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画船 一华年
《江南叹》由 @素心推荐
星月依稀，灯影憧憧，夜窗微光下掩卷自思“花气袭人知昼暖”的句子，不由想起《红楼梦》中那个名为袭人的女子。
红楼梦大观园里，出众的丫鬟很多，如勇晴雯、俏平儿、金鸳鸯、慧紫鹃。晴雯敢爱敢恨小姐脾性丫鬟命，平儿得体慎重处事公平，鸳鸯三宣牙牌令足以证明她的位高权重与大将风度，紫鹃聪慧伶俐，为了黛玉勇于试探宝玉。那些聪慧美丽的女子，虽身份卑微为奴为仆，却皆是水润般冰洁清骨。然而为人诟病甚多的却是袭人，说她虚伪奴性，说她陷害晴雯，说她琵琶别抱。
然而我对袭人却总怀有一种别样的理解，不同于世人严厉的口诛笔伐。
绿云之髻，红玉之簪，袭人的秋瞳横波一盼，虽比不得晴雯拔尖出挑的美貌，却也因着温柔和顺的脾性，自有三分动人颜色，打扮起来如桃花灼灼盛开下筛漏的一缕日光，让人觉得身心顺畅，有种妥帖的暖。
初见袭人，是于红楼梦第三回里。碧纱橱外，初进贾府的林黛玉，因惜宝玉项上系着的美玉因己而落，不由暗自神伤，悄悄流泪。袭人自卸了妆，悄悄进来，粲笑若花，眉墨如画，风情全似堆悉眼角眉梢。她只温柔劝慰，姑娘快休如此，短短数语便解得黛玉愁肠，温良性情一览无余。
袭人原本是贾母身边的丫鬟，本名花珍珠。众人皆知她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惹得日日操心，每每规谏，心中着实忧郁。
花窗弄月，水枕烟轻，她一出场自与其他丫鬟有天壤地别之处。
香闺绣阁里，儿女之事，难以尽述。第六回初试云雨情，宝玉的一言难尽，羞得她满脸春色掩面俯身而笑。她素知贾母早已将自己与了宝玉，宝玉自此视她更比别个不同。
绛芸轩里，袭人纤指拈细针，绣着白绫红里的肚兜，五色鸳鸯戏红莲的花样。红莲花秀雅古艳，在针脚处淡淡蕴染，她凝笑，脸颊薄扫胭脂，心事如香气氤氲，暗暗浮动。就这样守着宝玉到天荒地老，她当是知足的。
酴醿花下，暖红簪髻，只是当夕阳的余晖漫浸过大观园繁馥的亭楼檐角时，怡红院内丝垂翠绿，葩涂丹砂，她凝伫于绛芸轩外，也会有一瞬间的迷茫，望向碧天尽头远飞的孤清雁，忐忑着不可预期的未来。
她不是宝玉搁在心尖儿上疼惜的人，不是才情过人容貌绝世的黛玉，亦不是娴柔温淑端雅持重的宝钗。她更不会吟诗作赋，只是一个身份卑微可任人买卖的丫鬟。即便容貌可人，性情温顺，也不过是端茶奉水外多了些解语的功效。对于宝玉而言，她就像是一件绵软娇柔的裘袍，披挂在身上，熨帖而已。她从来明白自己的身价和处境，是以最奢侈的愿望也不过是能常伴宝玉身侧，哪怕将来做个姨娘也好。
深闺里罗衣上绣着的鸳鸯在嫣红色的灯光下竟让人看不真切，烛光无声流溢，她仰起头看向窗外的淡薄明月渐渐西沉，时常在想是不是青黛山峦外还有另外一个世界。那里有另一个秀逸俊雅的宝玉，有另一个清美寂静的怡红院，还有另一个只属于宝玉的烂漫婉丽的她。换我心为你心，才始知情深。她将这番情窦初开浓烈爱恋，深深藏在和顺稳重深明大义的面具之下。这一副婉柔的面具藏了她此生最清晰幽微的爱，即便来年为他人穿起鲜红嫁衣。
她将绣好的红鸳鸯肚兜折叠，眸光瞥到放在肚兜上的这一双手，常年的丫鬟生活，因着宝玉眷顾，她未吃过什么苦，一双手虽不至于如玉笋般，却仍是丰若有余。突然便想念起午后晒落在屋角的那一处日光，在角落里袅娜着，温暖如滴。宛如她自己，没有倾城的貌，没有惊世的才，但却是宝玉不可或缺的一件暖心袄。她时常以此为傲，不露声色，即便这一世无法成为他的唯一也无妨。
有时，她竟想不起花珍珠这个以前的名字，也记不得年幼时一家老小的苦命。自他送她“花袭人”一名后，她便将百花粉香绣作鸳鸯。大观园繁华锦瑟的时光里，她爱着他，以及爱着他身边的女子。她不懂她们的海棠社，不会她们的菊花诗，不知她们的螃蟹咏，亦不晓她们的梅花雪。可只要静静陪在他的身旁，她便不忧伤。 -
抬起头嘴角含着浅笑，看到晴雯进来，笑意加深。晴雯指着肚兜，嬉笑道，让我瞧瞧，好俊的针法，都能比得我了。她看着眼前这个天真烂漫貌美如花的女子，这个丝毫不顾主仆身份的勇敢女子，心里漾着爱怜护意。她一直将晴雯看成自己最亲近的妹妹，哪怕她肆意地撕坏宝玉从麝月手里拿来的扇子，哪怕她时常对自己口出讥语，哪怕她每每霸占着宝玉盛大的宠爱。
偌大的府邸，阴谋诡计，勾心斗角，环绕着每一处的亭台与楼阁。她想尽一切可想的方法护全宝玉的声誉与名望，尽管她知晓宝玉对这些一屑不顾。落得贤良慧淑的赞声，却得不到深爱之人的谢意，这是她此生最无可言说的悲凉之处。 -
此后，晴雯冤屈惨死，那一天，她泣不成声。怡红院里再也无法开出热烈鲜明的花朵。此后，荣宁二府遭变故，大观园里的女子各自离散，阴阳永隔。此后，她再也没有见到她的宝玉。
多年后，夕光暖如流水的日暮。她的夫婿已是蒋玉菡，将衣物翻出来整理，指尖碰触到那一方汗巾，顿然悲伤四溢。泪止不住地流落，落在那汗巾上开出凄凉的花朵。她刹那间想起那个篆炉香香星辰烁烁的夜晚，宝玉在睡梦里喃喃念着这一句话，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作者：沐桑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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