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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后会变成一棵树

2015-12-03 21:04 | 豆瓣:

崂山太清宫有个去处,三清殿院中,一棵合抱粗的耐冬长势喜人,深秋时节,苍翠的叶子间钻出一个个尚不起眼的花苞。蒲松龄感叹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如果再过段时间,就能看到满树鲜红可爱的花朵,若恰好赶上有雪,粉妆玉砌的天地间,这耐冬必然像一个搽着胭脂的顽皮女子,笑得万物失色。他还听说,早年间耐冬的旁边其实还有棵丈余高的白牡丹,花时璀璨似锦,与耐冬花期相接,你方唱罢我登场,如一对挚友,只可惜被一乡绅相中,豪夺而去。这让蒲松龄气得心肝疼了好久,总有焚琴煮鹤之辈,恨不得把世间所有美好吞入口中一把嚼烂。那个傍晚他独坐在偏殿墙外,看海上斜阳归舟、浪打滩头,心头却始终萦绕着耐冬和牡丹。

是夜,两个女子走进了蒲松龄昏灯如豆的茅屋,白衣胜雪,红衣似火。隔壁三清大殿里灯火通明,可道士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之后的三百多年里,道家至尊的光芒,竟生生被两个花精给压制住了。

蒲松龄给耐冬和牡丹起两个好听的名字,绛雪和香玉,脆生生的,念出来像两块琉璃轻轻相碰。他偏爱花精,虽然写的不多,却都是惊为天人的美好,不像狐精鬼魅般良莠不齐。她们生在天风海雨的崂山道观中,自然比寻常花草更多几分钟灵毓秀。不知何时,两株花生出了精魂,道观中悄然多了绛雪和香玉两个女子。蒲松龄想得细致,牡丹花开时节动京城,故而香玉生性热情;耐冬往往凌雪傲放,绛雪便略显清冷淡泊。没有高下之分,雪自胜梅三分白,梅却多雪一段香。

她们在花阴浓处躲过老道士的眼睛,吹拂落叶戏弄木讷的小道士。生活似乎无忧无虑,此时她们还不懂人间情爱。直到道观中住下一位姓黄的书生。

若是她们听说了几百年前两个化身人间女子的蛇精的遭遇,还会如此言笑晏晏地走到那个男子身旁么?

这位黄姓书生,大概就是蒲松龄理想中自己的化身,洒脱蕴藉,文采风流,且一往情深。至于如何对两个女子一往情深,蒲松龄有自己的安排,一个做爱妻,一个做腻友。所谓腻友,大概就是红颜知己,蒲松龄早就表达过对拥有腻友的渴望,他在《娇娜》中曾由衷感叹:

“余……不羡其得艳妻,而羡其得腻友也。观其容,可以疗饥;听其声,可以解颐。得此良友,时一谈宴,则色授魂与,尤胜于颠倒衣裳矣。”

其实他真正的想法是既要有色授魂与,更不能少颠倒衣裳,一个是精神层面的,一个是生理层面的,都不能缺。男人嘛,总是有多吃多占的小心思。

香玉和绛雪见多了不苟言笑的道士,对新来的书生充满了好奇。他总是穿着干干净净的长衫,头顶的方巾周正,时常捧着书卷低声吟诵,偶尔还会围着耐冬和牡丹转圈,停下脚步呆呆地盯着花看上半天,回屋便提笔在宣纸上写写画画。两个女子忍不住,悄悄趴到窗口看他写了些什么,看不清楚,就轻轻弹些红的白的花瓣到他书案上,然后转头躲到花后,捂着嘴忍着笑,仿佛做了多大的恶作剧。

黄生也感觉奇怪,即便没有风,也常有花瓣飘落进来,而且他似乎能听到女子银铃般的笑声。可急匆匆都屋外,没有人影,只有牡丹和耐冬,发出些飒飒的声响。转身回屋再提起笔来,可恼刚才的诗思被打断了。他心下计较,按说如此庄严的地方,不该有鬼怪啊?莫非是有不守规矩的道士,在观里偷养了女人?定要探个究竟。

隔日,他没有像往常到殿外的树下吟诵经典,而是找了个角落躲了起来,他定定地看着院中的牡丹和耐冬,女人的声音总是从那里传过来的。若真捉住道士养女人,他定然打乱其莲花冠,扯断其逍遥巾,揪到三清殿上问问老君是怎么教导弟子的。

