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海泊桥早市

      去年冬，青岛“海泊桥早市”关闭了，第一次知道这个早市，还是前年秋初陪亲属到海慈医院体检起了个早，赶到临近医院的海泊桥发现，在威海路与人民路相交的交通枢纽以西有一处农贸市场。一打听才知道是个“早市”。

所谓城市区的“早市”，就是在清晨6点左右开张，到9点结束的一种城区农贸市场形式，它是为方便周边居民在上班前购买必须的蔬菜或其它食品、用品的。看上去与青岛城区其它农贸市场没有什么不同，但如果你围绕市场走上一圈还是有不少得差异点。

首先看市场的位置：它处在南北向的威海路与人民路、东西向的鞍山路与杭州支路交界处，在如此车辆人流拥挤的方位旁有这样一处规模颇大的早市还是很少见的。

第一次看到这处早市，我就趁亲属体检时间走了一大圈，才发现它的规模如此之大。早市的主体部位处在高速立交桥下，从枢纽向西延伸出大约500米，分别在大桥下的南北两面摆满了各类蔬菜、食品、肉鱼类......。连接路北侧通向居民区的几条街道是大桥下市场的延伸部分，也有200米左右的长度，整个市场的商品排列也是按照其属性不同的分类原则，大致可以划分为：蔬菜区、肉类区、海产品区、食品区、干货区、服装区、家庭日用品区、儿童玩具区......，当然还有一些不好归类：在大桥下南侧还有几个摊位出售字画古董、宠物鸟、金鱼、旱烟叶之类，还有两位理发匠，正在为两个民工模样的中年男子理发，好像在一边理发一边拉着家常.....。

好像还有一类摊位不能在空间位置集中归类的就是那些炸油条、馅饼的小吃点，但他们所遵循的是其距离间基本相等的布局，作为经营策略而言，为的是以最大限度为周边其它摊点和顾客们提供最佳距离的现场饮食---以招揽最多数量的顾客；当然作为顾客节省了觅食的距离。还有穿行在市场几条道路上的那些游动食品出售者，有的出售煮熟的棒米，有的是粽子鸡蛋，有的是包子花卷之类......。这也是另一种“送货上门”的方式，无注意到，他们盯着的目标是那些摊位人流密集处，并且所选择的就是比较远离那些油条、馅饼小吃点的人群；他们行走的步伐时而缓慢时而飞速；在走走停停的时间里总有不少的煮棒米或白色的大包子卖出。价格比起其它市场还便宜不少，我也买了两个大棒米后，这位年纪不小的大嫂对我说

“再买两个吧，俺这里的格外便宜......”。

大桥下那等距离桥墩之间是那些出售蔬菜摊主们的货车、拖拉机之类的交通工具，车后拖斗盛装的各类蔬菜被黄褐色覆盖的帆布已经翻起，有的还刚刚卖掉拖斗上面突出部分，有的已经过半，有的所剩无几。我购买了2斤芹菜，只收取3元，比起其它市场便宜三分之一。我与摊位旁一位正在捆绑芹菜的老汉聊了几句，才得知他们是从青岛市周边胶州市农村而来，这些芹菜一少部分自家种植的，而部分是收购当地菜农的，大部分根本就不种植蔬菜，而是以采购---运输---出售的三个环节构成基本经营方式。如果在当地农贸市场只能卖出1元一斤，而运到100多公里外的青岛市每斤就多卖出5角钱，除去运输及其他费用，1斤多赚2角钱.......。他说：

“别看这2毛钱，卖出1000斤就多赚200元，这200元就是俺一个庄户人一个月的口粮钱......”。

我暗暗感叹：他们为了多赚这2角钱，在百公里之外，起早摸黑，又只能在每天早市只有三个小时黄金时间里，把芹菜换成货币，此时我感觉这满满的一车芹菜千斤以上，如果只是一清早的时间肯定难以全部卖出。

