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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小说与什么有关


 2011年09月21日10:40   新华副刊 陈劲松

    一

  在今天这个充满喧嚣和诱惑的物质时代,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愿意静下心来,或者黄昏里,或者夜深后,或者临睡前,或者旅途中,无论开怀、欣喜、失意、孤独、忧伤、疲倦时,读一读小说。如果有,那将是小说和作家之幸;如果读的人很多,则无疑是小说和作家之大幸。当然,那些只想将小说写给自己看的作家除外。

  客观地说,当下中国小说面临的现实处境并不乐观。譬如,曾经以先锋小说风靡于当代文坛的作家马原,就早已“金盆洗手”不写了,其理由是:小说死了。他的这一判断虽因带有个人主观性而未免过于悲观,但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小说在这个时代的生存境遇。一方面,从事小说写作的人正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和激情越写越多;另一方面,耐着性子阅读小说的人却越来越少。之所以出现这样一种尴尬局面,与整个社会大环境固然关系密切,诸如拜金主义的盛行、传播媒介的多样化等等,这可视为其中的客观因素。不过,其中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则是源自作家本身的主观因素。与少数作家的精神坚守相比,更多作家容易受到外在环境和出版市场的影响,内心正变得越来越脆弱和浮躁,从而导致写作耐心的极度缺乏。在他们笔下,小说写作不再是平庸与难度的角力,不再重视灵魂的救赎和思想的启蒙,仅仅只与畅销和印数有关。相应地,他们如果聚在一起,谈论的话题也不是小说的优劣,而是版税的多寡、炒作手段的高低及其他各种八卦新闻旧事。此即造成今天作家和读者相互不满意的深层原因。

  我不反对作家为了兴趣甚至生存而写作,我反对的是,作家以写作的名义堕落为金钱和名利的奴隶。进而言之,一个真正有抱负的小说家,应以写出好的小说为归旨。对读者来说,则以读到好的小说为快事。只是,作为一个读者,我在有限的阅读体验中,充分感觉到好小说踏破铁鞋无觅处,而味同嚼蜡、粗制滥造乃至令人气急败坏的小说比比皆是。那么,真正的好小说应该是怎样的呢?换句话说,什么样的小说才算得上好小说呢?《人民文学》主编李敬泽认为“小说应该是个野孩子——不是小学里当上课代表、随时准备打小报告的孩子,也不是长大了西装革履的成功人士,是吸溜着鼻涕,有小兽一样的眼睛,上房揭瓦爬树掏鸟,恶作剧的、有纯真的善和纯真的恶的孩子,他身上有一种‘摩罗诗力’,通灵,通着另外某种幽暗的、光影闪烁难以言表的意义。”透过李敬泽的形象比喻,不难看出他所看重的好小说的品格,那就是“通灵”。而在批评家李建军看来,“一个好的小说家,善良,有同情心,绝不对人物的痛苦无动于衷;他亲切,不拿架子,什么时候都把人物与读者都当作自己的朋友;他把小说当作小说,当作必须写人、讲故事的一种文学样式,当作与读者沟通的一种交流方式,因此,便努力把故事讲得有趣、可信,把人物写得生动、可爱。”李建军的这段话并不长,却包含了好小说的多种品格:诚恳的、有趣的、可信的、生动的、可爱的,等等。总之,无论是李敬泽,还是李建军,尽管对好小说提出的评判标准因为角度的不同而有所差异,但其根本指向却无疑有着相似性。即,好小说是作家和读者的共同追求。

  在本文中,我想通过对作家薛忆沩小说的粗略解读,来进一步探讨好小说与什么有关。

  

  生活在“别处”。这是作家薛忆沩当下的生存状态,也可视为他的精神向度及其小说旨归。这么多年来,他以个人的文学视角和叙事经验,描摹着“别处”的风景与生活,体认着“别处”的境遇和困惑。最终,他的生命与他的写作互为实证,他的精神也在“别处”得以涅槃。与文坛的众声喧哗相比,他的自甘寂寞无异于一种特立独行:倾心于写作却超然于名利得失;钟情于小说却游离于文学中心。他对文学一如既往的兀自坚守、对小说始终如一的苦心孤诣,充分昭示了他丰富而又辽阔的内心,由此照见的,却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喧嚣与平庸。

