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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

(一)

一直在2010年以前,我都是那样深切的热爱着过年。那一年,两位姐姐都带回了未来姐夫,并将在年内完婚。从此她们不再只是王家的女儿,要以自己的小家庭为重。这可能是我们一大家子人最后一次聚齐过年了,就像一个时代的落幕。我记得那一年走在院子边的小路上,姐姐对我说,你要是能把陈希带回来过年该多好啊。他如果也在该多好啊。是啊,当时我也想,我没有能带陈希回来过年,我没有带过任何一个人回来过年。将来我的爱人,从未跟我一起、跟我们一家人一起过过年,那是多么遗憾啊。因为这是我那么想要与爱人一起分享的东西。而我不再有机会了。关于过年的记忆总是与老屋联结在一起。那是在外婆生前与外公生活的老房子,在外婆去世之前,我们每年都去那里给她拜年。老屋是个小四合院,依山而建在山腰,薄石板为顶,黄色土墙,一条青石板小径连接着前后两个院子,下雨天颇有些路滑。房屋七八间,当中围着一米见方的天井种植着芭蕉和一株腊梅,假山石掩映其下,覆盖着苍苍青苔。天井周围有一道水渠,常年水流潺潺,像是老屋永恒的背景音乐。每逢下雨四面屋檐雨帘垂挂而下,那景象让年少的我莫名惘然;后来读到“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方知这莫名愁怨自古有之。屋檐下悬挂着长长的横杆,栖息着几只鸽子,也不知道在哪一年,它们就再也没回来。平日里的老屋是古拙静默的,山里少人家,庭前花树默默地开默默地谢,看到他们的不过是外婆与大舅一家人而已。唯独在过年的时候,它会像一个沉默的老人裂开没牙的嘴笑了,现出温暖和慈祥的气质来。因为要兼顾奶奶家和外婆家,我们一家在大年三十那一天总是赶在路上。要么是从外婆家去奶奶家,要么是从奶奶家去外婆家。那时候家里还没买车,总是爸爸一个摩托车载着我们一家三口,在大风大雪里赶路。但凡是去外婆家,我总是格外高兴,一路上不顾寒风大声唱歌,被爸妈呵斥说会灌一肚子冷风也不管——反正我可从未因此生病啊。唱上几十一百首歌,差不多也就到了。爸妈还在从摩托车上往下取东西,我已经跑过去拉着两位姐姐的手先进屋了。屋里跟外面真是两个世界呀,暖和又亮堂,足以让人瞬间卸下所有风尘。一大塘炉火把整个屋子都映得红通通的,围坐在四周的亲人们也都显得红光满面,火光明暗之间,他们脸上的笑容却没有熄灭过。老屋的火是直接烧在地上一个一米见方的土坑里的,学名叫做火塘,烧的常常也不是炭,而是硕大的树根疙瘩,烧的旺起来的时候,金红色的火苗足足能窜出半米高,张牙舞爪如一只火龙,靠近火塘的半面墙被熏的漆黑。这火龙此刻正温柔舔舐着悬挂在上方的一只丁罐,罐子在常年烟熏火燎下早已本色尽失,在这剧烈的煎熬下一会儿就熬不住了,饱涨着一肚子的水咆咆声溅起来。舅妈耳朵灵得很,这时候就立刻要从厨房跑出来,大声喊着:“都莫动都莫动我来!”一手稳住从房梁上垂挂而下的挂着丁罐的带勾木棍,一边利索的把帕子捂在丁罐提手上,手一起,毫不费力就提起了罐子,弯腰稳稳的把水注入水壶。