被视作为信仰而战的统治者。但在1555年，消灭新教的努力最终失败后，在多年超负荷工作中已经筋疲力尽的他渐渐淡出，将西班牙和低地国家传给了儿子腓力二世，将神圣罗马帝国传给了弟弟斐迪南一世。他的晚年在西班牙的一间修道院里度过，直至1558年9月21日去世。

《查理五世和他的哈布斯堡帝国》中写道：

“1555年10月25日，查理在他最初加冕为勃艮第公爵的布鲁塞尔库登贝格宫里，宣布了自己的退位诏书。在公爵府金羊毛骑士所聚会的大堂里，墙壁上装饰着精美的挂毯，来自尼德兰的议员和贵族以及十七省的首长，在金羊毛骑士等侍卫的护卫下一同等待查理的到来。查理骑着毛驴从他郊外的寓所来到了布鲁塞尔，在奥伦治亲王威廉搀扶下，拄着拐杖缓慢地走进了会场，儿子菲利普、妹妹玛丽等哈布斯堡家族的成员，政府顾问官，所有金羊毛骑士团成员与各国使团，还有当时欧洲的风云人物，都跟在查理的身后一同进入大厅。”

查理五世随后有一段简短却令人动容的演讲：

“自朕十九岁始，先皇驾崩，吾诺之以争选帝冠。非意在中饱私囊，乃志在以己之力，为德意志及朕所统辖之地谋福，并借此为基督之众带来和平，务必使众人一心、团结一致以捍卫天主之信仰，以抗奥斯曼土耳其。朕不畏艰苦、行经各地，不惧艰辛、多次征战……终致使朕倦累、患疾周身……至今朕仍饱受疾痛之苦，他人不能以此指责朕乃逃兵。然，朕今已不再辜负众望推延此事。切勿以为，朕意在躲避麻烦或危险，实则因朕力不能及……朕深知大错已铸，皆因朕年少无知，亦错在人为、错在狂热，终归错在倦怠。然朕之错，非意在针对某人，如若有对之不公者，乃全在朕不知情，在朕之无能，为此朕愿公开致歉，恳请被吾冒犯之人宽谅。”

查理五世的一生，始于荣华，归于平淡。盛年时因为权力的照耀，更是华丽夺目。他的生活其实也很华丽，是那个时代最著名的吃货之一。

他尤其喜欢甜食，最爱面粉、牛奶和鲜奶油煮成的白甜酱，还要在上面撒白糖。现代人可能会对这玩意儿嗤之以鼻，但在当时可真是如假包换的奢侈品。这是因为欧洲气候并不适合甘蔗生长，因此蔗糖是绝对的稀缺品。与东方的贸易中，蔗糖的地位一点也不亚于丝绸和瓷器，漂洋过海带到欧洲的白糖，足以卖出天价，老百姓根本不可能吃到。

想来，查理五世在自豪于“在我的领土上，太阳永不落下”时，也盘算过自己治下哪些地方产蔗糖吧？

查理五世的一生，曾去过德意志九次，西班牙六次，而意大利则有七次，尼德兰十次，又分别在战争与和平时期共去过法兰西四次，还两度前往英格兰，两度征战非洲。他用自己的亲身经历见证了世界上第一个“日不落帝国”的诞生，但他的构想和实践都无法持续，社会的多元化、民众的思想解放，都随着宗教改革而到来。旧制度最终崩溃，查理五世创造的巅峰，回望历史不过是“最后的倔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