“这一车芹菜着一清早卖不完吧”？我问。

“哪能卖完？得买好几天呢！”这位老大爷说。

“那么，晚上就要住在青岛市了，住旅馆吗”？

“看你说的，哪敢住旅馆啊！住旅馆还挣什么钱，就是在这桥下的水泥地上铺上一张草席，天又不热不冷的，就这样住上三天，等卖完了就回家，再装上一车回来......”。

如此，我就基本知晓他们---这些来自城市周边农村菜农惯常经营方式，我基本上能够勾勒出一个蔬菜摊主这样一幅运行图象：

他们蔬菜采购过程并不难，在菜农遍布的农村，只要有收购，就用不着到处张罗，而是那些菜农份纷纷“送货上门”；接着就是装车运输，运输工具都是自家购置，行驶百余公路的路程，高速路收费、检验收费......，通过道道收费卡，在城区密集的车流里缓行着，最后来到这座高架桥下，开始了3天左右的出售过程，餐风露宿、水泥地板“床”；啃几口馒头，喝几口稀饭继续着劳作，一天奋斗下来，能够净挣到200元人民吗？很难！但是其经营乃至整个生存方式却异常艰难，他们在生存时间做了这样的切割：

一般每四天为一个相对独立的经营时间单位，有一天是在农村家中收购蔬菜，一小部分时间是行驶在从农村到城市的往返的路途上，其余三天就是在这个早市的桥墩下，并且每天只有三小时的劳作，那么其时间干什么呢？

从这位出售芹菜老农的对谈中我了解到，在其他时间里他们只能在街头巷尾出售这些蔬菜，但是在对经营摊点的城市管理规定中，他们属于“非法经营者”，只能与城管玩“打一枪走一个地方”的“游戏”。如果有那么几天出售量好一些，可以提前回家，又是收购、装车，行驶在这条永恒的“线条”上；如果遭遇暴雨如注的天气，那么出售就变得异常困难，一车蔬菜难免腐烂一部分，能够收回成本已是侥幸。

在我看到着这些摊位上，有不少白发老农，按说，这个年龄在城市已经是退休年岁，少部分国家干部可以在老年大学里练字、作画或跳舞.......；大部分退休职工在大树下、墙角处打扑克、下象棋.......。但对于农村老人，他们根本不可能想象“退休”二字，也许在他们的意识里，所谓“退休”只能是城里老人的“专设”词汇，当然也是专门的物质待遇，他们与退休从来无缘。这两年我数次到过山东沂蒙山腹地，我经常看到在那些大山深处的那些白发老人，背着柴草或者提着果篮，从一条崎岖小路走下山来，乌黑脸膛，步履蹒跚.......。

在这处早市市场上，我注意到采购的顾客大多是一群50岁以上80岁以下的老年或“准老年”，并且以女性最多。而20--40岁的中青年人很少很少。这也很好理解，你想，在清晨这个一天开始的时刻，后一类市民都急匆匆起床、吃饭准备上班，并且尤其是年轻的，即使农贸市场商品再便宜也不会光顾，因为“欧化”或“半欧化”的采购方式使他们非常习惯于那些大型商场、超市，其商品冠以商标种类一般也是那些非常出名的像范冰冰、赵薇等那些红得发紫的影视明星，对露天市场根本不削一顾。如果删除这个庞大族群后，剩下来的也就只能是这帮“老年族”了。

这帮“老年族”在采购方面都非常内行，她们一丝不苟、斤斤计较地与那些摊主们“打价”，甚至为几角钱争得面红耳赤。此时我还看到有的在足斤足两后，仍然强词夺理再拿上一棵芹菜或者一个西红柿。而有的我并没有看到她们购买了什么蔬菜鱼肉之类，而是在市场慢慢悠悠的走着，还不停地在一些摊位前驻足，我能够肯定会有少数并不购买什么，就是为了单纯的“逛市场”，这也是一种消闲方式，就像很多年轻女性逛那些大型超市并不是为了购买什么，就是为了在这种消磨时光中换来一种愉悦身心的悠闲。

但是作为这些早市上的年老妇女，却并不是单纯为消闲而来。从我对城区农贸市场的消费体验中，特定的年龄总是对农贸市场有一种割舍不断的情感。他们从童年--少年直到青年时代的很多采购都是从这类市场中起步，尽管时间的阻隔这么长，但是充分沉淀在潜意识中的这类露天市场，那些蔬菜根部散发着泥土特有的气味；那些苹果、桃子、李子和香瓜散发出的芳香永远沉淀在记忆里；那些活蹦乱跳的鲫鱼鲤鱼和打下螃蟹成为一幅幅心理图像，时时上演着永不谢幕。还有那些只有在小时候经常看到的那些剃头匠、旱烟叶和古玩，也在脑海中浮现着，于是一段被遮蔽的漫长历史被还原了。一旦这些被记忆、被沉淀的生活符号被激活，时间流水在心灵中流淌着。她们不是为了去购买，而是为了找回已经四十多年以前的时间、一种被值得怀念的生活琐碎或生活经验，她们看得那么专注，以至当她们因专注而遮挡了摊主们的经营的时候，被提醒后才慢慢走开.......。