一边倒水一边对我说:“欢尘饿了吧?马上吃饭啦。”但我才不饿咧。早在我一进屋,姐姐就拉着我的手叫我去挑红薯烤了,我不但挑了红薯,洋芋也挑了几个,都已经埋在炉火灰里。这是爸爸教我的,原先我是直接放在火边烤,但是这样总要人照看着,否则容易一边焦糊一边还很生。起先我不信那其貌不扬的火灰能烤的熟红薯,但是这法子果真正好,不但能熟,而且熟的均匀透彻,用纸包了捧在手心掰开,一股热气伴随着甜香味立刻沁出来,让人顾不得烫马上就要下嘴。心急火燎的吃完一个不过瘾,还要再烤几个。我们一边玩耍, 一边在火炉边钻进钻出,查看我们的吃食可熟了没,大人一边笑骂,一边帮我们堤防着大疙瘩上时而噼里啪啦的炸出几点火花,帮着拍溅落在我们身上的点点小火星,切莫烧了身上崭新的衣裳才好。啊,过年真好啊。关于老屋的记忆是无比驳杂的,那里盛装着我无忧无虑的童年中最快乐的部分,像草尖上的露珠一样的晶莹剔透。记得老屋院子边上生着一棵高大的柿子树,深秋时节挂满小灯笼般的红柿子,一片叶子也没有,就只管红,甚是招摇。边上一棵曲柳,不知道是什么品种,那柳枝是崎岖曲折的,像是烫了个玉米卷儿发型。还有一颗不大的石榴树,每年结下的石榴我们从来等不及它长大便摘下吃了了,因为矮小,我们常爬到它身上玩耍,摇晃不休。门前那片石板坡,我们曾在那里过家家;后面的竹林,我们曾在里面遇到过小蛇;山上的树林里,我们捡过恐龙蛋,打过毛栗子。靠后门的那个房间,每到过年总是我们家三口的卧室,里有一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虽然只能收到有限的几个台,也足以让我们几个小孩为它吵了许多架。屋里有一间阁楼,其实也没放着什么稀罕物,但我们总是架了梯子爬上去在里面寻宝一般翻翻找找。从阁楼有个小窗,可以通到伸出屋外的阳台,有一回我们爬到上面晒太阳,让从外面回来远远看到的大人吓坏了——那阳台就只是有一些树枝在下面撑着,平日里用来晒晒谷子稻米而已,几个小孩子爬在上面可是有些危险的。更多的记忆是伴随着一串笑声,我们在屋里连成一串从各个房间钻进钻出,每一个看到我们的大人都面露笑容,揉揉我们的脑袋。那时候他们年轻,充满希望。那是生命里最好的时光,毋庸置疑的。初二那年外婆去世,外公便搬过去与大舅一家一起住。自此我们改为每年到大舅家过年,老屋从此空下来了。每到过年我总想起老屋,想起天井那里的腊梅树。它独自开花,披了一身雪,却没有人看了,总不觉鼻酸。我曾无数次在心里对自己说,你一定要学会画画,这样才能把记忆里的老屋永远留下来。没有照片,我找不出比画画更好的方式抵抗记忆的褪色。我最后一次见老屋是2009年,那时离老屋荒弃已经有六年了。也不记得那次是不是专程去看老屋,又或者只是一次普通的全家出游而已——我们家历来有全家爬山出游的习惯。也许是我长高了,我以前不觉得那株柳树竟那样矮小,而石榴树干脆死掉了。老屋是彻底的破败了,青石板屋顶残破不堪,土墙四处开裂,我们曾爬在上面晒太阳的阳台上赫然蹲着一只黄毛野猫,惶然看着我们。天井中央的芭蕉倒还茂盛,在一片荒凉之中只是显得更加令人伤感。屋门锁着,我只有用手机从门缝伸进去拍了几张照片。而在不远处院子边上,我分明看到大姨在偷偷抹眼泪。

