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节是赵洪钧老师新作《方药指迷》第一章(补益要旨)第六节(补气要方)的内容。
二、补中益气汤
时贤陶御风、史欣德主编之《皕一选方治验实录》载此方验案183案,为其他任何方剂所不及,可见此方最受古今医家重视。
此方乃金代名医李杲创立,看来李氏已经流芳百世。
然而,关于此方的理论还有待阐述。
旧作《医学中西结合录》第十七章为:补中益气治百病。谨把全文附在下面。相信她对读者认识补中益气汤略有裨益。
附:补中益气治百病
【理论说明】
补中益气汤是易水学派著名传人李东垣发明的名方,见其书《内外伤辨惑论》和《脾胃论》。
我很喜欢使用补中益气法,特别是补中益气丸很经济、口感又比较好,用得很多。在我诊务繁忙的那几年,常常每天给十个以上的病人开补中益气丸,而且几乎无不奏效。门人常问我:先生为什么能用补中益气治百病呢?
这就是本文题目的由来。
治百病者,治很多种病也。因为很多种病都可以因为中气不足引起。
欲知补中益气为什么能够治疗很多种疾病,先须知道补中益气的道理。
“补中益气”四个字中,“补”和“益气”的含义很清楚,就是补益正气。从这个意义上说,凡正气不足,都可治以补中益气法。此所以补中益气能治百病之一。
然而,补中益气显然是为了补益中气。什么是中气呢?
“气”与血相对。如何理解“气”,详细解释见旧作《中西医结合二十讲》第一讲。先说“中”。中者,相对于“外”。中医分人体为中外。“外”指皮毛、肌肤、躯壳、四肢、感官等;“中”就是体内的一切脏腑。于是,一切脏腑之气虚,用补中益气法都应该有效。此所以补中益气法能治百病之二。
更准确地理解“中”,需引用一句经文:“根于外者,名曰神机;根于中者,名曰气立”。这句《素问·五常政大论》中的话,大概源于道家。古人把生命现象分做两类,“根于外者”指植物。它们吸收营养的“根”在体外。动物则相反,它们吸取营养的“根”在体内。
所以,后世中医把“中”的含义特化,即指动物的消化系统。中医称为脾胃。于是,特别重视脾胃的李东垣,发明补中益气法就是情理之中的事。
不过,李东垣使用补中益气汤,不是用于治杂病。他自己怎样就此说理,见下文。
常识告诉我们,脾胃为后天之本。这是李东垣的话(按:原话是“人以胃气为本”,见《脾胃论》),意思是动物离开母体之后,无不靠脾胃维持生命。脾胃一虚,全体皆虚。所以,补中益气可以治疗多数虚证——不仅中气虚,也不仅脏腑虚。此所以补中益气能治百病之三。
总之,补中益气法的适应证极广。
具体说补中益气法有哪些适应证呢?列举如下:
1.症有虚象:或乏力、或头晕、或多汗、或心下空、或久泻、或尿频非因实热、或胀满而无实证之脉舌象、或常恶风且易感冒。若有气短感而断非西医所谓气管炎或心肺功能不全所致,则最为典型,即中气下陷证。
2.形有虚象:或面色晄白、或苍白、或萎黄、或体胖而气不足、或消瘦而气不足、或语怯等。(按:形本来属于“证”,这里特别列出,与“症”区别)
3.脉有虚象:或弱、或细、或数、或弦、或芤、或略大,或兼有二、三脉象。
4.舌有虚象:或嫩、或淡、或瘦、或胖大、或多齿痕、或兼有二三舌象。
无论何种疾病,只要具备上述四方面脉证之二,便是补中益气适应证。
读者或问:按照以上尊见,只要具备上述脉证,不必问内伤、外感都可以用补中益气法吗?
