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aymond Thornton Chandler
'The Long Goodbye'
说一声再见
就是死去一点点
我从未如此喜欢一本小说。我断断续续花了两个月的晚上，将这本20万字的小说抄写了一遍，用word2017。我将不涉及任何剧情地介绍这本小说
01
权威背书
《漫长的告别》，作者雷蒙德·钱德勒（1888-1959），美国人。其中最广为流传的句子是：“说一声再见，就是死去一点点。”
这是一本侦探小说，但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侦探推理小说。它完美的结合了严肃文学的文学性和通俗小说的可读性。以一己之力将侦探小说带入了经典文学的殿堂。
放在侦探小说里比较，《漫长的告别》的主角菲利普·马洛在美国150年侦探小说评选中被评为最有魅力的男人，超过了天才福尔摩斯。且获得美国最具权威的推理小说奖“爱伦坡奖”。
放在经典文学领域比较，《漫长的告别》被评为是美国黄金时代四大杰作之一，而另外三部分别是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海明威《太阳照常升起》、凯鲁亚克《在路上》。
《漫长的告别》是村上春树的毕生梦想与和模仿对象，读了十二遍。他这样评价：“毋庸置疑，它是部完美的杰作，极其出类拔萃。如果允许我用夸张的表述，那几乎达到了梦幻的境界。”
它同时被加缪、艾略特和毛姆、钱钟书等人所推崇。
王朔在到达洛杉矶的第一句话就是：“这是钱德勒的城市。”洛杉矶正是本书故事的发生地点。
钱德勒在场景创作方面的天赋让他在好莱坞都大放异彩，两次提名奥斯卡。意识流的代表人物、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威廉·福克纳那时正在给他当助手。
这本推理小说以两个自杀命案作为主线。首先，按照惯例，先介绍一下作者和背景。
02 迷惘的一代
严格来说，钱德勒不属于迷惘的一代作家。他的写作生涯开始得很晚——41岁才发表处女作。但成长于那个时代，他不可避免地学习和继承了那一代作家的精神和技巧。
迷惘的一代，是美国文学评论家格特鲁德·斯坦因提出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出现的美国一类作家的总称。代表人物有海明威、菲茨杰拉德等。他们经历过战争、入过伍，战后又经历了大萧条。他们曾经继承了美国梦的精神。认为通过奋斗、努力，可以实现美好的生活，达成阶级的跨越，对资本主义具有无限的信心。
但现实是残酷的：在一战后虚假的繁荣下，人人沉浸在纸醉金迷的物欲之下，一切都是为了金钱，人性变得越来越丑恶，资本繁荣下是精神的空虚；加上泡沫急速膨胀后的破灭，大萧条来临，那一代美国人彻底失去了人生方向，在为什么奋斗和为什么而活上迷茫了。他们共同表现出的是对美国社会发展的一种失望和不满。曾经的理想成了笑话，个人的奋斗失去了意义，曾经相信的制度和规则被发现只是海市蜃楼，可是他们又找不到新的生活准则。
如果你觉得上面的句式有些耳熟，你就理解了我喜欢和推荐这本书50%的原因。
钱德勒瞧不上海明威，但他和海明威同样擅长塑造“硬汉”角色，同样熟练地运用“冰山理论”进行写作。瞧不上的原因是，他和海明威相似，又超越了他。他在写作技法上登峰造极以致于没有人能够模仿。也许就像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写的：“你应当在你的朋友身上发觉有你的最好的敌人。”视海明威为敌人，才能与他保持最大的接近，并超越他。
