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亲戚【十二】

〓 第 1776 期  〓
文|赵石军 编辑|一笼莜面

058

五姑嫁到了野狼洼东村，与四姑家只隔了一条小河；我们都去送亲，男人们骑马，女人们坐了车，我才第一次见到了三姑与三姑夫。

三姑夫的马比他还要神秘，黑鬃黑尾的大红马像骝，然而浑身凝固了一团寒冰，只是当阳光照射的时候，才浑身蒸发起一缕缕白烟；月下则如霜雪笼罩，须晴日，看红装素裹，百丈开外竟不见身形，我走上前摸一摸马的皮毛，原来是暗生潜长了细长的白绒，三姑夫说，这匹马从北极寒冰之地万里迢迢而来，只是怕热,夏天只能晚上乘骑，白天必须藏在山阴的岩洞，而冬天则浑身烫如火炭，南宋时金兀术的火龙驹，与它同宗，这正是唐王李世民的八骏之一——骕骦。

我说三姑夫，我就去你们家骑马，等到了春天我再回家，三姑睁着游走不定的眸子说，住哇，三姑正想大冬天能抱个热娃娃哩，话音却带着一股寒气。

爹把我拦住了，说等冬天让三姑夫骑了骕骦驹来白城林场，让它与红骒马留个种，用不了几年就有了你自己的骕骦驹了，我竟信以为真，每到雪花飞舞的冬天，就盼着三姑夫，盼着骕骦驹，谁知杳如黄鹤。

终于有一年的冬天，我骑了铜騧沿着从南到北绵延几百里长的饮马沟，苦苦寻览三日后，来到黄羊滩，三姑家已成废墟，一位牧马人和我在一起生了一堆火，抽了半天兰花后告诉我，那两人乘着雪暴之夜越过了边界一直向北走了，那男人原本就是北地人。

我恍惚记得三姑夫高高的鼻梁，眼珠也有些碧蓝。要不，就是从来都没有见过他。

059

秋季开学，我回到瀚海中学。文家村的学生告诉我，说我三姨家的房子被人点着了，烧得啥也没剩下。

我急忙和匡教导请了假，火速赶往文家村。进了大舅家，姥爷正说着：“她们那人家，再烧一回也不缺吃的。”

大舅说：“都烧完了，还哪有吃得了？”

我忙跑到三姨家，三间房已被烧得只剩下乌黑的墙，于是到柱蛋家去问询，三姨正在炕上和柱蛋媳妇拣麦子，炕上铺了油布，油布上是两堆麦子，这堆是烧焦了的，那堆也都有了焦斑；三姨见了我苦笑着说：“一年的辛苦就剩下个这，房也烧得甚也没甚，就这你姥爷还说再烧三回也不缺吃的。”说着流下了泪，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三姨夫剃了个光头，头上长了马蹄印的疤，见了我笑得却有些羞涩，问我：“你爹知道了哇，我就盼着他给我做主了，这也不知道惹了谁了。”

三姨不哭了，骂道：“早就说你甭当它了，你就馋那点猫儿尿，那酒是你白喝的？你当个烂队长,尽得罪了人，连战国他姥爷都惹下了。”

我说我爹不知道，知道了也没用，他又不是公安，他们林场的拖拉机都让人拆烂卖了废铁，他都管不住，工人没吃的，都怨他。

二柱得了信儿，一身军装开了迷彩作战车，来接他爹妈，说文家村再也不能住了，要出人命。

我觉得少了点什么，忽想起了駃騠，听说有一次军队来征军骡，三姨夫都舍不得卖，便问：“駃騠——”

三姨夫收起了一辈子奸笑的脸，肃然干咳了一声：“押宝输了！”

我说：“你——？”

三姨夫说：“你那个圪泡兄弟——柱蛋。”

二柱把爹娘接走了，汽车出了文家村；三姨喊柱蛋：“把那烧麦子你吃点儿，给你姥爷点儿。”

柱蛋竟雇了四轮车，连夜离了文家村，投奔他岳父去了，从此三姨一家再也没有回过文家村。

060

姥姥死后，姥爷和大舅把家迁到了文家村，由于二舅的反对，姥爷没能再娶，这一年他四十七岁，之后便是他四十七年漫长的光棍生涯。

在红泥泉村时，姥爷是支书，而当他执意迁到文家村后，区上又任命他为队长。

姥爷早上起来自己做饭，吃完饭吆喝社员一起下地劳动，中午回家捏莜面、蒸饭的时候，手拉风箱打瞌睡。一觉醒来，火早灭了，饭还没熟，社员们已经歇了晌起来了，该上工了，姥爷只得同去；有一天中午，灶里的火燎了胡子和头发才醒来，锅盖被烧掉了半边，饭也糊了。姥爷只得跟了大舅。

061

秋季开学没几天，瀚海中学就又放了农忙假。学校的老师大都种几亩地、养羊、养猪，老婆孩子的户口一般都在农村。

我便去了文家村，姥爷说：“战国当了那外国老师了？那外国话又是谁教给你的？咱们家几辈子也没见过个外国人，日怪。”

大舅妈和大舅老得认不出了。大舅越老越像极了藏民，黑色自卷发，铁红的脸，铜锈的纹，一口老而洁白的牙，却一辈子也没用过牙膏牙刷，高眉骨与高颧骨之间是深邃的眼睛，偶而一睁眼，似乎真有些淡淡的碧蓝。

大舅妈正给她的孙子讲她离奇的故事，从没念过书的大舅妈，却装了一肚子山西民间故事，比如白菜精的故事、牛大鼠的故事、屎克郎的故事、纸毛驴的故事、白腰猪的故事、大豆的故事、水道口的故事、披灵狐的故事、墓活鬼的故事等等。依照大舅妈的脾性，讲故事从不重复的习惯，加上我与大舅妈见面的机会极少的缘故，于是只听了她所讲的故事的零头。

大舅妈的孙儿、我的侄儿、姥爷的重孙坐在姥爷的怀里睡着了。大约是缺钙的原因，小侄儿从炕上跌到地下，便摔断了颈椎，脖子上戴了石膏套子已经好几年了，姥爷看着他的重孙出了半天神，才想起那句重要的话问我：“邓小平还活着不？”

我说：“活得好好的，还接见戈尔巴乔夫哩。”

姥爷便放心了。

062

学校又开了学，天已经凉了。救灾的白面和青麻叶，还有黄大衣都送到了乡下。

我在学校听说，大舅一家沿着姥爷走西口的原路逃回阳高去了；而姥爷被二舅拦下，没能随大舅回老家。

二舅拦下姥爷的原因却是等姥爷死后，他不舍得花路费跑到阳高去打发姥爷。二舅把他的柴房盘起了土炕让姥爷住，让娘、大姨和已迁回雁北的三姨回来轮流值班侍候姥爷，口粮自带。而三姨发誓不踏进文家村一步在先，所以理所当然地可以不回来。

于是娘和大姨分别把姥爷接回家去住。

二舅家的儿子都大了，到了娶媳妇的年龄，可一知道二舅、二舅妈的业绩，媒人也都止了步。

于是二舅和大姨和娘分别吵了一架，把姥爷接回他的柴房，妄想赢得孝敬的名声。大姨和娘去柴房一摸姥爷的褥子，潮湿得能掐出水来，就捂住脸跑回家大哭一场。

学校放寒假了，我回白城林场过春节，路过文家村，看见姥爷还很硬朗，姥爷看见我又问：“邓小平活得不了？”

我说：“稍微没姥爷硬强点儿。”

姥爷呵呵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