许久没有动静,他恍惚有些眼花,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再看前方,他看见不到开花时节的两棵花树,齐整整地绽开了满树的花苞,牡丹花大如拳,白生生的娇蕊舒展开,像个伸懒腰的美女;耐冬的红花星星点点,缀在葱茏的绿叶间,似乎还发着光,把旁边的青砖灰瓦映上了一层不是人间该有的绚丽色彩。

黄生只觉得眼睛或脑子出毛病了,他使劲揉揉眼睛,再睁眼,正常了,他刚才的确出现幻觉了,此时两棵树都静静地支着叶子,什么花也没有。

可是,树下却多了两个女子。一个白衣,一个红衣。

这一瞬间,黄生忘却了要捉人的初心,忘却了看见花开的惶惑,却一下子懂了曹子建在洛水边时的心情: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他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来,径直向前走,却忘记身前的障碍,砰的摔倒了。

两个女子吓了一跳,轻叫一声,齐齐掩面转身而逃。黄生大囧,急忙爬起身来要施礼道歉,女子已经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阵奇异的味道,其香沁入骨髓,清而不妖,难以言表。

黄生拖着步子回到房中,坐在书案前,他这才发现窗户竟正对着两棵花树。刚才两个惊鸿一瞥的女子像从他身上带走了某样东西,极其重要,又捉摸不定。哪还有心思读书,他抽出一张纸,随手写下一首诗:

“无限相思苦,含情对短釭。恐归沙吒利,何处觅无双?”

他早已成年,经历过男女之事,可从未想到,男女之间竟能在瞬间产生如此奇妙的感觉,让人无比欣喜又无比失落,抓心挠肝一般。他拿起诗走到院中,把纸轻轻戳在牡丹的一个细枝上,期待那两个女子都再来,读到他的心迹。

黄生肉眼凡胎,并没有看到他的诗在不经意间直接放到了牡丹香玉的身上。这个女子虽拥有了人形,心却一直像走鸟走兽般空灵清透,她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男子将一张墨迹淋漓的纸挂在自己枝上,也就在那一刻,心里突然灌满了滚烫沸腾的东西,像崖下的海潮般,汹涌澎湃。她的花枝忍不住颤抖起来,要不是一旁的绛雪轻轻摩挲安慰,她怕是会现出人形了。

情诗从来都是打开花精鬼狐情思的最好钥匙,香玉不可救药的爱上了黄生。牡丹的天性就是那样自由,不喜欢,便是一代天后的敕令也置若罔闻,喜欢了,自然极坚定地向前踏出那一步。这是花精的可爱之处,人间俗世的礼教大防不是为我所设。她一把推开黄生的房门,

“不知君乃骚雅士,无妨相见……妾小字香玉,借此与风流士长作幽会,亦佳。”

你请我爱,不正是天地万物最本真的快乐么?崂山之巅,这个被道家选定为清修福地的太清宫,在一片“见素抱朴、少思寡欲”的唱经声中,黄生和香玉找到了人生至乐。

院中的白牡丹长得越发旺盛,已经隐隐有些花苞,枝叶精神抖擞,绿得沁人心脾。旁边的耐冬却没有这么明显的变化,她离花期还很远,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动声色,静静地吸风饮露。只是在月夜之时,妹妹香玉不再陪在自己身边絮絮叨叨,她却丝毫没有介意,早在香玉凝聚成魂之前,她就已在崂山之巅看过了无数载的月圆月缺,对她来说,热闹自然好,清冷也未尝不妙。至于人间情事,她似乎也没有去品尝一番的兴致。四时花事不断,即便到了冬天,腊梅的风头也盖过了她,少有人为她写诗题记。可这又有何不好呢?花开花落,顺其自然,心中朗月清风自然要胜过那什么“玉瘦檀轻无限恨,为谁憔悴损芳姿”。

所以当香玉邀请绛雪却见见她的黄生时,绛雪总是一笑却之。

连观中的道士都惊讶,往年没见这棵白牡丹开得如此繁盛,花团锦簇,香溢清远,真有国色天香之态。引得山下文人骚客络绎不绝,纷纷来一览这白牡丹的芳姿。黄生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在牡丹前指指点点,不时还要做首酸诗唱和,让他极为反感,心中竟腾起不知从何而来的浓浓醋意。可自己毕竟也是寄人篱下,只能忍受,待到夜晚香玉来时,方能一吐愤懑。香玉嫣然一笑道:说不定,这牡丹其实是只为你一人开的呢?

