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秋乱世，天灾人祸不断，有人饿死不奇怪，但一个卿大夫饿死就很奇怪了。更奇怪的是，这个卿大夫是实权在握的时候活活饿死的。这个人就是叔孙豹。
叔孙豹，姬姓，叔孙氏，名豹，谥号穆，故史称叔孙穆子或穆叔，鲁国大夫。说起叔孙豹，人们就会想起他的“三不朽”：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左传》记载，鲁襄公二十四年春季，叔孙豹到晋国访问，晋国主持政事的卿大夫范宣子迎接他并谈论“死而不朽”的问题。
范宣子以世家、世禄为不朽，并举自家祖先为例，说自己的祖先，虞舜以上是陶唐氏，在夏朝是御龙氏，在商朝是豕韦氏，在周朝是唐杜氏，晋国主持中原盟会的时候是范氏，可以称为不朽了吧。叔孙豹指出，这只是世禄，即贵族保受姓氏，守住宗庙，世代享有爵禄，但不是不朽。鲁国有一位先大夫臧文仲，人虽去世，其言永存，这才是不朽。臧文仲是春秋时鲁国大夫，屡建事功，长于辞令，多有高论在诸侯国间流传。
接着，叔孙豹顺水推舟推出“三不朽”说：“豹闻之，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云。孔颖达在《春秋左传正义》中对德、功、言三者做了界定和解释：“立德谓创制垂法，博施济众”；“立功谓拯厄除难，功济于时”；“立言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
“三立”，叔孙豹自己于功于言有所立。他作为鲁国亚卿，主管外交，包括主盟会、聘问以至用兵。他协调大国，团结小国，不失人格，不辱国格，极力维护鲁国的地位与声望，这是立功；他的“三不朽”说万古流传，不啻为立言。
但在立德方面，叔孙豹就有所不足，否则也不至于被自己的私生子蒙蔽得七颠八倒，最后被活活饿死。叔孙豹善预测。《左传襄公三十一年》中，他作出四个预言，都非常精准。可惜他预测不到自己的下场。
二
要说叔孙豹颇有传奇色彩的一生和他的死，得先从他的哥哥叔孙侨如说起。前604年，鲁国大夫叔孙得臣去世，嫡长子叔孙侨如继立为大夫，位季孙行父、臧孙许、仲孙蔑之下，居第四位。侨如企图改变这种配角地位，与鲁成公之母穆姜通奸，欲通过鲁成公驱除季氏、孟氏。前575年又联络郤犨，鼓动晋国扣押季孙行父。季孙行父脱身回国之后，攻打叔孙侨如。叔孙侨如逃奔齐国。
作为弟弟叔孙豹，见兄长行事鲁莽，早已逃去齐国另谋生路。《左传昭公四年》追述了叔孙豹外逃期间的事迹（鲁昭公四年，叔孙豹去世）：
叔孙豹逃亡途中，经过一个地名庚宗的地方，遇到一个漂亮女子。在向她讨要食物时趁机勾引。两人你情我愿，于是结下了一段露水姻缘，也就是一夜情。只不过，一夜情的男女往往隐瞒真实身份，一夜之后，再无瓜葛。叔孙豹则将自己的家庭背景和出行原因一一相告。
叔孙豹告别庚宗的女子到了齐国，颇受礼待，还娶了国氏的女儿国姜为妻，生了两个儿子：孟丙，仲壬。有一天，他梦见天塌下来压着自己头顶，马上就要顶不住了！忽见一人，黑皮肤，驼着背，抠眼睛，猪嘴巴，叔孙豹对他大喊：“牛，快来帮我！”那个“牛”果然上来帮着顶住了天。早晨，叔孙豹回忆梦境，将下人全部召集起来，但没有与像“牛”的人。他对自己说：“一定要记住牛的样子！”
后来叔孙侨如也逃到齐国，叔孙豹给他送去食物。叔孙侨如告诉叔孙豹，自己虽然犯了事，但因为祖先的缘故，鲁国将会保存叔孙氏的宗庙和宗族，定会召叔孙豹回去。不久，鲁国果然召叔孙豹回去立为大夫，他逐步掌握鲁国实权，有“叔出季处”之说，即季氏为上卿，主国政；叔孙氏为亚卿，主外交。前568年，即鲁襄公五年，季文子去世，继位的季武子年少，叔孙豹还曾有几年为鲁国执政。
叔孙豹立为大夫，在庚宗和他一夜私交的女人带着儿子找来，给他献上野鸡。叔孙豹一见这个私生子，相貌正如梦中所见的“牛”，于是就名之为“牛”，让他做了小僮，很是宠信，长大了就让他主管家政。未成年的家臣叫竖，故称竖牛。
叔孙豹在齐国的时候，与公孙明很友好，回国后没有去接妻子国姜，国姜就改嫁给了公孙明。叔孙豹很生气，等孟丙、仲壬两个儿了长大后，才派人把他们接回鲁国。叔孙豹在鲁国也娶了夫人，生了一个孩子，叫叔孙婼。
前538年，叔孙豹在一个叫丘莸的地方打猎，感染风寒，一病不起，由竖牛照顾。任何人要见叔孙豹，都要靠竖牛通报。竖牛就想趁机夺取家产，利用主管家政的方便，隔绝了叔孙豹和外界的联系。竖牛先找孟丙合作，密谋平分家产，孟丙坚决不从，竖牛就想设法除掉他。
