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三更时分，屋外的细雨还未曾停歇，滴在青黄相间的梧桐叶上，更添清寒。陇西郡公李煜在房中踱来踱去，烦躁不安。郑国夫人又被召入宫中，自几年前太祖登遐，新皇登基后，这日子益发难熬了。跟前几年的明俊蕴藉相比，今日的脑后的白发，稀疏得连银簪都插不上了。李煜不禁苦叹道：“简直如阿鼻地狱一样”。他很明白妻子这一去又会遭受何等的折辱。痛苦、妒忌、后悔，轮番啮咬着他，让他不得安宁，可又毫无办法。又过了一个时辰，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趟后，终于和着泪痕入睡了。
这白玉阑干好眼熟，一定是金陵的玉烛殿，和以前一样,地上撒了不少从真腊进贡的沉水粉末，所以芳香四溢。曲调也耳熟，应该是她和我一起订正的《霓裳羽衣曲》，好几年没听着了。乌发云鬓的宫娥，一列列鱼贯出来。压阵的是娥皇，我的结发妻子，她这个飞霞妆真是光艳照人，映得其她宫人都黯淡了。手上的烧槽琵琶，说起来还是父王在世时所赐之物，传说天下只有这么一把，入殓前我怕她在极乐世界太孤单，亲自放在她身边才闭上墓门。
娥皇居然对我笑了！自从病中发现我将女英接进宫，她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更别说露对谁笑了。今天她怎么了？难道是知道我和女英这两年遭遇怜惜我？……她笑得真美，和飞虹桥边初次遇见她时一样美。
李煜
林花谢了春红，
太匆匆。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
相留醉，
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某一种文体的兴起与时代有着很密切的关系。杜甫之所以写出那么了不起的诗，是他以集大成的天才，生在了可以集大成的时代，那时，经过南北分裂，中国迎来了唐朝的大统一，这才有了杜甫诗歌的出现。因此，一种文体出现以后，有没有一个能够把这种文体使用得最好的天才出现，是非常重要的。
词本来是配合当时流行的音乐写的歌词，敦煌曲子词是当时一些商人写的曲子词，有很多错字、别字，非常粗浅。可是，这种本来很通俗的调子，遭遇了一个时代。王国维说“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意思是，上天用一百种不幸的命运，才成就了一个伟大的词人。尤其是词这个体式，有着幽微隐曲的特点。诗和词的一个基本差别在于，诗是语言的节奏，词是音乐的节奏。
诗以文字的节奏为节奏，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而词是以音乐为节奏，于是本来非常理性化的形式，就增加了很多婉曲的、长短不齐的变化。词这种体式，从敦煌曲子流行起来以后，紧接着就是晚唐、五代，而这一乱世，便造就了几个杰出的词人，包括南唐的中主（李璟）、后主（李煜），以及冯正中（冯延巳），还有西蜀的韦庄。这些词人以他们的不幸，使这种新的歌曲形式有了极大的发展，其中包容了很多诗中不能包容的情意。
王国维说词“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词里面没有如歌行这类篇幅非常长的作品，但词所有的长短不齐的句式造成了另一种特殊的美感。
李后主的这首《相见欢》，是他在亡国以后写的。国破家亡成就了这样一个词人。这首词的声音跟感情、内容配合得非常好。
“林花谢了春红”，词本是一种俗曲的曲调，不用像诗经写得那么文雅，可以有口语化的表达。“谢了”两个字，虽是白话，却写得如此悲哀、沉痛，表达了一种很直接的感情。什么谢了？是春天最美好的季节中，最美丽的红色的花朵谢了！
“太匆匆”，才看到花开，就看到花落，真是“太匆匆”。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花落了，是因为它刚开放就要经受外面的风吹雨打。无论诗词还是韵文，凡是“朝”“暮”对举，都不是单指一方面，不是说早晨只有寒雨，晚上只有风，而是朝朝晚晚，雨雨风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红色的花朵上有雨点，像女人的胭脂脸上有泪痕，这么美丽的带雨的花，像含着眼泪在看你，你怎么忍心不珍重这一刻的时间，不为它再喝一杯酒呢？今天若不为它喝一杯酒，明天就没有这花了，而且从此以后宇宙间永远没有这花了，因为就算明年花再开，亦不是今年的花朵了。词的上阕和下阕之间常常有一个停顿，这是音乐的节奏，一阕就是一个音乐的停止。从上阕到下阕，从“春红”、“寒雨”、“晚来风”，到“胭脂泪”，一下子从花的生命的短暂，过渡到人生的美好的短暂。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最后接出这句话，而这一个长句不是李后主自由选择的，是这个词的调子，这个音乐，到了这里就该是这么长的句子。长句的节奏跟感情配合得非常好，由花到人，这么短暂，美好的生命就消逝了。李后主虽然是亡国的君主，但确实是一个天才的词人，感情的那种真挚、奔放、自然，真是不假雕饰，脱口而出。