  作为“人”的薛忆沩,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总是满怀善意地打量这个世界。在他眼中,生活有着太多的不尽如人意,但他少有抱怨与愤懑。与此同时,作为小说家的薛忆伪,又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他总是心存苛求地对待自己的写作,他希望每一个词语都是深思熟虑的结晶,每一部小说都是尽善尽美的产物。他显然不是以量取胜的作家,他看重的是质,恰如他的那句口头禅:要么不做,要么做好。作为一个小说家,他实在耐得住寂寞,经得起等待。迄今为止,薛忆沩问世的作品就数量而言并不算多,两部长篇:《遗弃》、《一个影子的告别》;两部小说集:《流动的房间》、《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仅此而已。较之于著作等身者,薛忆沩显然写得很慢。但在我看来,薛忆沩的慢却凸显出一种耐心。“在我们这个以加速度前进的全球化时代,耐心已经成了人类生活和写作中的稀有品质。”(谢有顺语)而从薛忆沩的小说作品来看,他的耐心,其实就是语言的耐心、叙事的耐心和精神的耐心。正是借着耐心的打磨,他的小说才能在慢中散发出精美的质地。

  生活在“别处”,薛忆沩体验到的是恐惧、孤独、悲伤、过去和死亡,在小说中表达出的却是温暖、信念、希望、未来和新生。他的语言节制、简约而又富有张力;情感纯粹、真挚而又超越现实;思想单纯、干净而又接近神性。先后出版的长篇小说《遗弃》、小说集《流动的房间》和《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见证了他在文学道路上二十多年来谦卑而孤僻的行走。综而观之,“个人”或者说个人忍负的“普遍人性”是薛忆沩全部作品的共同主题,无论其具体背景被乔装成爱情还是死亡,现在还是过去,战争还是和平。

  薛忆沩的小说既古典又现代,这当然与他的个人气质与偏好有关。一方面,他潜心于《四书》、《庄子》、《楚辞》和李商隐诗歌等中国传统典籍;另一方面,他又沉迷于莎士比亚、马尔克斯、卡尔维诺、乔伊斯、普鲁斯特等西方文学大家,并从中汲取古典文学与西方文学的养分。因此,他的小说,弥漫着诗人的气质,充满了哲学的语言。阅读《遗弃》,或者《流动的房间》,或者《出租车司机》,又或者《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我能在隐约中看到博尔赫斯、维特根斯坦、贝娄、兰波、布罗茨基等人的影子。在薛忆沩看来,好的文学作品应该揭示灵魂的秘密,而要揭示灵魂的秘密一定必须有智力和情感的高度默契。没有对个人生存困境智慧的洞察和深切的同情,一部作品就没有价值。这是薛忆沩对好的文学作品的理解,显然也是他自己的写作心得。在小说中,薛忆沩总是不遗余力地醉心于书写人类与命运、情感与婚姻、梦境与回忆、希望与绝望、爱与被爱、告别与死亡、孤独与悲伤、恐惧与苍白、欲望和激情、惶惑与焦躁、时间与虚无、天空与大地、战争与和平、黑夜与灾难,以及过去、现在和未来。漂浮于寂静的个人世界,面对平静或者疯狂的历史、冷漠或者平庸的时代,他不断追问生活的意义;张扬生命的尊严;找寻过往的温暖;体味人生的悲凉;思考命运的归宿。进而在这种书写中,反抗时代的喧嚣、发掘生命的奇迹,并使得他的精神向度及其小说旨归,回到过去,立足现在,抵达未来,指向永恒。也正是从这些阔大且又形而上的词汇里,我读出了一个小说家“触及灵魂”的博爱、悲悯与宁静。所有这一切,无不都是他生活在“别处”的追求与思考。

  对小说语言和思想的苛求,让薛忆沩淡化了对于故事、情节和人物的经营。因此,无论是讲述“城市里面的城市”的小说,如《乳白色的阳光》、《有人将死》、《那位最后到会的代表》、《公共澡堂》、《已经从那场噩梦中惊醒》和《流动的房间》等作品,还是讲述“历史外面的历史”的小说,如《死去的与活着的》、《历史中的一个转折点》、《一段被虚构掩盖的家史》和《首战告捷》等作品,都不难发现其背景模糊、故事性较弱、情节少矛盾冲突、人物身份简单的特点。在多部小说中,主人公的名字是“X”(如《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手枪》、《无关紧要的东西》等);或者“税务员”(《乳白色的阳光》);或者“苦思冥想者”(《有人将死》);或者“那位最后到会的代表”(《那位最后到会的代表》);或者“年轻的哲学家”(《走进爱丁堡的黄昏》);或者“出租车司机”(《出租车司机》);或者“排长”(《老兵》);或者“将军”(《首战告捷》)。那么,这些小说吸引我的地方究竟在何处呢?我以为首先是语言和思想。薛忆沩用十分考究的语言和出色的心理描写,表达出了人性的、历史的思想深度。其次是虚构与想象力。“想象力激起了欲望和虚构的狂热”,于是,薛忆沩的目光与思绪,穿过九十年代,穿过八十年代,穿过七十年代,穿过六十年代,穿过时间,回到了他生命最初和最高的意义中去。代表作《流动的房间》,通过回忆与追溯,生发出薛忆沩对于生活、历史和时间的个人思考:“生活正在否定生活。”“时间一开始就已经结束。”透过那些堆满书的房间、没有家具的房间、没有窗户的房间、浓缩着历史的房间、充满音乐的房间,不难读出其中的隐喻。正如薛忆沩在《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里所写:“不同的时代就像不同的房间。他们这些匆匆过客,处在不同的时代就像住进了不同的房间,他们最后总是要退房离去的”。

