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樵髯
戏曲里的少年总是在赶考途中遇到秀美的姑娘，经历一番波折之后皇榜高中，故事结束在纱帽凤冠夫妻对拜的一瞬，仿佛他们的一生都会喜乐与幸福；而江湖上的少年则总在经历无数惊心动魄之后取得高位，抱得美人归，又在一刹那顿悟人间最美是山林。他们无不在他们的少年时代追逐着梦想，并有贵人相助。可是《红楼梦》中的宝玉没有戏曲或江湖中的少年那般幸运，他只能在混沌的人生里去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一条路。
鲁迅曾说，华林之中，遍被悲凉之雾，呼吸感知于其间者，唯宝玉一人。这悲凉之雾到底是什么？是家族没落的前兆吗？我的回答不是。有一回黛玉曾对宝玉说你们再如此下去必致后手不接，宝玉很不在乎的说，少了谁的也少不了咱们俩的，大家想想，会是家族没落吗？作为贾府塔尖的受宠人物，他的日常供应没有受到丝毫影响，没有接触过没落，没有思考过没落，怎会把家族没落当成“悲凉之雾”？彼时彼刻，他其实还停留在“有钱又不由我使”的愤慨里，那么“悲凉之雾”到底指的是什么？我想，应该是作为人的面对强大环境的无奈，以及由这无奈引发的生命的无力与虚无之感。
一
元妃省亲过后，“人人力倦，各各神疲”，宁国府以听戏放松身心。唱的是《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更有《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子牙斩将封神》，倏忽“神鬼乱出、妖魔毕露，甚至于扬幡过会，锣鼓喊叫之声远闻巷外”。凭着“天恩祖德”的贾府子弟，物质生活极大丰富，一眼看到底的人生便只剩下如何享受这个主题了。
“宝玉见热闹繁华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一坐，便走开各处闲耍”。戏不喜欢，可以“走开”。但对宁国府“偷小叔子的偷小叔子，扒灰的扒灰”的传闻，必然也会终于知道其中包裹的到底是什么，等到柳湘莲对他说“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之时，他脸红了，他怎么撇的清？荣国府虽不至此，但贾赦还不是一边请着安，一边要娶母亲身边最得力的丫头？贾琏也做不到坦荡荡，不仅仅偷置外宅，又时常和贾赦的小妾们鬼混。但这些自私的怀着各种鬼胎耍着各种心眼的人又是大伯、大哥、二哥，是他的亲人，他和他们切割不开，切割不了。
试想，宝玉连“文死谏、武死战”这种历来被人赞扬的大臣都批得体无完肤，觉得他们只是为了邀取功名，那么，生活在他身边的真实的官场中人又是什么看法？贾雨村也算是个有识之士，对宝玉也曾有过中肯的评价，但宝玉就是不喜欢他，宝玉对他反感到以致连谈他的人都不肯留情面，这一方面固然是因为贾雨村的阿谀奉承、见风使舵的现场嘴脸可厌，一方面恐怕也是宝玉极度憎恶冠冕堂皇、表里不一的仕途文化本身所致。我想，即使宝玉没听说过贾雨村“夺扇”的故事，他也会从父亲或其他人那里听到关于贾雨村种种的“优秀”官场事迹，这“优秀”只会让宝玉更加嗤之以鼻；更何况还有贾府外围那些为了攀爬不择手段穷形尽相的傅试们，这些人构成了宝玉对整个社会氛围的感知基础。他本能的要避开他们，觉得他们是泥，一滩烂泥，浊臭逼人。
宝玉曾说，除四书之外，杜撰也太多。四书是主流，是正经，他还没有胆量去否定，正如他没胆量去否定“文死谏、武死战”中的皇帝，他不满的只是体制中乌烟瘴气的乱象。他不是《双城记》中的达奈，主动放下奢华生活赤手空拳去挣一份劳动所得，他也不是《家》里的觉慧，去革自己家族的命。对少年宝玉来说，或许他最无奈的不是身处环境怎样，遇见的人多么可耻，而是久而久之，他无法将自己与他们界定开来。
二
少年宝玉甚至谈到“死”这个沉重话题。他谈得貌似很轻盈、很诗意，在十九回他说，“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到三十六回又说，“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等到“识分定情悟梨香院”这一回，他进一步叹息，“从此只是个人得个人的眼泪了”。或许每个少年都曾想过死，但是如何死，怎么死，想得如此清晰、如此轻盈、如此诗意的死法不常见。
且与主流观念迥异。主流观念是非常重视身后的影响的，重视声名、谥号想要子孙万代，主流观念是把个体的一生与一个种姓的纵的绵延紧密联系起来的，至少也要为儿孙积攒些金钱产业，宝玉的太爷爷们便是这种想法。贾演、贾源兄弟二人不仅创下偌大家业，还亲手创建义学，以供后世子孙发扬贾氏门楣之用。到了宝玉这一代眼看后继无人，仍不甘心，一边嘱托警幻启悟宝玉，让宝玉委身仕途经济，一边中秋节用阴风警示贾珍不要过分奢华。从文学手法来说，这不是写实，却也体现了那个时代的人的对家业永远兴旺的心愿。宝玉反其道而行之，他不求死后声名，也没有延续后代的意愿。