这未经世事的花精,终究不懂得花开太盛非好事的道理。这日纷杂的人群突然被一众家丁哄开,一个摇着折扇的胖子颤巍巍地来到牡丹花旁,油腻腻的鼻子凑到花蕊间,狠狠一嗅,脸上喜形于色,随即吩咐手下:把花挖走。

这胖子是横行胶州的乡绅,围观者不敢做声。牡丹的根和耐冬的根竟缠绕在一起,家丁们扯不断,就砍断耐冬根,生生把牡丹挖走。牡丹吐艳的地方,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大坑。旁边的耐冬枝叶飒飒作响,不知道是不是断根处疼的。

看牡丹被掘走,黄生在人群里目眦欲裂,急欲上前阻拦。却被道观里的小道士扯住衣角,示意不要莽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如何斗得过一群如狼似虎的恶霸!黄生挣了挣,没挣开,遂压下怒火,退回了人群。

入夜,香玉没有来,他倚门而望,黑云翻墨,一点星光也没有,只听见崂山之下风卷波涛在崖壁上碎裂的声音。他辗转难眠,恍惚间一抬眼,看到香玉就在门口,心下大喜,赶忙起身奔过去,可香玉却转身离去,只留下一个背影,黄生怎么追也追不上,一直追到悬崖边,他看到前面白蒙蒙的身影突然纵身跃下,吓得他大喊,伸手去抓,却是一片虚空。

黄生猛地坐了起来,冷汗淋漓,原来是个噩梦,他起身找水喝,却看到书案上不知何时多了幅字,是香玉的笔迹,

“佳人已属沙吒利,义士今无古押衙。”

黄生觉得心疼的厉害,脑子里电光石火一闪,突然明白了,原来香玉就是那棵牡丹!怪不得如此体气清香,如此肤白如玉。他猛地想起与香玉初见时写的诗,用到了沙咤利掳走柳氏、刘无双被收入宫廷的典故,不想竟真的一语成谶!只可恨,眼前没有古押衙那般的义士,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爱人被掳走。他来到牡丹被挖走后留下的坑前,涕泪横流。百无一用是书生,果然,他深恨自己到现在竟除了哭别无他法了。

第二天,拉他的小道士在坑前洒扫,一边摇头感叹:听说牡丹被挪到蓝家,当晚上就枯萎而死了,倒也是贞烈。

黄生的心仿佛也被剜走了,他小心地将坑填起来,并筑起一个小冢,对冢而泣。不觉间,身旁竟多了一个嘤嘤的哭声,黄生抬头,看到一个红衣女子,哭得梨花带雨。

他终于见到了绛雪。

曾经何时,他幻想对香玉和绛雪左拥右抱,可绛雪从来连见面的机会都不给他。如今得见真容,竟是在香玉的坟前,如何不令人伤感!

这坟前多了几分人气,黄生一股脑地把对香玉的思念倾倒出来,绛雪则娓娓地说着香玉的往事。没有香烛祭祀,两个人的眼泪扑籁籁滴到坟前,滋润土地,直下九泉。长夜冷寂,两个人在对香玉的怀念中彼此感受到了些许温暖。

写到这,或许有人猜测这将会演变成一个女友闺蜜变情人的故事。人心善变,再海誓山盟矢志不渝,也难保一点点的失掉初心。黄生大概会如此,可绛雪,并不是人,几百年的风雨沧桑凌雪傲放赋予她柔美的外壳,可心里,她还是忍冬,自开自花,与别人无关。

冷雨幽窗,绛雪有时会来陪自己说会话,每次时间不长就离去。灯光昏暗,黄生看着绛雪的脸,仿佛变成了香玉,他一把抱住绛雪,求她不要离去。绛雪的手冰凉,轻轻推开黄生,道:

“相见之欢,何必在此。”

多么洞达的见识!尘世男女,总困顿于欲望不能自拔,仿佛除了情爱就没有其他欢乐。殊不知,只因相见欢,方有离别苦。有位名为云萝公主的女仙,曾抛给爱人两个选择,“为棋酒之交,可得三十年聚首;若作床笫之欢,可六年谐合”,男人想也不想就选择床笫之欢,可六年之后呢,将是天海茫茫的相隔和无尽的追思之痛。更何况,眼前的男人还是好友的挚爱。