在精神内核方面，钱德勒和菲兹杰拉德则更为相像，两人同样酗酒、同样穷困潦倒。写作都带着梦幻的色彩，相信堕落腐朽的资本主义社会中仍存在着浪漫。在本书中甚至直接致敬了他：用以钱德勒本人为原型的书中作家之口说出自己最崇拜的作家是菲茨杰拉德。
村上春树认为，《漫长的告别》与《了不起的盖茨比》甚至可以放在一起读。我在读本书时，脑子里浮现最多的也是《了不起的盖茨比》。就连男二和女一的情感史都惊人一致：在战争中相识相爱，然后因为战争失去对方，在战后再度相遇。
很多人对《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的浪漫爱情津津乐道，这是比较片面的，爱情只是作品的一道线索。有的只是盖茨比对作为资本主义上流社会奢靡生活象征的黛西的一场幻梦。盖茨比并不再爱黛西，只是想通过追求黛西证明自己的富裕、能力，满足自己进入上流社会的渴望，结果在真正的权贵面前不堪一击；黛西早已不爱他，她看中的只有钱，重识盖茨比只是想找点刺激。
同样的，《漫长的告别》中的凶杀案也完全不是钱德勒真正要写的内容。有人说这本小说很无聊，写了大量与案件无关的场景、事件，而真正的线索却散落在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情节中，有时甚至只有几个字。如果你带着看推理小说那种急切想知道结果的心态去看所谓的主线情节，而忽略了钱德勒随心所欲的让人身临其境的场景描写和人物塑造，没有看到他是怎么把洛杉矶的生存规则作为美国堕落社会的一个缩影完美展现在你面前，简直就像在旅行中专注于自己脚下的泥土，却没有抬头看四周真正美丽的风景。
这两本书都是在写美国空洞、冷漠、虚假、享乐主义、拜金主义盛行、光鲜外表下隐藏着无数罪恶的大城市，男主都带有病态的优雅与浪漫，与黑道联系紧密，在失去了金钱和权贵的庇护后，最后肉体和灵魂同时崩溃。以爱情的消亡彰示了人生意义和追求的幻灭。
作为侦探小说，这本书的案件并非没有意思，相反非常巧妙，几次反转绝对惊艳。读这本书的过程，只要你足够沉浸，仿佛戴着VR穿行在眼花缭乱的真实得令人头晕目眩的资本主义大城市，而你呆在马洛身体里，用他的硬汉世界观和生存法则，进行一个精彩的解谜游戏。用钱德勒自己的话说：“我想写一部人人都在作品里无忧无虑地散步的小说。”
03
钱德勒的无比的写作天赋和独创性
上帝大概就是用这个声音给夏日云朵镶金边的
在近处看，她让我几乎无法动弹
为什么说钱德勒以一己之力将侦探小说带入了经典文学的殿堂，而其他的侦探推理小说，包括创始人爱伦坡和大家熟知的东野奎吾，都只能说是带有较高的文学性，得不到经典文学领域的承认。原因之一就是因为钱德勒精彩绝伦的写作技巧和手法上的独创性，让纯文学作家都为之叹服。
在文字方面，我曾经说过，一个能把场景和人物100%精准又简洁描述出来的作家已经称得上是世界一流作家。而钱德勒甚至超越了这个水平，他不但能用朴素的句子完美的动态还原场景和人物特征，还加入了人物的特有视角，利用神来之笔的比喻，呈现出与人物精神契合的强烈氛围感。在这一点上，他的技巧已经达到了类似唐诗在诗方面的地位：能做的只有形式上的创新，再写也无法从文字技巧上超越了。
钱德勒自己曾说：不管怎样，在现在这个阶段，我能写出心里所想，只要我想写，就能完美地写出来。
传闻钱钟书也是钱德勒的粉丝，众所周知《围城》除了以讽刺闻名，其中的比喻也是出神入化，让人回味无穷。但《漫长的告别》的比喻更加自然且更具美感，钱德勒的比喻写得太过应景和生动以至于让读者觉得那不是比喻，而是真实。《漫长的告别》被称为金句制造机，基本每翻几页就想做记录。下面摘抄几句：
“哦，我懂了。”这会儿一片意式冰激凌含在她嘴里都不会融化。
他苏醒得很慢，就好像从他所在的地方到我所在的地方有好长一段路。
有一瞬间，我觉得酒吧里没有了任何声音，时代精英停下了唇枪舌剑，高脚凳上的醉汉停下了滔滔不绝，那情形就仿佛指挥轻轻敲打乐谱架，手臂举起来悬而未落的那个瞬间。