但恐怕也只是少年对“死”的一种狂想，因为“死”其实还太遥远，远的几乎触摸不到。他只是会有瞬间的恍惚，心爱女孩也有容颜衰老的一天，而那个起着屏蔽世俗的园子有一天不知道要归于谁，那种天地茫茫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毕竟离死还有很大一段距离。可是，他不如此表达，他就无法与他们区别开来；他不如此表达，就不足以倾吐他对生命的迷惘、虚无以及对整个社会乱象的无力之感。精神的某个高地亮着一盏灯，无法选择的社会身份却要他投入一片肮脏。这是“我”与 “他”的相恃，这是“灵”与“肉”的撕裂。
三
不得不承认，正是“天恩祖德”，正是养尊处优，不用为稻粱谋，才造成宝玉个性的相对独立，思想的相对自由，造成他对他那个阶层生活的看透、厌倦。又因为有个神奇的老祖母，宝玉较少受到家庭的严厉钳制，他可以逃学，可以整天不读经学孔孟，可以逃避贾政的教诲与监督；又因为生于官宦之家，没有下层人的生存压力，不必为糊口而劳碌终生，不会在饥寒交迫与屈辱中丧尽自己的尊严和生活乐趣。正是因为可以自由的发展，他才成为“无事忙”，他忙什么？忙着为女孩尽心，外人看起来就是喜欢在丫头队里混。丫头不懂他的时候，他流着泪说，“叫我怎么才好，为你们我把这颗心操碎了，也没个人知道啊”。该怎么理解宝玉的这一选择？他痛感生命本身的短暂、迷惘虚无，他想找到那片亮着灯的高地，他无力改变他的出身但他需要感情的温暖需要感情的热心奉献，与锦衣玉食相比，爱的生活才是更真实的生活，更有意义的追求——如果人生一定要找点意义。贾政打他，宝钗来探，看到宝钗因说漏嘴而娇羞的样子，他想，“我便一时死了，得他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惜”。
但有母亲。王夫人不是不爱他，不是不愿他好，就是因为爱他，为了他好，才对他想呵护的女孩开始围剿。这真是世间最令人痛苦的事情。母亲在少年的人生里到底意味着什么？是温暖，还是温柔的绳索？是培植，还是隐形的杀手？阿婆在《人性的记录》（阿婆的书好就好在不光有悬疑还加进了情怀，使小说的质地变得柔软）这本小说借波洛的口说，“不要和你儿子作对。他已经到了自己做主的年纪。他的选择不合你的意思，并不是说你就一定是对的。如果这是不幸的——请接受这个不幸。准备好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帮助他，但是不要逼他反对你”，是的，尊重孩子的选择才是真的爱孩子。可惜，世人大多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不可以指责、争辩，就凭她是他的母亲。
还有时光。即使没有母亲的围剿，女孩长大了，自然要嫁人。当他听说迎春将嫁之时，他站在大杏树底下自悲自叹，“这个世上又少了五个清洁女孩”；更为可怕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女孩们纷纷“背叛”了他，也认为仕途经济重要起来，纷纷劝他不要只在女孩队里混，他除了生气，抱怨好好的闺阁也沾染了禄蠹之风之外，还能怎样？幸好还有从小一起长大的精神伴侣黛玉及贴身丫头袭人，“只此两三人还可同死同归”，但黛玉一面因病情加重而更加悲伤，一面却又带着对幸福的憧憬悄悄计算一下贾府的收入支出，袭人也悄悄发生了变化，不仅和他没了少时的亲昵，而且和他的母亲走得很近。这些改变，他不愿承认，也不敢正视，如果否定了这两个女孩，便是否定了他活在这个世上的意义。他没办法面对失去她们的残酷以及溃败，那是无法想象的。
他阻挡不住入侵，他遮挽不住时光。他眼睁睁看着女孩一个个从他身边走开，“聚”最终抗不过“散”；他最后的堡垒也被命运攻破，他娶的不是他钟情的，“情”最终没抗过“命”。
四
很同意闫红的一段话，“假若我们认同《红楼梦》是一部自传体小说，在开头第一回自称茅椽篷牗瓦灶绳的人，是书外的作者，也是书中的宝玉”。是的，当真的变得“赤条条”，上天真的把所有的都拿走的时候，他一直以来的焦虑、惶惑会不会也随之消失？对环境的无奈，以及由无奈引发的生命的无力与虚无之感，会不会也瞬间消散？他会不会最终悟到，寻找一个“立足境”终究是错的，“无立足境”才“是方干净”？据脂砚斋批，宝玉最终“悬崖撒手”，这是作者给读者一个交代，也是给自己一个交代。在精神的废墟上重建一个自我很不易，他最终从“悲凉之雾”中突围而出，我想是因为他找到了内心的力量， “当生命以文字的形式栩栩如生的再现”，谁能说那一切子虚乌有？原来的言情小说是一个想象的青春世界，少年宝玉在这个世界里满足他心情上的某种需要，而如今却颠倒过来，现实变成虚拟，为小说提供依据和准备，从此，他庇身于小说中，穷困潦倒、痛失挚爱、一技无成的苦楚与孤独再也不能拿他怎样。
可这是中年宝玉的情形了。我们说，不管少年宝玉有没有做和尚，他的了悟都在空门之外。
或许每个少年都曾是宝玉，固执的坚持自己的清洁，除非天之骄子，否则，生活会告诉你这行不通。那么像尼采说的那样做？他说，在世人中间不愿渴死的人，必须学会从一切杯子里痛饮，在世人中间保持清洁的人，必须懂得用脏水也可以洗身。可是他最终疯了。那么究竟该如何做呢？相信每一个波涛澎湃的生命，都有一个修炼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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