答:这本来是不必回答,也不应该有的疑问。
但是,补中益气法关乎中医的重大理论。甘温除热、升阳举陷、大气下陷以及近数十年治内脏下垂等都源于补中益气。今人更多用其治内伤病,甚至只知道它治内伤。
因此,有必要专门就此方治“虚人感冒”,说一下它的来历,和“补中益气汤”治热病的理论问题。
目前最常见的热病是感冒。凡虚人感冒,无论是否用其他中药或西药,笔者常用补中益气法。如此用药,恢复必快,从未见因此而病情复杂者。
然而,如果看一下最新的补中益气丸说明书。“注意事项”的第一点是:“本品不适用于恶寒发热表证者。”第二点是:“不宜和感冒类药同时服用”。
如此说来,外感初起(自然包括感冒)忌用补中益气法。
说明书和拙见完全不相容。如果拙见正确,当代中医界和中药界对此法的认识就都是错误的。
其实,补中益气治虚人感冒,并非笔者的特识。发明此方的李东垣就是用它热病的,而且是李氏治热病的第一方。
笔者关于热病初起治法的昔日拙见,请看旧作《伤寒论新解》中的“桂枝汤新解”和“麻黄汤新解”。
简单说来,“桂枝汤”的功用就是:补中益气。
只是,这仍不足说明,李东垣的“补中益气汤”也是为“表证”而设,而且是为了治表虚。
为此,把此方的来历,以及李东垣的理论说明和用法的原文引如下:
“脾胃之证,始得之则气高而喘,身热而烦,其脉洪大而头痛,或渴不止,皮肤不任风寒而生寒热。盖阴火上冲,则气高而喘,身烦热,为头痛,为渴,而脉洪大;脾胃之气下流,使谷气不得升浮,是生长之令不行,则无阳以护其荣卫,不任风寒,乃生寒热,皆脾胃之气不足所致也。
然而与外感风寒所得之证颇同而理异。内伤脾胃,乃伤其气,外感风寒,乃伤其形。伤外为有余,有余者泻之;伤内为不足,不足者补之。汗之,下之,吐之,克之,皆泻也;温之,和之,调之,养之,皆补也。内伤不足之病,苟误认作外感有余之病而反泻之,则虚其虚也。《难经》云:实实虚虚,损不足而益有余,如此死者,医杀之耳!然则奈何?曰:惟当以甘温之剂,补其中,升其阳,甘寒以泻其火则愈。《内经》曰:‘劳者温之’,‘损者温之’。盖温能除大热,大忌苦寒之药泻胃土耳。今立补中益气汤。
补中益气汤
黄芪(劳役病热甚者一钱),甘草(炙)以上各五分,人参(去芦),升麻,柴胡,橘皮,当归身(酒洗)、白术,以上各三分。
右件蚥咀,都做一服,水二盏,煎至一盏,去渣,早饭后温服。如伤之重者,二服而愈,量轻重治之。
立方本指
夫脾胃虚者,因饮食劳倦,心火亢甚,而乘其土位,其次肺气受邪,需用黄芪最多,人参、甘草次之。脾胃一虚,肺气先绝,故用黄芪以益皮毛而闭腠理,不令自汗,损其元气。上喘气短,人参以补之。心火乘脾须炙甘草之甘以泻火热,而补脾胃中元气;若脾胃急痛并大虚,腹中急缩者,宜多用之。经云:‘急者缓之’。白术苦甘温,除胃中热,利腰脐间血。胃中清气在下,必加升麻、柴胡以引之。引黄芪、人参、甘草甘温之气味上升,能补胃气之散解而实其表也。又缓带脉之缩急。二味苦平,味之薄者,阴中之阳,引清气上升也。气乱于胸中,为清浊相干,为去白陈皮以理之,又能助阳气上升,以散滞气,助诸甘辛为用,口干嗌干加干葛。……或曰:甘温何能生血?曰:仲景之法,血虚以人参补之,阳旺则能生阴血,更以当归和之。少加黄柏以救肾水,能泻阴中之伏火。如烦犹不止,少加生地黄补肾水,水旺而心火自降。如气浮心乱,以朱砂安神丸镇固之则愈。”
“四时用药加减法”(洪钧按:即不同季节、有不同兼证时使用补中益气汤加减法。文甚长,从略)
以上引自《内外伤辨惑论》。《脾胃论》无“立方本指”,其余略同。其实,方前的理论说明更是“立方本指”。现“本指”重在说明为何这样遣药组方。
洪钧以为,包括李东垣在内,古往今来关于补中益气法治热病的理论说明,都不能令人满意。
为此以问答方式说明如下:
问:李氏创此方的本意到底是治外感,还是治内伤呢?
答:按李氏本意,是治内伤。只是这种内伤,表现为热病。
他说:“脾胃之气不足所致……与外感风寒所得之证颇同而理异。内伤脾胃,乃伤其气,外感风寒,乃伤其形。伤外为有余,有余者泻之;伤内为不足,不足者补之。汗之,下之,吐之,克之,皆泻也;温之,和之,调之,养之,皆补也。”“内伤脾胃,乃伤其气”就是“补中益气汤”的立方依据。
问:那么,李氏所治是单纯内伤吗?
答:显然不是,而是有寒热、身热、头痛、喘、渴、恶风寒等典型热病表现的病证,见以上引文第一段,不重引。但须知,李氏认为,这种热病的始因是脾胃内伤。治疗时只能补,不能攻;只能温,不能清。
问:那么,此方所治是表证呢还是里证呢?
答:既然李氏认为病因内伤起,补中益气治的就是脾胃气虚(按:还包括肺气虚,见上引立方本指),即治的是里。不过,这不等于此方不宜于表证。李氏用此方所治的就是表虚证。故他说:“脾胃一虚,肺气先绝,故用黄芪以益皮毛而闭腠理,不令自汗,损其元气。”
李氏在“加减法”中更说:“以手扪之,而肌表热者,表证也。只服补中益气汤一二服,得微汗则已。非正发汗,乃阴阳气和,自然汗出也。”
可见,补中益气正对表虚证。
总之,如果一语中的,此方治的是虚人外感初起。更确切地说是治脾胃虚人外感初起。这种外感的主要矛盾方面是脾胃虚。
问:李氏“用黄芪以益皮毛而闭腠理,不令自汗”,又称:“只服补中益气汤一二服,得微汗则已。非正发汗,乃阴阳气和,自然汗出也。”此说有理吗?