  生活在“别处”,小说即是薛忆沩的上帝。他用他那高贵的文字,传达出最为简单而普遍的真理。他的写作实践,力证了精神与信仰在文学写作领域中的弥足珍贵。犹如其中一部小说《流动的房间》所揭示的那样,生活世界永远都在流变,唯有精神,可以永恒。而他建基于此的精神向度及其小说旨归,必然会引起我们对自身所处境遇的思考与辨析,进而将我们渡向一个更为高远的精神彼岸。

  

  作家纳博科夫认为,文学作品首先是对个人产生重要意义,他也只愿对读者个人负责。作家池莉也有着相近的观点。她觉得好小说并不在于作家自己所声称的社会意义,也并非日后社会对于该小说的意义性评价,而仅仅在于作品本身:熟悉生活并且能够洞察生活的,用自己独特的文字功夫将自己独特的生活理解表达出来的,深入浅出、恰到好处并且色香味俱全——无论什么题材。所以,她认为,小说首先是好看不好看的问题。小说与所有的艺术品一样,与花朵、舞蹈、绘画、雕塑一样,其要素便是它是否好看和迷人。好小说要动人,要拥有超越时代的风韵和魅力,要像越陈越香的好酒,任何时候开坛,都能够香得醉人。多么贴切的比喻!

  回顾新时期以来的小说创作,纷繁热闹地经历了多种流派或主义的技巧性探索。在我看来,无论是先锋派的注重“怎么写”,还是现实主义的注重“写什么”,都并非评判一部小说好坏的唯一标准。事实上,我以为小说写作既没有固定套路,也没有永恒模式,谁都无法规定小说必须如此这般发展。我们也许无法给什么是好小说下一个确切的定义,但我心目中的好小说,还是有一定的标准,那就是毫无功利地关注人类的生存状态、精神命运和心灵世界。“小说的使命即是照亮生活世界,并守护这个世界的复杂性和丰富性。”说到底,小说固然离不开故事的支撑,但小说写作不是百姓故事的复制,亦非个人隐私的贩卖,在情节和悬念之外,必定还有心灵的抚慰和思想的烛照。诚如作家南翔所说,一个好的文学作品,应该具有三大信息量:一是生活信息量,二是思想信息量,三是审美信息量。他进而指出:生活信息量是我们全力搜寻与表现的人物、情感、历史及其生活细节;思想信息量是我们要通过人物、故事传导出来的深邃、理智而清明的思考;审美信息量则是我们的话语方式、结构方式等。对南翔的这一文学主张,我们还可以作如是理解:优秀的文学作品归结于生活的广度、思想的深度和审美的高度。生活是树根,审美是树枝与树叶,思想则是树干。有思想的作品并非故弄玄虚故作深沉,而是关于生存状态、关于终极命运、关于生命意义的理性思考。对一部出色的小说而言,思想不是可有可无的点缀,它贯穿于文本的始终。经典之所以是经典,就在于它既塑造了经典的人物形象,譬如鲁迅笔下的孔乙己和祥林嫂,巴尔扎克笔下的葛朗台和高老头;又积淀了丰富的小说思想,譬如曹雪芹的《红楼梦》和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还体现了独特的审美追求,譬如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复调小说,格非、苏童、余华等人的先锋写作,从而达到文学性、思想性和审美性的完美统一。

  据此,我心目中的好小说应该是这样的:语言追求精雕细琢;细节注重准确传神;故事演绎引人入胜;人物塑造鲜活生动;叙事从容,想象力丰富。更重要的,是如何与现实生活接轨、发现并揭示生存真相,如何从精神气质上与时代同步,如何适应现代人性并予以精神关怀,从而引领读者向善、向美、向崇高,对社会与人生进行独立思考与理性判断,进而提升整个人类的精神生活水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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