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曹寇）
1928年的春天或秋天，祖母来到了我们家，当时她十四岁，和祖父同龄。但送亲的人不能确定她的出生月日，所以只好以祖父的生日为生日了。这很有那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意思——这是我的看法，祖母否定这种无稽的推测，她确信自己真的是和祖父同年同月同日生人，固执得叫人不敢怀疑。但我不信世上真有这种理想主义的缘分，如果真实，任何煽情小说家只有瞠目结舌。我不喜欢瞠目结舌，因为我也写小说。
童养媳的规矩与禁忌并没有因为时代的更替以及居住环境的变化（从皖北到苏南）而有一丝一毫的动摇。祖母至死都一直保持着挾几筷子菜躲到灶下吃饭的陈规陋习——在餐桌上她吃不下饭，吃了也不香，等于没吃——奄奄一息的祖父仍有将冰冷的器物掷向她白发飘飘的脑袋的不可侵犯的绝对权力，发号施令并使之言听计从。祖父几乎是在对她的咒骂中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可是，他死了，她却没有丝毫解脱之感而万分悲恸，几不欲生。
祖父死后，祖母对他的怀念以其琐碎言语的形式与日俱增地表现着某种不可理喻的疯狂。当她在几乎可以天天吃肉的最后岁月里，幸福远次于痛惜——她说，你爷爷没过上社会主义啊……
我们不可能承认祖父与祖母之间存在着什么形而上的爱情，那在他们的风雨雕像前如同一张被人随意丢弃于泥塘的水果糖衣，只存在小而认真的色彩而无实质内容，但这不能掩盖他们之间古老而淳厚的感情。这种旧式的情感已为我们这个时代所抛弃或抛弃了我们这个时代而化作一片干枯的树叶沉睡在线装书里。正是这种古朴的情感联系促成他们在贫穷和艰辛中共同把日子过了下来，使生命得以延续，家族免于绝灭。
伊莎点评：读此篇文章时，让我想起好多人和事，存在的不一定都是合理的，愚昧可以扭曲一切，包括爱情。我曾经用学龄前儿童的泪眼目睹过我的姥姥（幼时的保姆）饱受她丈夫的毒打，有一次竟是为了她从自家的园子给我摘了果子，那情景将永远使我历历在目，甚至当我述诸文字时，我已经有泪涌出，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对爱憎的感觉有了非常之到位的把握。姥姥今年已经八十多岁，她剩下的唯一希望就是能和她的“死鬼”葬到一块，她不想火化，她还想着下辈子伺候她的“死鬼”，爱情在某些传统面前竟然那么不值一提，谁又能跟姥姥讲得清什么是爱情，但愿她下辈子自己能够弄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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