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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芋记(舒飞廉) | 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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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芋记

文 | 舒飞廉


梵高《吃土豆的人》


花朝节之后,阳光日长,天气日暖,草木发芽,麦田减霜,池塘里的凌冰也消失不见,蓬蓬褐绿的新春时节。有一天,父母在一二道的鸡鸣里起床,父亲顶着月明星稀的晨色拖板车去汪梁冈,母亲将草把子在灶膛里点着,烧开水洗锅洗灶。我和姐姐穿衣裳上学,一路上满心欢喜,我们都知道,外婆要来做客了。之所以拖板车,是因为外婆小脚丁丁,上下梅家桥的长坡就像爬天梯,乘板车即告无虞;之所以洗锅灶,是因为外公去世一二十年,外婆做“斋公”,要是让她闻到饭菜中的猪油鸡蛋味,犯了荤,她头就会疼,一如孙悟空听唐僧念了紧箍咒。



接下来的一个月,匡埠卖豆腐的小贩会天天到我家门前叫嚷,豆腐干子泥千张喔。母亲煎的豆腐,两面金黄,衬上我去割来的翡翠韭菜,多精神。爷爷上金神庙,也会额外地称一点馓子,晚上煮给外婆做宵夜。年前打糍粑,特别预留出来的“阴米”,这时候也由小瓦罐里掏出来,炒炒米,煮阴米粥,都是美味。灶屋北头的一溜瓦缸陶瓮,藏着压萝卜、酸白菜、臭豆腐、晒酱豆、剁辣椒,现在是炒蒸出来请腌制大师外婆刘氏大人指教的时候了。腊月趁天冷,用盐要小心,最好凉开水,盖垛要盖紧,外婆筷子点点,母亲凝神唯唯。外婆最爱的,是那一罐腌洋芋头,经过一个冬天风雪里的发酵,它们变成了块块墨玉,酸甜咸脆,很下饭。


我们跟着随喜这斋戒的一月。除了素食的研究,外婆跟母亲还会干一件大事,就是将去年留下的几包袱棉花由屋梁上取下来,架起纺车,将棉花纺成线,等棉锭鼓鼓的像一根一根大白萝卜堆满提篓,父亲就会支好织布机,由母亲与外婆轮流掷梭子织布。倒春寒的晚上,娘儿俩下了织机,姐姐端来一大木盆热水,给她们泡脚。外婆会招呼写完作业的我和姐姐一起泡,这时候就可以看到她一双小脚的真容了。母亲有四十码的一双大脚,我与姐姐都还在十岁上下,脚如嫰笋,但是外婆的脚比我们的要小一点,粽子似的,脚趾蜷曲起来,像洋芋头。我就想,如果天天这样泡脚的话,外婆的小脚也会慢慢舒展开来,变得跟我们一样,她就不需要坐板车,而是像母亲那样地动山摇地走路。油灯跳焰,姐姐往盆里掺热水,外婆讲缠小脚的经历,回忆卖货郎外公,讲北风将傻女婿挑的棉花丝丝缕缕吹进刺林的故事。老鼠成群结队,在我们家的楼板上风驰电掣,外婆将老鼠叫“高客”,我心里想,等这慈悲的斋公婆婆走了,我们再召猫布夹,杀生不迟。


桃花开,梨花开,菜花开,桐花开,楝花开,清明节泡谷生秧,外婆坐上父亲返程的板车,愉快地结束探视的春假,我们再见到她,要等到暑假来临,汪梁冈的蝉唱如麻,小溪里的鱼虾跳跳。舍不得?一点点啦,第二天爷爷就会去金神庙割猪肉,早晨的饭锅里,也会有韭菜蒸鸡蛋,奇香绕梁三日,冲淡掉外婆离去的感伤之情。在我们的庭院周围,外婆栽下的瓠子在绕着老榆树向上长,丝瓜牵着毛刺刺的藤子,覆盖到茅房的黑瓦上,门前邻居后墙下的娥眉豆已开出了一串紫花花,房右山墙下的一小块空地,几十棵洋芋苗也挺立起来,被初夏的雷雨滋养,一节一节,蒿草似的,芝麻似的,越长越高,散发出浓烈的辛香。十来只小鸡由一只越来越疏忽大意的母鸡领着,最爱去洋芋丛里刨食,找蚯蚓与地老虎吃。小鸡身上的“红记”,是上个月由外婆与母亲用红花蓝靛打上去的,现在它们长出了“马甲”,红记越来越淡,不过没有关系,它们每一只,麻黄红黑,贤愚不肖,我们都已经相当熟悉了。



等我们一个个晒得炭圆似的,由外婆家过完暑假回来,楝树枫杨树阴中的家已经是丝瓜绕瓠子长,豆棚瓜架一行行。新晋的小母鸡跳埘下蛋,喜滋滋由堂屋里冲出来,去洋芋丛里散步。洋芋蹿到一米多高,翅叶缕缕,开出的黄花挨挨挤挤,招惹来翩翩粉蝶与奇怪熊蜂。我们怕这些蜂子,母鸡可不怕,它们慢条斯理地用尖爪刨开浮土,在洋芋棵的根部,已经可以看到洋芋块块累累,鸡心鸭肫一般密布在地下了。母鸡的兴趣在块茎中间蠕蠕的红蚯蚓,可我们喜爱这新生的洋芋头,央求母亲,晚上炒一碗洋芋头吧,粉粉的,有一点甜,蘸一点麻,好吃的,已经吃了多少天的苋菜、茄子、豆角、瓠子、丝瓜啊,该换换口味了。千央万求,才有可能换来一碗晚饭桌上的红辣椒炒洋芋片,母亲还要惋惜:“造孽喔,冬天腌倒几好吃!”其实就是偏心眼,嫌弃我们吃少了她孝敬娘亲的恩物。


现在,外公去世五十年,守节吃斋的外婆也去世有二十年了,她大概是这个国家最后缠小脚的一批女人吧。父母随弟弟迁居南宁后,我们乡下的老屋也荒废了,不会再有鸡崽逐年破壳而出,巡视家园,它们从前蔽风雨艳阳的洋芋地,也遍生了蒿藜。生炒洋芋片好多年未尝,就是在外面的餐桌上,尝到味碟中一小片腌渍洋芋头,也会开心半天。同席的朋友多有认得此童年的食味,他们有的说这是洋姜,也有的说是鬼子姜,说洋芋在他们的方言里指的是土豆。我回来查书,才知道洋芋头的学名叫菊芋,它九十月开出来的黄花十几瓣团簇在一起,的确是像菊花的,但又比菊花要热烈、野气、强悍。诗人们种菊东篱下,我们大概是随手将洋芋头扔到东墙根,它们就会长出一大片,生猛、泼辣、明亮,也是诗意满满。菊芋也是由美洲播散出来的植物中的一种,这样它跟一起抢“洋芋”之名的土豆,也算是表兄弟了,只是土豆好像是天放的赤足,圆头圆脑,而菊芋却如生姜一样,被大地母亲深入炮制,变成了鬼头鬼脸的“小脚”。我看梵高画的《吃土豆的人》,常常泪目。神圣的食物将亲人们连结在一起,菊芋何尝不是如此,愿下到黄泉的外婆继续品尝这鬼母的美食,呜呼尚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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