(二)

外婆去世以后我们便到大舅家过年。大舅是乡小学教师,住的地方就是小学旧址,除了屋里有几块黑板之外,也就是普通人家那样连成一排的房子。为此我很有些遗憾,我喜欢四合院,说不出理由的。

大舅把老屋的柳枝剪了一枝插在院子边,于是新家长出了一株一模一样的垂柳。但那些石榴树、柿子树是移不过来了。家里有许多动物,大舅不但养鸡养牛羊猪养猫狗,连买回来要吃的鱼也舍不得吃掉,养了起来。他在屋前垂柳树下修了一个水泥鱼池,又养了几只龟,并且不断扩大鱼池规模,最后有几米见方,还分了区,引了流动的水源建成了循环系统,颇成气候。我爸有时候站在水池边,看着长得很大了的草鱼,说,这鱼今年能吃了吧?大舅嘿嘿一笑,并不言语。我们都知道他是打算养他们到老死了。家里动物多,吃饭的时候,人还未落座,便看到几只猫端坐在凳子上已经占好了位子,狗则在桌子底下躺好了,摇着尾巴甚是惬意。吃饭之间,这些牲畜也是在腿间钻来钻去,打又舍不得打,烦人得很。到了早上,你还没起床,一只猫便撩开蚊帐扑了进来,假装自己是一条毛绒围巾卧伏在你颈侧,这一刻让人又不禁心软了,乖乖躺在那里不动任它亲热。我们家过年无人打牌,消遣活动主要是围坐炉火边聊天,颇有清谈之风。聊天内容从社会时事到文化娱乐应有尽有,饭桌之上也多有颇为雅致的笑话。姨夫曾笑言,如果把我们讲的笑话记下来,也许会比《家有儿女》还好笑。可惜我如今记不起什么了。犹记得小雪高三那年,我们家的消遣活动最是特别,用大姨的话来说,是“寓教于乐”。每天下午,大姨号召我们几个围坐火炉边,而她则拿起参考资料,考教我们古诗词、文言文、民谚俗语等,她说上句,我们回答下句,最后表现好的便有大红包。大姨是高三班主任兼语文老师,考教起来自然轻车熟路,我们家几个孩子语文都还不错,年级差别虽然有,倒都还能够参与。至今我仍记得我们围坐炉火边上踊跃背诗的场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还有“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这些都是在炉火边习得。姨夫是物理老师,看我们玩的热闹有趣,便也开玩笑说,要不要出几道物理题目你们也来做一做,做对了也有奖?我们立刻大摇其头。实在只有语文科目才有这种乐趣,要是换成物理就无聊死了。

2010年,因两位姐姐带了未来姐夫回来,家里格外热闹。大姨他们感慨地说,孩子还是多一些好,我们的儿女都是独生子女,到底有些寂寞了。

年三十的中午,吃了羊肉火锅,我们意犹未尽,又看中了堂屋悬挂的那一只羊腿,想要烤羊肉串。这个事情,想吃其实只占一半,主要是想玩。舅妈是我见过最殷勤周至的女主人,对我们的要求向来是一例应允,并端出最大的一个火盆来院子里,给我们做烧烤炉子;我爸和大舅则拿着镰刀去竹林里给我们砍竹子。一会儿功夫几竿竹子便躺倒在了院子里,我爸在那边削削砍砍一阵忙乎,不多时竟制作出十几枚六尺来长、两头尖尖、身材光润的细细竹签来,大姨直赞叹这比烧烤店的竹签还漂亮。这厢我们已经切好了肉丁,简单的制作了调料和蘸酱,串好了肉串,便在院子中实施起我们的烧烤大计起来。涂抹酱汁、注意火候,一点也不能马虎,还要时时堤防在一边跑来跑去垂涎三尺的大黑狗黑黑来偷吃。在我记忆中,那次烤出来的肉实在是美味极了,我们每个人都大快朵颐吃了不少,连最讲究的姨夫也架不住诱惑加入吃货阵营。夕阳西下时分,照着院子里一片狼藉,也给每个人的脸都涂抹上一片金黄,那带着冷意的淡淡温暖和诱人的香味,似乎至今仍在某处记忆的山谷里飘荡,引我时时回想。

初一照例要拜年的。大舅不喜走人家,一般都是人家来给我们拜年,而我们每年一定去拜的好像只有舅妈娘家。说是去拜年,我很怀疑只是一次合家出游的借口。舅妈娘家住的远,要翻过几座大山,从山脚爬到山顶,一来一回便是一天的功夫。像往年一样,那天我们吃过早饭携带了简单干粮,便开始翻山越岭的跋涉。十几人的队伍史无前例的壮大,包括主动加入我们的头羊和大黑狗黑黑。它们在山林之间蹦跳活跃如履平地,常常把我们甩出老远,又摇着尾巴耐心的等着我们赶上。一行人一路且歌且行,鬼哭狼嚎惊动山林,中午时分才到舅妈娘家。拜了年送了礼,又吃过一顿丰盛的午餐,便又该往回赶了。回程走的却是公路,到半道天就黑了,我们打着手电筒继续前行,心里饱胀着快活。漆黑的天幕上,稀拉挂着几颗星子,手电筒的光虽不能及远,我们也仍然热情的晃动着与它们招呼。星星眨眨眼睛,像是跟我们一样快乐。