同时我还注意到，她们中的绝大部分，不但个头矮小，而且还都白白胖胖，这种极端同一的身体造型引起了我的思索。这种对一个时期人类身体体型的认识，从19世纪末期的德国哲学家尼采到上世纪中晚期的法国哲学家福柯，在他们的著作中都有所提及---身体---肉体是被时代制度“规训”的产物，它是被经济水平和管理打下深深的印记。这些观点在此不易展开，只能就这些矮小、白胖的老年女性作出很简要的描述。

她们绝大部分出生在上世纪40年代到60年代中期，经历了其中的人民公社、大跃进和十年“文革”，其中的生活水准不用多说，糠菜半年粮，这是一段长达20多年的漫长时间，整个40年代出生的是身体发育最后阶段，正常的发育时期因严重缺乏蛋白质、维生素营养元素的摄入停滞了；整个50年代出生的，同样也是这些极端劣质食品除了填满胃肠的功能及勉强维持生命外，不可能有任何发育的能力；60年代初中期出生的，在他们的婴儿时代就严重缺少身体发育必需的营养元素，这就像庄稼地里的一棵棵幼苗，刚刚露出地面不但缺少肥料，还严重缺少赖以维持生命的水分等必需的生命质料，虽然不能发育，但也很像山间丘陵薄地上的草木按照时间节令抽茎拔节最后剩余出一个个弱小甚至干瘪的果实。她们的普遍矮小同构着那个悲苦清贫时代的经济和政治。我记得当时只个城市市民一个月只有四量的食油和半斤肉，尽管已经是少的极其可怜，但有很多人家就连这些维持生命必需的元素也购买不起，我的一位亲戚就把这点食油、这点猪肉卖给工资高一点的人家，换回更必需的食盐和酱油.......

说起她们现在的白白胖胖，又是另一个时代的经济水准把她们打扮成这种样子。如果是一个普通退休工人，即便是一个月只有2000余元人民币的退休工资，购买不到10元一斤的花生油或者猪肉绝对不成问题，从鸡鱼胆柔道烟酒糖茶，过去这些只有在宫廷、在富贵人家的“专用食品”现在早已摆上了普通民众的餐桌，没有人再为能够路吃上一顿猪肉、鲤鱼和白馒头等这样的美味大餐而发愁，可以说，就饮食质量而言，权贵与平民的差别已经不大，甚至一些挣钱多的人家更能够接受那种野菜、饼子和小米稀饭这类低蛋白、低脂肪、低糖分和低胆固醇消费。但是正当更加讲究健身、饮食更加科学的族群而言，这些曾经在过去吃大苦、出大力而“糠菜半年粮”的女工们还处在追求大鱼大肉大油水的上升通道，她们好像是以现在顿顿的鱼肉蛋鸡等以弥补过去严重匮乏的缺失。我注意到，不少这个年龄的城市家庭女性，烹调所使用的食油大大超过标准数量，并且她们还特别喜好使用炸制食品，包括炸油条、鸡块、鱼和虾.......>正因为超量脂肪的摄入，又加上年老生理的新陈代谢弱化、身体运动量的减少，多余的脂肪在肌肉组织里堆积，以至不同程度的患有高血压、高血糖、高脂血和高胆固醇.......。在这类由丰富的油脂充填着从四肢、主干到面部细胞组织，又不见阳光的老年妇女，如此矮小加脸色的白白胖胖也就非常合乎逻辑。在医院诊所我经常看到这类年老女性，因体重严重超标步履蹒跚，所患的疾病也非常相同。

我在这所早市购买了芹菜、西瓜和面条鱼后也闲逛着。接近9点时亲属体检完毕，一同从早市旁去公交车站。此时，早市的人们纷纷向以上我提到的这处交通枢纽走去。虽然车辆的高峰已过，但是在这里还是造成大量车辆的挤压，不停鸣叫的汽车喇叭声正在对穿越红灯警告的路面行人发出“强烈抗议”。令我不解的是，在红色进行信号下，大量的早市顾客们仍然穿行着，对于这个威胁生命的耀眼信号视而不见，交通规则在这里失效了，失效在密集的“人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