先前，叔孙豹为孟丙铸了一口钟，承诺说，等到为大夫们举行享礼的时候，同时为孟丙举行钟的落成典礼，以便孟丙正式进入诸大夫交际圈。孟丙将享礼准备好了，让竖牛通传，请父亲定典礼日期。竖牛却没向叔孙豹报告这件事，出来后伪造父言对孟丙说：“父亲定了日期，就在明天。但他不能参加，让你自己行礼。”第二天，宾客都来参加典礼。叔孙豹听到钟声，问竖牛怎么回事？竖牛说：“孟丙私自举行享客典礼，还请来了公孙明作客。”叔孙豹发怒，挣扎着要起来，被竖牛劝阻。等宾客散去，叔孙豹让人拘禁了孟丙，竖牛假传父命把他杀了。
接着竖牛找仲壬密谋分割家产，仲壬不同意，竖牛又起了杀心。一次，仲壬和鲁昭公的御者莱书在公宫游玩，昭公很喜欢仲壬，赐给他一个玉环。仲壬是个孝子，让竖牛拿着玉环送给父亲佩戴。竖牛又假传叔孙豹的话说：“父亲说，国君赏你的，你自己戴吧！”仲壬遂将玉环带在手上。竖牛对叔孙豹说：“让仲壬进见国君吧？”叔孙豹问为什么？竖牛说：“不让他进见也没用，他自己已经去见过了，还戴上了国君赐的玉环。”叔孙豹就驱逐仲壬。仲壬逃去了齐国。
叔孙豹病危，让竖牛召回仲壬，准备立仲壬为继承人。竖牛嘴上答应却奉命，他怕叔孙豹责罚，干脆不再管父亲，又假说叔孙豹不愿见人，不让人把食物送进去。叔孙豹饿了几天之后，终于在鲁昭公四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活活饿死。
不久，仲壬从齐国回来奔丧。竖牛与季武子的家臣南遗勾结，杀害了仲壬。但竖牛作为私生子，没有名分，只得立叔孙豹与鲁国夫人所生的叔孙婼为叔孙氏宗主，即叔孙昭子。没想到叔孙昭子即位，立即召集全族上下人等，宣布竖牛祸乱叔孙家族、杀死嫡子立庶子等等罪行。竖牛闻讯出奔齐国。孟丙、仲壬的儿子们把他杀死在塞关之外，把脑袋扔在宁风的荆棘上。
三
在鲁襄公二十九年的时候，吴公子季札到鲁国访问，见到叔孙豹，很喜欢，提醒他说：“子其不得死乎？好善而不能择人。吾闻君子务在择人。吾子为鲁宗卿，而任其大政，不慎举，何以堪之？祸必及子！”(《左传·襄公二十九年》) 季札发现叔孙豹虽贤，却有一个毛病：好善而不能择人，缺乏知人之明。
其实叔孙豹死于非命，不仅是“不能择人”，其“好善”、积善也不足，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一是家教不善，未能以身作则地对族人、家人进行规范而有效的文化道德教育。四个儿子中，叔孙豹对私生子竖牛过度亲密宠爱，毫无原则；对于孟丙、仲壬、叔孙婼则冷漠疏远，放任不管，都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特别是孟丙作为嫡长子，在家族内没有得到应有的地位尊重和权益保障。
春秋时期，礼崩乐坏，不仅一般士民，也不仅一般卿大夫，就是像叔孙豹那样的贤者，也不能践行礼的要求，实施好的家教。试想，若有好的家教家风，面对利益，家人兄弟之间相互礼让，很多家庭悲剧就可以消化于无形之中，而且家庭和谐，福泽绵绵。伯夷、叔齐、泰伯、季札，天下都可以让，父子兄弟之间，又怎么会为了利益而自相残杀呢。
二是家政不善，违反了一个基本的人事管理原则：亲君子用贤良，以直措诸枉。这是善政的重要内容，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人事管理原则。《中庸》说“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第一修身，第二就是尊贤。尊贤，就要信贤用贤。无论齐家治国平天下，亲信和高管都必须是有德之士。
任何国家、组织、单位以及世家大族，如果违反了这个原则，必出大问题。孔明说：“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前出师表》）亲近奸佞小人，轻则问题成堆，事业衰败，重则国破家毁，甚至丢掉性命。古往今来不少成功人士，把性命丢在亲信、亲人乃至亲生儿子的手里。亲人亲子如果缺德，问题更严重，后患更深重。
《坤文言》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由辩之不早辩也。”叔孙豹就是因为家教不善、家政不善而导致自己死于非命。子弑其父的大罪恶，非一朝一夕之故，而是有一个长期的问题积累发展的过程，量变的过程。可惜叔孙豹警惕性低下，“不能择人”，不能辨别贤不肖，防微杜渐，以致酿成大祸。这是智慧不足，归根结底也是“好善”不够，德性不高。盖德智不二，道德和智慧成正比。
如果说西周君臣多大贤，春秋各国的贤卿大夫，大多只能称为小贤，有德而不高，有智而不大，比下或有余，比上又不足，优点虽多多，缺点也不少。叔孙豹和他推崇的臧文仲，本文开头提到的范宣子，都是这样的人。2017-10-8余东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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