过道对面的美梦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甚至不属于那个世界。她无法被归类，遥不可及和清澈透亮得仿佛山泉，比水色还要难以捉摸。
他用一只手做了个富有表现力的手势，向外画个圆弧，停顿，慢慢掉落，就像一片枯叶翻翻滚滚飘向地面。
钱德勒极其生动流畅的描写被纯文学女作家乔伊斯·卡罗·奥茨评价为“达到了无我之境”。而这种无我之境背后，是其独创性的写作视角和对海明威冰山理论的继承。
海明威的冰山理论：“冰山在海里移动很是庄严，这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出水面。”也就是说，行为是思想情感的冰山露出水面的那八分之一，作家不应该直接描写人物的情感和精神，而是写他的动作、话语。比如作家不应该写瘦弱的胳膊，而是写他拿起包都费了老大劲；不应该写他嫉恶如仇，而是写他对着黑帮老大的心口直接来上一拳。但钱德勒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他塑造的主角甚至没有一个明确的情感和固定的精神。
福楼拜说：“艺术家不该在他的作品里露面，就像上帝不该在自然里露面一样。”钱德勒完美地践行了这一点。
本文是第一人称视角。对马洛的直接描写，只有短短一段对过往经历的总结，钱德勒消解了一个具体的人的概念，马洛是一个有着特定行事规则和处世逻辑的混沌体，只是作者创造的一个符号化的合集。他就像一串代码，我们不必弄清其每一行的逻辑，只需要知道，它输入什么，会输出什么。这会让读者产生一种反编译的体验：我们几乎不知道马洛的任何具体信息，但能根据作者生动精准的描写，从马洛的行动和语言，去推测他的情感与精神。正是这种写法让人物有了一种神秘主义的魅力，他是一个不存在于真实世界的人，他的真实面目，完全取决于你对作者的描写领会了多少。
马洛的自我意识完全融入进整个作品的视角，行文笔法也带着马洛世界观的固有色彩。这造就了一种其他第一人称小说那里得不到的体验。普通的第一人称视角的小说，用的仍然是站在主角头顶的上帝视角，我们很难完全代入主角，仍是一个更高维度的俯视，只是相比于其他人，我们离他更近一点，因为主角的内在已经被作者填满了。但《漫长的告别》中，读者仿佛在主角身体中，透过主角的身体在观察这个世界，亲身体验主角对待这个世界的逻辑、规则。
因此在阅读中会充满迷离而梦幻的感觉。有时甚至进入庄周梦蝶的状态：是我在读马洛，还是马洛在读我？
04
《漫长的告别》与反抗
“我们应当想象，西西弗是幸福的。”
每本书都会找到它自己的读者，即使不在成书的那个时代。
我曾经读腻了国内知名的一些当代作家。我们学习了西方的各种写作技巧，意识流、魔幻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发展出了先锋文学，在形式上进行了创新和对传统的反抗，在内核上却趋于统一，所以如余华、格非这些先锋派的代表人物最终都回归了现实主义。当代的著名作家包括莫言、贾平凹、余华、阎连科、苏童等，写得最多的是对过去苦难的控诉、对挣扎求生的人民的讴歌等等，唯独少了理性和反抗。
这几十年来的当代作家干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重现过去一百年的中国底层群众的历史，把在历史中被一句话总结掉的人们鲜活的样子复生出来。这片土地上的历史太厚重了，厚重得可以把所有个人的思索、斗争、挣扎置于其下。作家们只能从宏观叙事的角度安排个人的命运，他们企图以时代中的一个个小人物为支点，来撑起一个时代的轮廓，不论伤痕文学乡土文学反思文学，他们做的最大努力就是让读者重新看到那些小人物的史诗并为之同情和悲愤。
