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末日缺德刑

——《檀香刑》感

        如果不是荣获诺贝尔文学奖，我可能很难读到莫言的作品。因为《红高粱》并不是我喜欢的电影，除了半道上掀开轿帘，巩莉那灿然的一笑让人感觉很美之外，其余的画面和故事感觉不是很舒服，也不知道电影究竟要表达什么。因此，尽管他写了那么多的书，却没有问津他的作品。如今他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我也买了两本他的小说，阅读的第一本小说是《檀香刑》。读完这本书，发现自己的认识水平和二十多年前看电影《红高粱》时相比，还是有点长进，仿佛看得懂这本书表达的意思，非常钦佩他讲故事的技巧，但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依然如故。

      《檀香刑》所讲的人物充满传奇色彩，故事富有戏剧性，细节描写触目惊心，讲述技巧相当高超。

        首先说说人物的传奇色彩。

        赵甲，一个穷困潦倒的流浪儿，依照先母灵魂的指引、舅舅受刑临死前的托付，成为清朝刑部一位刽子手，并在血腥的行刑中以其阴狠而忠于职守的职业态度、残忍与精湛的职业技能而渐露头角，做到顶级专家级别，成为大清行刑第一人，受到慈禧和光绪皇帝的接见，最终告老还乡，荣归故里。本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无奈遭遇孙丙事件，再受袁世凯恩遇，重操旧业——行残忍程度无以复加的檀香刑，最终被儿媳所杀，命丧刑场。

        钱丁，一个有济世安民理想的读书人，夫人是曾国藩的外孙女。他不但人长得英俊潇洒，举止儒雅，饱读诗书，而且有一身精湛的武艺。作为高密县令，他在动荡不安的晚清难以施展抱负。于是他表现出王朝末日为官者共同的德行：以干爹的名义和民妇公然相爱；和艺人斗须——攀比谁的胡须更加美；办一些植树、春游之类的大众娱乐活动来做做秀。如果不是孙丙犯事，他也许就这样混下去。可是，孙丙得罪的是德国人，而一心讨好德国人的袁世凯要他拿孙丙做法，用一种残忍的刑罚——檀香刑来将孙丙慢慢折磨致死。受民众群起的猫腔大控诉的感染，受夫人对国将不国的大清以命相殉的感召，受德国人和袁世凯的丑恶嘴脸的刺激，这个在夹缝中企图左右逢源的县令最终决然倒戈，杀死了受着酷刑生不如死的孙丙，粉碎了德国人和袁世凯妄想让孙丙一息尚存、来庆贺德国人造的火车通过高密县的东北乡的图谋，让檀香刑以失败而告终。

        孙丙，一个猫腔唱班的艺人，为猫腔的发展作出了突出的贡献。他生性豪爽、恃才傲物、放荡不羁。因为和县长（钱丁）斗须失败，美髯被薅，从此淡出唱班，和妻子卖茶度日。无奈妻子遭受德国人的侮辱，他失手打死德国人，为家里和村里带来灭顶之灾，他和妻和子还有村民等27人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一事件让人们对德国人修铁的反感从地下转到地上。孙丙外逃游历一番回来后，设神坛、建组织反抗德国人修铁路。可是，他们的组织神神道道，并没有真的功夫。在德国人的威压下、在袁世凯的逼迫下，钱丁捉拿了孙丙，并请退休的赵甲为孙丙量身定做檀香刑。在押期间，孙丙有过逃生的机会，但具有侠义忠烈思想的他，选择了慷慨赴死。他受着酷刑还高唱着猫腔，只有在看到很多无辜的乡亲为他送命时，他才恳求速死。

        把上面三个人物紧密连接起来的，不仅是他们各自的遭际，还有一个重要的人物孙媚娘。她是孙丙的女儿，钱丁的干女儿也是钱丁的情妇，还是赵甲的儿子赵小甲的媳妇。而钱丁就是捉拿并羁押媚娘父亲的县令，赵甲和赵小甲是奉命为她父亲定制檀香刑、并亲自把她的父亲用檀木楔子钉上升天柱的人。人物之间关系错综而又微妙。

        其次说说小说的戏剧性。

        赵甲对自己的傻儿子娶得媚娘有欣慰也有不满，他表面上对儿媳的放浪装聋作哑，但他把怨恨变成合法的酷刑，带着儿子一起阴狠痛快地回报在亲家孙丙身上。还通过自己特殊的身份，利用慈禧、皇上、袁世凯等的尊威打击报复钱丁。

        钱丁和媚娘之间实为真心相爱，钱丁对孙丙也是惺惺相惜，他也想利用手中的权利为媚娘的父亲格外开恩，但他总是身陷两害相权取其轻的境地，不得不对孙丙诱捕、关押、行刑。让媚娘心碎，也让自己纠结。

        媚娘感情的天平在父亲和情人之间摇摆，她厌恶公公却还要为救父亲而讨好他。

        赵甲和袁世凯的亲密关系，缘自于赵甲对一名刺杀袁世凯的壮士——袁雄飞实施过500刀的凌迟刑，而那人是钱丁的胞弟。赵甲也是对戊戌六君子行刑的刽子手，他自己又与六君子中的刘光第交好。刘光第和钱丁是同科进士，刘光第的儿子被钱丁收留。其中各种巧合与骤变，一样富有戏剧性。   