答:如果认为自汗是表虚之故,表虚是“肺气先绝”,肺气先绝又是因为脾胃虚,李氏之说就完全无懈可击。
然而,“用黄芪以益皮毛而闭腠理,不令自汗”,没有经典依据。于是,后人大多不理解此种治法。
问:表虚自汗不是腠理疏吗?这时“益皮毛而闭腠理,不令自汗”,不是完全正确吗?
答:我完全同意李氏的见解,而且认为,这是关于表虚证治疗原理的最本质、最圆满的认识。
不过,古代伤寒家,见发热有汗,除非漏汗不止,不是先止汗。即便桂枝法,多数古人和不少当代人,也认为是发汗法。于是,很难接受李氏的见解。
试看,当代医家、病家见发热就希望而且设法尽快发汗。发热略久——比如半天——无汗,即感恐慌。此所以皮质激素和解热西药被广泛滥用。
故请读者记住:尽管不是发热无汗的时间越长越好,却不必见发热即发汗。汗多确实是“损伤元气”。但只要不见昏迷、抽搐等危急情况,热病就应该让它热上一两天。正邪相争必有发热,不发热就是正不与邪争。表证阶段,发热是好现象。即便是骤然腾热甚或寒战,也不宜以退热为首务。
表虚证大多发热不剧,服药后半日内,比服药前热稍高,也应视为佳兆。
问:李氏说:“《内经》曰:‘劳者温之’,‘损者温之’”。他引的经文有据吗?
答:这八个字见于《素问·至真要大论》,李氏所引是对的。有人说:“损者温之”,应是“损者益之”。但今通行本《素问》同李氏所引。
问:李氏说:“温能除大热”,怎样理解呢?
答:这就是后世说的“甘温除热”或“甘温除大热”。补中益气汤中的药物,除了升柴,都性温或甘温。故“甘温除热”法的创始人就是李氏。代表方就是补中益气汤。李氏还有“调中益气”、“清暑益气”、“升阳举经”等方,组方略同补中益气。即都是“甘温除热”的。
不过,所谓“甘温除热”,不是因为补中益气汤中的参、芪、归、草等能直接除热,而是它们辅助正气与邪战,邪去即热退。只是,李氏没有说到这一层。
问:李氏此法前无古人吗?
答:就理论认识而言,可以这样说。即此前从来没有人,如此明白无误地表达过。不过,李氏也不是空绝依傍。桂枝汤就是以温补为用的,桂枝更是性甘温。李氏就是从桂枝汤和小建中汤悟出的甘温除热。试追寻桂枝的功用到《神农本草经》,就很容易发现“补中益气”四个字。
问:凡热病或大热均可用补中益气或甘温除热法吗?
答:显然不是。补中益气既然是补法,适应证就是虚人、虚证。热病初起的虚证,必然是虚人的表虚证,最宜于用此法。
问:如此说来,补中益气汤不是该归入解表方了吗?
答:按李氏的本意,自然应该如此。然而,解放后的方剂教材,从来不把此方列于解表方中。今方剂教材中虽然有扶正解表法,却不列此方,也几乎无人知道,补中益气法的发明者是用它治热病初起虚证的,即治所谓伤寒表虚。补中益气法治表证,就是扶正解表。今人也少用扶正解表法。
问:按照尊见,毕竟如何判定虚人感冒呢?
答:遵循上文所述补中益气法的适应证即可。不过,李东垣对此有很详细的论述。以下特别把“辨劳役受病表虚不作表实治之”前半录出:
“或因劳役动作,肾间阴火沸腾,事闲之际,或于阴凉处解脱衣裳,更有新裕,于背阴处坐卧,其阴火下行,还归肾间,皮肤腠理极虚无阳,但风来为寒凉所遏,表虚不任其风寒,自认为外感风寒,求医解表,以重绝元气,取祸如反掌。”
由此可知,东垣所谓表虚,不仅仅根据有汗无汗,脉紧脉缓。他说的“劳役受病”和“脾胃内伤”发热,也不是没有受风寒。故凡气虚体质者感冒,即可用补中益气法。即便不是气虚体质,凡感冒前有劳倦或饮食不周等因素,即可使用此法。只是按照拙见,桂枝汤之用,也是补中益气,故我常用桂枝汤和补中益气汤合剂。
问:可否就尊见给读者一个最简明且提纲挈领的说明呢?
答:拙见在《中西医结合二十讲》中表达如下:
在人体正气、微生物和六淫这三个制约外感病的因素中,中西医认识各有长短……中医辨证,始终抓住正邪斗争状态不放。当正夺为疾病的主要矛盾方面时,辨证论治必然更有效……严格而言,中医治外感的病因疗法,只有补虚一法。
自然,上述拙见不仅限于表虚。
只是,也请读者记住:正夺为主时,也不排除使用西医的病因疗法,补中益气法中虽然已有升柴,也可以再加连翘、黄芩等,但不要喧宾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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