笛卡尔以理性开创了西方近代哲学。尼采说上帝已死，每个人用超人意志反抗旧道德而获得个人自由。中国当代作家很少有描写个人的理性与反抗。内容也总是局限于乡土，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当代中国文学与世界是脱节的，但这不能怪中国作家，作家的写作内容来源于其成长环境，中国城镇化进程尚未完成，作家们对乡土的理解远大于城市。他们从过去那段历史中成长起来，却发现世界上好像所有人都对它忘却了，过去一百年人民的伤痛，是无法用反抗来总结和抚平的，他们需要心灵上的籍慰。
很多人追捧王小波，就是因为王小波具有强烈的理性和以人为本的反抗思维。他强调个人的自主性，反抗荒谬的现实，这是中国作家最稀缺的品质。
我相信，随着城市内长大的人越来越多，社会环境引起人们对生存本身的反思越来越多，我们也能写出属于城市的、反对传统道德的文学著作。这也是我推荐《漫长的告别》的最核心原因：他简直可以说是中国文学的补集，我们太缺少这样的写于城市中，又具有强烈的个人反抗色彩的作品。
钱德勒的反抗，与海明威的反抗相比，更接近与加缪的反抗。《老人与海》大家应该都看过，海明威的反抗是强硬而直接的对抗，具有肉眼可见的姿态，是存在主义引申的英雄主义的诠释。加缪呢？在其最富盛名的作品《局外人》中处处体现了主角对这个荒诞而不可理喻的世界的反抗，但他的反抗是冷静的、潜藏于大海深处的暗流中，他无法理解这个世界上一些荒谬的逻辑和社会运转规则，有着自己的道德标准并默默践行着，用荒谬主义抵抗虚无主义。
正常情况下主角不会与世界进行主动地、正面的对抗，他不会振臂高呼引领大家，但如果某种荒谬的秩序与主角本身的准则发生了冲突，那主角为了保证自我的人生意义，会按照自己的方法生活，并体现在具体行动上。这与马洛的逻辑核心是基本一致的。
马洛在全篇都是一个了解一切城市的阴暗面、社会的阴沟和各种套路却向往正义的人。当黑暗的事件发生在自己的好朋友身上，为了贯彻自己的正义，他明知道可能没有结果，可能打不过，但一定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他烦透了弯弯绕绕、装腔作势和虚伪。在一个美丽的女人来到他家对他使出欲擒故纵的招数时甚至狠狠的发了一通脾气。这一段对于直男来说太能理解了，真实得让人发笑。
诸神判罚西西弗，令他把一块岩石不断的推上山顶，而石头因为自身重量一次又一次滚落。加缪却在《西西弗神话》中说道：“我们应当想象，西西弗是幸福的。”既然推石头上山是一种无法逃脱的命运，正如我们生活的这个荒诞世界，不管怎样努力，结果都一样，生命的意义是否是虚无？
荒诞主义给出的答案是：不，我们的努力就是对诸神的一种反抗。既然你想看到我因徒劳无功产生痛苦，那我偏偏努力的做这件事情并得到喜悦。这就是加缪对抗虚无主义的方式，也是迷惘的一代为自己迷茫的心灵找到的路。
漫长的告别
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这样的朋友，他曾经看起来放荡不羁，遗世独立，对世俗好像不屑一顾，我们和他一起喝酒，彻夜聊天。但最后他为了生活，一步步走向曾经喜欢的反面，他绝不是坏人，从来没有想造成什么坏的后果，他只是有自己的生存道德，不直接伤害别人，努力让自己过得好一点，然后告诉自己他也是没有办法。这个朋友也可能是别人，也可能是我们自己。
马洛就是看不起这样的特里，最后与他道别了：你深深打动过我，特里，用一个微笑、一下点头、一次挥手和这儿那儿的安静酒吧里安安静静喝几杯酒。感情还在的时候真是不错。别了，朋友。我不会说再见。我已经和你说过再见了，那时候说再见还有意义。那时候说的再见悲伤、孤独而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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