那一年是我们最后一家团聚的一年,我不知道当时沉浸在幸福中的两位姐姐是否意识到这一点,但我当时却是清楚地意识到了。那一年很快乐,但是对我来说因为是最后的快乐,所以快乐中总有一丝丝酸楚。也是在那一年,我第一次意识到大人们开始老了。拍照的时候,他们开始躲避镜头,挥挥手说:“你们年轻人照就好,我们不照了。”偶尔拍到一些他们的镜头,我们兴高采烈的展示给他们看,他们却只是看了一眼便转开了脸,最初我不明所以,后来才忽然意识到,他们是无法接受镜头里那张不再年轻的脸了。初三那天,就在我们给舅妈娘家拜完年的次日,小雪随着未来姐夫坐车走了,去未来婆婆家拜年。我们送她直到很远很远。她走得兴高采烈,却不知道她走了以后我们人人低落。大舅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我从他微微弯下的脊背,看出了他跟我一样不好受。闺女总有嫁人的一日,可真到了这一日谁能不难过?

(三)

那以后我们没有再回大舅家过年过。我们早就搬到了市里,如同城市里的许多小家庭一样,过着清闲而没什么年味儿的年。大姨和姨夫两个还回去过几次,没有我们在他们肯定很寂寞,后来他们也不回去了。一到过年,大舅和舅妈就不停的给我们打电话,要我们回家过年。到后来我都心软了,我问妈妈为什么不回,妈妈说,我们那么大一家人每年跑回去,舅妈太累了,是时候各自过年了。这道理我知道,可是大舅真心希望我们回去。妈妈沉默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仍然坚持不回去。她不回去,爸爸自然没有理由回去。2014年那年,我被大舅一个接一个电话打得好生难过,终于一怒而说,那我一个人回去了。妈妈说,你回去是可以的。我于是真的在大年初一那天,从市里一个人坐车回了老家。我几年没回来了,黑黑竟还认得我,扑了过来人立而起,两只前爪趴在我身上,把我上下好一阵舔,亲热得不得了。但是接着他就躺在院子边上,不复当年的活泼好动。大舅说,黑黑老了。这是我第一次在老家过年却没有姐姐们陪伴,其实我是寂寞的,但我没有表现出来。我像小时候一样,跟大舅上山放了羊,又在除夕晚上跟他一起去烈士亭看农村那种放映电影。那时候大舅家已经盖了楼房,午夜十二点我们在楼顶放烟花迎新年,烟花散尽之后,我看到一片灿烂星空悬挂在头顶,不知道冬夜何以有这样密集明亮的星星,我深信世上最闪亮的钻石也不能与之相比,它带着宇宙的深邃和神秘,展现出一种让人想要伏地哭泣的大美。我在楼顶久久站立,寒风刺骨,但我完全不想进屋。两天以来盘旋在我内心深处的落寞在那一刻潮水般涌来。我深深的感觉到一切都已经过去,我即使再不想长大,我也早已经长大了。我喜聚不喜散,但也是没有用的。但是一切不是徒劳的,我永远不会忘记这片星空。如果我没有回来,我就不会看到他们。这就是一切的意义。今年过年我到现在还没买车票,妈妈说,你几时回来,我们今年去你大舅家里过年。我说好啊,不过为什么忽然又去大舅家里过年了?妈妈说,我想你高兴。你爸爸想你回家陪你奶奶过年,但我跟他说你去了你奶奶那边一堆乡里人会问你这那,你不会开心。我当时在电话这头热泪盈眶。其实我已经不知道回大舅家里过年能否像当年一样让我开心,我的经验告诉我,你对一个事情期盼已久,期望重温旧梦,终于重温了却往往不会有好的结局。但我知道我会尽力开心。就算为了希望我开心的爸妈。我会努力像个孩子一样,像小时候一样再过一次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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