她重又坐下,与黄生置摆酒棋。困倦时,黄生以肘支案,昏昏睡去,绛雪将他扶到床上,盖好被褥,回到院子里的耐冬树下,不见了踪迹。

在之后的岁月里,绛雪陪伴在黄生左右,始终保持着诗酒之交,每隔几日,两人就到香玉坟前痛哭一场,追思亡友。黄生知道了绛雪原来是香玉身旁的那棵耐冬,不禁感叹自己前世修来怎样的福分,能与这样两个至情至美的精灵为伴:

“香玉吾爱妻,绛雪吾良友也。”

情之所至,金石为开,两个人的泪水竟然冲破了生死间的阻隔,事情突然柳暗花明了。香玉的魂魄托梦给绛雪,花神被黄生和绛雪对香玉的深情打动,赐香玉重生!入夜,黄生的草房里,绛雪与其相对而坐,眼睛却都望着门口的方向。忽的一阵香风吹进,门扇咿呀作响,一个倩影缓缓步入。正是黄生和绛雪魂牵梦萦的香玉!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绛雪却噗嗤笑了出来,“妹来大好!我被汝家男子纠缠死矣。”

好个绛雪,玲珑剔透的心,一句话就打破了悲伤。话音落下,便悄然退了出去,她知道,这两个人有千言万语要说。

黄生的住处再次笑语盈盈,只可惜香玉的精魂飘散,不像以前有实体,不能相拥入眠。她教黄生以白蔹少杂硫黄,每日往牡丹旧处浇水。黄生清晨早早地出来,平了坟头,看到已经有嫩芽长出,他小心地呵护,甚至在周围砌上雕栏。一年之后,牡丹盛放,花大如盘,一个指头长的女子端坐其中,转瞬飘然而下,长大成人,正是香玉。

至此,死死生生,三清殿院中的牡丹又与耐冬相依相伴了,只是每日为她们浇水捉虫的,不再是小道士,而是黄生。他放弃了家业,与花为伴,道士们不知此人为何如此痴爱两棵花树,不过倒也乐得殿中多一个帮手。他们哪里知道,黄生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

不,他的快乐还有一层屏障。十多年后,黄生生病,儿子来接他下山养病,他拒绝道:

“此我生期,非死期也!”

在与花精朝夕相处的十几年中,黄生另辟蹊径得参透了生死,他对小道士说,我死之后,牡丹下将有赤芽怒生,一放五叶者,那就是我。果然,黄生不久病逝,小道士在牡丹边上看到一个长个五片叶子的嫩芽,三年之后,树干盈尺,生机勃勃,高度盖过了牡丹和耐冬,似乎是在呵护两棵花树。

大概黄生也成为树精了吧?在那个人类看不到的世界,他和香玉、绛雪肯定活得幸福快乐,有这样的归宿,难怪他乐于去死。

后来小道士成了老道士,他终身信守诺言,细心照料院中的三棵树,牡丹和耐冬花开得越发旺盛,新生的那棵树也越发枝叶繁茂。

他死之后,又有小道士来照料。可小道士觉得新生的这棵树不开花,又占地方,便把树砍了。很快,牡丹死了,没多久,耐冬也死了。

都死了?为何如此?前文波折跌宕了许久,似乎能博得一个完美的结局,可蒲松龄为何会加上如此一个结局!他写鬼怪,从来宽容,往往会给他们安排一个好的去处。可对于美好如香玉和绛雪的两个女子,竟然残忍地以斩断了她们的生命。

或许只有如此,才能表达出情爱之深、羁绊之重吧!更何况,现实之中牡丹终究未能再生,只有一棵耐冬清冷寂寞。唉,鬼怪之事,难道就都是美好的?终究还是与人世的悲欢离合一样罢了。

他收拾好行装,背起包袱,出门下山去了。回望,还能隐隐看见那棵耐冬,伸长了枝干,似乎在向他招手。

起码耐冬还活着,他想。

蒲松龄死后287年,公元2002年,崂山旅游区太清宫三清殿院中已有几百年树龄的耐冬,突然干枯死亡,专家鉴定非正常死亡,没找到任何原因。


崂山太清宫中的绛雪。真正的绛雪死后,绛雪之石又被移动到三官殿院中的一棵耐冬下。可它只是耐冬,不是绛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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