这个端午真是闷热无比，当今圣上随例颁赐了不少玩物，李煜木然谢恩后，随手拿起一枚银锭赏观，仔细一看，上面还有深浅不一的指痕，：“这不是藏于金陵内库的旧藏么，怎么又转到我这里了？罢了罢了，江山都归了他人，还想这些这些劳什子作甚么。”起风了，李煜斜靠在檀香木椅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居然梦见了耿先生。
那一年，她进了金陵，满城的老百姓纷纷传言神仙来了。于是父王召她入宫，之后居然就留她在别院住下了，还搬了不少炼丹的鼎炉进去。碰见过她好几回，戴着碧罗冠，偏坠的发髻插满金玉簪钗，真是不寻常的美艳。不过她的手像鸟爪一样，挛挛曲曲的，穿衣吃饭都有得有人伺候。也没多奇怪，汉武帝的钩戈夫人不也是这样么，说不准是贵相。父王倒有点奇怪，没见他这么高兴过，天天粘在耿先生身边，饮酒点茶，挂画作诗，不仅朝政，连后宫都不大理了。别的主位娘娘议论纷纷，说是耿先生修过什么媚术，惑住了父王。后来宫中出了大事，赐死了好多人，耿先生也出宫不知所踪了。有人说，父王驾崩后看到耿先生一袭白袍在山陵前哭祭过，不知是真是假。
不过耿先生离宫后，父王再没有那么纵情大笑过，有一晚独自饮酒后，踉踉跄跄的登上别院西边高楼，我怕他跌倒，悄悄跟着去，还好，他不过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心事，然后铺开纸笔，写了一阙小令，最后一句我记得很清楚：“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
李煜
无言独上西楼，
月如钩。
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
理还乱，
是离愁。
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这首词写的是个人的一种离别的感情，也写得很好。王国维评李后主的词，说：“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他的意思不是说李后主是释迦、基督。释迦、基督担荷的是人类的罪恶，耶稣死在十字架上，他的血洗尽了人间所有的罪恶，而李后主写的是人间所有的无常的悲哀，短短的一首小词，把这种悲哀全都写了出来，这是李后主的了不起。本来词只是给歌女唱的歌词，游戏笔墨，可是自从李后主付出国破家亡的代价，却真正把词扩大和提高了一个境界，写出了有生人类共有的悲哀。
“死，原是这般滋味。”李煜一边努力伸展着剧痛僵直的手足，一边默诵着《心经》，疼痛似乎真减缓了些。前几日，旧臣徐铉登门拜访，说了几句客气话，送了数丸他亲手调制的“拌月香“和几盆京师少见的“”南花”——茉莉、素馨和含笑。花都还没来得及开败，赐死的密旨和牵机药就到了。李煜穿上绿色朝服，跪拜谢恩，如同他少年时代在昭庆宫边读书边饮山阴甜酒一样，从容将黄金执壶中的药酒仰颈喝光，五脏六腑顿时翻江倒海，炽热难忍，人也同快昏厥过去。
雪下得真大，这是什么地方？看寺观的形制与轮廓，应该是京师东南郊外的青城。密密麻麻的，得有上万胡兵驻扎在这里，里三层外三层，箍得如铁桶一般，怕是一只苍蝇也难飞出去。偏殿有两位文士模样的男子，相对垂泪，年长的一位忽呵斥道：“太祖皇帝早立有盟誓，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皇帝不遵祖宗家法，不听老父劝告，屠戮太过，以致今日遭此奇祸。”年少的听了，大哭着向西北方叩拜：“不孝男赵桓愧对列祖列宗，愧对上皇。”咦，赵家的子孙这是演的一出？但四十多岁的这位为何如此面熟？等等，居然长得很像——我——李煜！
院子里狼藉一片，锦帛、珠翠、书画，遍地皆是。徐熙的花鸟倒还算了，不算罕见。但这张可是钟繇的真迹，上面还签有我的花押，想当年，倾全国之力也不过收d了两幅，今天就这么被乱兵践踏，可惜了。而一名通译模样的汉人好像在传话“大王有令，四月杏花开完前务必将宋国国主父子送至燕山，明日起行！”而五里开外的汴梁城中，我看到火光冲天，听到哭声动地，这一片大好的江山，可惜了。
李煜
帘外雨潺潺，
春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
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
无限江山，
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这首词是李后主亡国以后写的。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李后主此时已经被俘虏了，从南方去了北地，可是他在梦中忘记了他已亡国，梦中还是过去的繁华歌舞。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他说，醒来以后真是不忍心靠在栏杆上看，青山绿水，无限的江山，当年曾经是他的天下。而如今，他的一切美好的生活，他的国家，都像流水落花一样远去了。“天上人间”四个字很奇怪。没有动词，就是一个天上，一个人间，两个都是名词，是什么意思呢？俞平伯曾举出几种可能的解释，一个解释是，从前是天上，现在是人间，形成一种对比；另一个解释说，是想表达一种呼天抢地的悲哀——天啊！人啊！李后主这四个字的好处就在于没有理性的说明，而是一种自然的哀感喷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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