        再次说说细节描写的触目惊心。其惊悚刺激，实为仅见。

        书中细致入微地描写了赵甲参与或独自承担的几次残忍的行刑。有砍头、有腰斩，最为浓墨重彩、让读者印象最深的行刑描写有三次，一次是对宫中偷东西的小太监施行的酷刑，名字叫做“阎王闩”，别名“二龙戏珠”。另一次是对刺杀袁世凯的钱雄飞实施的500刀凌迟刑。还有一次是对孙丙实施的檀香刑。这三次酷刑的相同之处就是不让受刑者速死，让他们经历漫长的痛苦、恐惧、甚至屈辱，最终折磨致死。作者仿佛亲临现场目睹了整个过程，还不厌其烦地将这些过程中，行刑者的动作、表情、心理，受刑者的感受、神态、挣扎，现场看客的好奇、惊惧、反应，等等，描写得活灵活现，让读者象现场看客一样忍不住想呕吐，象现场看客一样，既想看个真切又怕看得真切，想读个明白又不忍卒读。

        最后说说作者高超的讲故事的技巧。    

        把一件复杂的事情讲明白——如陈忠实的《白鹿塬》——需要技巧，而把一个简单的故事用不同的视角、不同的语言风格、不同的感情色彩反复讲，让人读起来不觉重复，不厌其烦，则需要更高超的技巧！

        故事分为“凤头部”、“猪肚部”、“豹尾部”三个部分。

        凤头部通过媚娘浪语、赵甲狂言、小甲傻话、钱丁恨声，四个人不同角度不同感情色彩的叙述，交待了人物的关系，矛盾的焦点——孙丙被县令抓了，赵甲准备去行刑，媚娘既怨钱丁、更恨赵甲，她准备杀死赵甲。

        猪肚部又以第三人称的口气讲述。“斗须”讲了钱丁和孙丙的一场攀比，“比脚”讲了媚娘和钱丁的恋情，两节围绕钱丁、媚娘和孙丙的关系展开叙述；“悲歌”和“神坛”讲述了孙丙抗德的经过，主要写孙丙的遭遇；“杰作”、“践约”和“金枪”既介绍了刽子手赵甲的成长史，也交待他和慈禧、袁世凯不同寻常的关系，还因为他行刑的刘光第、钱雄飞，为他和钱丁的纠葛埋下伏笔；“夹缝”和“破城”反映了钱丁一个小县令左右为难的处境。这部分，客观地交待了故事的大背景、人物之间的种种纠葛，让读者对事情的来龙去脉有一个更加清楚全面的认识。

　      “凤头”和“猪肚”两部分总体看起来是倒叙，凤头讲的是结果，猪肚讲的是经过，最后豹尾部算是大结局。这部分通过赵甲道白、眉娘诉说、孙丙说戏、小甲放歌、知县（钱丁）绝唱，来表达每一个人物对孙丙遭受檀香刑的态度和他们各自的结局。

        一个并不复杂的故事，用故事中的五个人物分头讲，又以第三方的身份来叙述，相互映证又相互补充，真正做到滴水不漏、天衣无缝，这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更为难得的是，每一个人物讲述的风格是不一样的。在戏班里长大的媚娘和她的父亲戏班班主孙丙，他们的语言如同戏曲，有腔有板，颇有韵味。而钱丁的讲述，体现一个读书人的理想和现实的反差、操守与行为的冲突、道义与利害的权衡，无奈而又悲壮。赵小甲则如同戏曲中的小丑，疯言疯语中带着几分没心没肺的痴傻，也含有几分幽默的讽刺、几分无情的嘲弄。赵甲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他的语言中则充满对生命的阴狠、残忍、还有异乎常人的对杀人职业的兴奋和安祥。整本书以猫腔为声音的大背景，每一句行文仿佛都可以用猫腔唱出来，读者能感受到那猫腔的无比激越和无限的凄凉。

        就这样一本书，读过之后很长时间心里很不舒服。

        一是对那些酷刑的细致描写读起来非常不舒服，过于真切、过于血腥、过于残忍。

        二是对作者的写作态度感到不舒服，他在描写那残忍的场面时，你读到的是一个如同行刑者一样冷血的人的叙述，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甚至在他的笔下，那种酷刑的实施者身上还有几分神圣和庄严，那些看客面对酷刑竟然有几分审美的满足。以至于行刑者无论多么残忍地对待一个生命，都没有半点自责，倒有几分自得。而作者对自己那充满血腥的描写看上去也是这个态度。作者在荣获诺贝尔奖感言中讲到，小时候揭发过一个听忆苦报告不哭的同学，后来很后悔，并且得出结论是：当很多人哭并且有人假哭的时候，应该允许有人不哭。我想作者把人性中异常丑恶的一面展示在人们面前时，也许认为当很多人厌恶时也应该允许有人（他自己）不厌恶，无论是心理素质还是文字叙述能力，作者也算是一个传奇。但传奇得让人难以理解。

        三是对这个民族的劣根性感到不舒服。在对待外侮时我们总是表现得畏首畏尾，在对待自己的同胞时却下得了手。还有多少人如赵小甲一样，觉得把人檀木穿身挂在升天柱上，是件好玩和新鲜的事情，哪怕那人是自己喜爱的老婆的丈人。

        檀香刑——这个王朝末日缺德刑，就让它和相关的心理的阴暗、手段的残忍、弱国苦民的悲惨命运一起，都翻篇了吧！暂时不想再读莫言的作品了，暂时不想再受这种不舒服的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