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喜欢林奕含，去年她自杀的消息在网络上掀起震撼，还专门买了vpn，去看她的facebook，内心遗憾震撼到不能自已。喜欢她说话时的自省和礼貌，有意识阻止话题耸动化而字斟句酌的费力让她显得那样洁净。一个这样自己规矩自己的人，被肮脏之事污染。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里承载了作者被老师诱奸的暴行，从身到心。而林奕含说这是一个爱上诱奸犯的故事。我觉得，这样定义是因为思琪原本认为“爱”是这片迷雾森林的出口，可是被封死了。少女思琪迷恋文学之美，当她被崇拜的老师诱奸遭遇身体之暴后，她想以爱为出口解脱自己，可是随着与老师交往的加深，发现她曾以为言而由衷的思无邪文学之世界，其实只是“巧言令色”，她的信仰崩塌了。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这本书，作为社会事件被高度关注，人们愤慨于暴行之隐秘之无所不在，林奕含只是轻轻地说，教养让人闭嘴、让好人受苦，坏人却可以登广告牌，活得逍遥自在。可以想见，林奕含本人在面对整个事件的时候，内心巨大的屈辱感，她说这是屈辱的写作。今天我不想从社会意义上探讨这本书以及事件，而是从作者赖以鼻息的文学角度出发，探讨文字如何悄然发挥了噬人的作用以及作者的匠心工笔。
这本书里的房思琪、刘怡婷、伊纹都是文字的耽美者。伊纹决定嫁给钱一维之前，其实一直处于举棋不定的状态，因为彼此相识的时间太短，短到她还没有看清他的家暴习性却动了心，她以为找到了精神的共鸣者。与其说作者将心思细密的伊纹设计得如此草率埋下祸根，不如说伊纹误信了文学之厚重。心动是因为大雨天一维来接她放学打湿了半身而联想到蓝桥会“期而不会，遇水，抱梁柱而死”的桥段，下意识地认为一维的心动是同她一样，一样的背景语言、一样的情感氛围、一样未说而厚重的承诺意味。伊纹，作为思琪的大人版出现，一样的美丽、勇敢、坚强，我猜想伊纹的名字译自英文even，更有甚者，更甚的苦难与无望。又或是作者在伊纹身上展望思琪未来的时候，已经放弃了一定会变好的可能性。
在思琪被李国华占有后，作者难能可贵地以男性视角剖析破坏欲抒发后的满溢自得。“她红苹果皮的嘴唇，苹果肉的乳，杏仁乳头，无花果小穴。中医里健脾、润肠、开胃的无花果。为他的鬼藏品下修年代的一个无花果。一个觉得处女膜比断手断脚还难复原的小女孩，放逐他的欲望，钓在竿上引诱他的欲望走得更远的无花果。她的无花果通向禁忌的深处。她就是无花果。她就是禁忌。”这里无花果的象征绝不是闲来之笔以示少女之甜蜜，作者隐喻了思琪将永远无法开花的惨痛事实，那种花季少女接受男孩天真而蛮勇的追求，最珍贵羞涩而一步步试探的爱，思琪永远感受不到了，她被动地一步到底、直视膨胀熟男欲望之丑陋。读出这一细节的时候，我仿佛看到有一个女孩永远被困在了洛丽塔之岛上。
“越轨的笔致”这句话来自鲁迅称赞萧红的作品，当时读来惊艳不已，鲁迅就是以最俭省的文字承载最厚重意义内核的语言大师。我在读作品的时候，往往会被作者对成语有语境的”误用”、对文学语言意义因人心而异的变质、对浩浩汤汤文学传统的道貌岸然，产生了一种刺破的快感。
钱一维说伊纹“美不胜收”，明明是错误的用法，文学敏感性极强的伊纹感受到这错误的诗意，而钱一维因语言调情到了美人而自得，这显然是一场语言误会的恋爱。作者描写伦理对失足思琪的冲击时，有一些精彩语言“忠孝节义像倾盆大雨淋着她”，“温良恭俭让。温暖的是体液，良莠的是体力，恭喜的是初血，俭省的是保险套，让步的是人生。”这些文学传统被文学之人颠覆的讽刺，端庄持重的文学被有血有肉的文学者扭曲了、走形了。作者在徐徐推进思琪的癫狂进程中，李国华戏思琪说他最喜欢她的“娇喘微微”，思琪立马想到这是红楼梦里黛玉初登场的描写，感到深深地亵渎。进而李国华颇得意地论道整个诗经、论语、孟子等等对他来说就是“娇喘微微”这四个字，这种膨胀来源于他仅把文学当作利己的手段而非信仰，如美人利用美貌变现罢了，而美已非美。
真诚之意冲破胸口的作品，是我最喜欢读的。林奕含这部小说，可以称得上是呕心沥血之作。她曾经谈到婚礼前一天她窝在卫生间里边敲字边落泪地写这部小说，而父母都以为她沉浸在婚礼的幸福中，我想她是不吐不快，感到自己时日无多地紧迫。这部小说无疑是伤感痛心到极限的，难得的是她用冷静地笔调去写李国华的人面与兽心、邻居一类平凡人的自私与感受力贫乏而自以为是，这些助纣为虐的现实仍然在上演，因为“所谓正确不过是和大多数一样”。
作者的笔触细腻如涓涓细流，凛冽之意在随处的环境、细节、物件等描写中点染，让人惊觉后不寒而栗。如伊纹设计送给思琪的18岁生日礼物，是一个笼中之鸟的坠链，虽然门是开着的但精美的瓷鸟却无法飞翔，这些隐喻都是泥足深陷之时，想要让人明白作者内心痛苦的无声呐喊。
这部小说我看了两遍，林奕含、房思琪都是女性中的佼佼者，它的书写可能有局限性，但绝不是一部没有普遍意义的书。作为处女座，作者以决绝之姿态，对这个世界没有抱任何的轻信与讨巧，勇敢地说。说罢，便与这个世界分道扬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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