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豆得豆

　　黄金明

　　豆角品种很多，按不同时令播种和收获。譬如“四月角”，清明时点播，约四五十日有豆角可食，刚好是四月上下，从摘果到衰败，持续仅二十多天，果期短促。“六月角”亦在清明时点豆，五六月采摘，持续时间略长，逾一个月。“八月角”即在春分时种，到七月末才有豆角摘，但收获期最长，可摘果两个月。此为迟种，豆角亦长条粗大，长者达半米，颇为高产。有一种“九月子”，在四五月点播，八九月收获，颜色朱红，种子呈紫红色，如宝石玛瑙一般，惹人喜爱，颇具质感。有一种是黑色豆仁的，亦有白色豆仁者美其名曰“肥妹”，状如珍珠。又有一种豆角是蓝色的，豆粒呈黄色。豆角多种在专门的豆角垄上。也有间种于菜地及芋地上的，都要上篱桩以让豆藤攀缘而上，方才茁壮成长，提高产量。一株豆苗来自一颗豆子，一窝豆角常播种三五颗豆苗。《圣经》有云，落地的种子不死。麦粒是这样，豆子也是如此。一颗种子将繁衍出更多的种子，豆角收获期虽然短暂，但几乎每天都有荚实可摘。那近一个月里，豆角源源不断地在母株上孕育、生长并成熟，给人一种取之不尽的幻觉。豆藤枯败，豆叶发黄、掉落，亦转换于瞬间。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豆角可食，豆叶鲜嫩，亦是美味菜蔬。掺在豆角中煲熟，再辅之以油盐或猪肉几片、虾米数粒，豆角叶纤维虽多而细腻，口感略糙而爽滑，有奇妙清香，消滞开胃，乃去除油腻之上品。此乃粤西一带的烹饪之法。如今在省城各大餐馆亦大受欢迎。我爱吃豆角叶远甚于豆角，将豆角叶采摘回来，再撕去“个”字形般的叶筋，虽有点麻烦，但更易咀嚼消化。

　　棉豆（眉豆）乃豆角相近豆类，刚破土而出时，两者枝叶混淆而无法区分，豆叶亦可食。但棉豆植株较短，无须插豆桩以供攀爬。至开花结果之际，方显露其跟豆角的相异之处。棉豆短小，其豆粒亦细小些，在其初长成时，豆壳娇嫩，不妨当豆角烹食，但其目的终究是取其豆子。因此待其成熟（豆粒饱满豆壳干枯）时采摘为佳。棉豆亦可陆续采摘直至败亡。通常，早禾豆在春分时播种，一个多月后有豆摘，四月间败。晚禾豆在五六月间播种，收获期相若。每次采摘回来的棉豆放在扁箕上晒，豆子从荚壳脱落，再簸掉或吹散荚壳碎渣即可。晒干的棉豆可放入坛子中密封保存，需要食用再取出来。

　　绿豆在植株又较接近棉豆，其枝叶、播种期、生长期、收获及贮藏等跟棉豆如出一辙。其荚壳比棉豆荚更细小，豆子自然更小，而棉豆通常有红白二种，绿豆只有深绿之色。绿豆性寒，可解微毒，通常在夏季煲糖水饮用，至于加工成绿豆糕之类，好吃而较费事，在村中罕见。

　　上述诸豆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在收获期里，可陆续、不断地采摘至败亡。诸豆收获期虽短，仍算得上高产。黄豆就只能在成熟时一次性收割。黄豆一年两熟，分早禾豆及晚禾豆两造。早禾豆在春分时播种，五月时收割；晚禾豆在五月点播，八月可收。偶亦有人点冬豆，于十一月收割晚禾稻时播种，至翌年三四月时有收成。黄豆植株矮小，叶子卵状互生，类似于花生叶子，开黄色小花，豆荚短小，内含四五颗豆子，表面有绒毛。我在北方所见的“毛豆”，疑为同类之物。豆荚在外观上跟荷兰豆有相似处，但荚壳坚韧不可食。

　　黄豆成熟时，用“禾钩”将黄豆割取并用畚箕挑到晒坪上暴晒，荚壳纷纷炸裂，发出噼啪声，豆子不断从里头跳出来，犹如无数细小的星球出了轨道。霍金有著作曰“果壳中的宇宙”，源于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哈姆莱特：上帝啊！倘不是因为我有了噩梦，那么即使把我关在一个果壳里，我也会把自己当作一个拥有无限空间的君王的。 每次，我在晒坪上观看黄豆从果壳中蹦跳出来，都感觉到大自然的神秘而为之震动。母亲先用“禾叉”（一种铁制的双股叉，是稻谷、黄豆脱粒时用来翻秆的常用农具）翻动豆秆，然后用竹竿去拍打豆秆，以使其脱落殆尽。我也多次做过这个简单而必要的劳作。小竹竿抡起来，再挥击在豆秆上，黄豆如弹丸从果壳激射而出，有的甚至飞到晒坪边缘的草叶中去。我们不断地拍击，直至每一颗豆子都从荚壳中脱落并滚到一起。这个工作一般要持续两三天（视日照强弱而定），尽管拍击的动作必不可少，其实只是辅助手段，主要力量来自太阳。太阳使豆子生长并成熟，荚壳发黄而变硬，方可使豆子脱落。倘若是青涩未熟的豆荚，亦湿润柔软，即使将豆子打得稀烂，亦不会跟果壳分离。最后将豆秆及果壳的碎渣从豆子堆上分离并取走，黄豆浑圆，坚硬，光滑，金光灿灿，它的颜色比稻谷更澄黄而闪耀，至少稻谷在晒干后，那种黄金般的光泽会消减而变得黯淡。这些豆子，就像是地上生长出来的金粒，在阳光中的晒坪熠熠生辉。

　　黄豆可以贮放一两年之久，它比棉豆更易贮存（棉豆常会招引多种虫子蛀食），在蔬果缺少的冬日，将会跟萝卜干之类的咸菜成为人们的主要菜肴。而黄豆的烹食方法亦数以十计，或炒或煲，营养丰富，香气四溢。更可制成豆芽、豆腐诸物，凤凰村的农妇大多掌握了做豆腐的技术，在黄豆大熟之际，正值七月十四、八月十五这两个佳节，遂用石磨将豆子磨成浆状，并调以水及石膏诸物煮制成豆腐，让全家人饱餐一顿。黄豆又是豆豉的主要原料（黑豆亦可做豆豉），淡豆豉或干豆豉之类，既是调味品，亦为滋味独特之佳肴。母亲每年都要做两坛子淡豆豉，以作菜肴。尽管无钱吃肉（我在少年时代，几乎成了一个素食者），但乡间的各种菜蔬及豆类瓜果层出不穷，几乎每天都有不同花样，倒也吃得口舌生津，滋味无穷。

　　从晒坪上取下来的豆萁（秆）是不错的柴火，在炉膛中燃烧，仍然噼啪作响，让人疑以为还有剩余豆粒，这种可能性不大。每一瓣豆荚，几乎都被母亲细细检查过了，一箪一食，来之不易，我们不可能因为粗心而造成浪费。煮豆燃豆萁，此乃常有之事，两者之间的关系乃至其纠葛，三国时代的诗人曹植有《七步诗》名世，此诗取豆萁而譬人性伦理，其对事物及人性的敏锐与洞见让人叹服。

　　黑豆跟黄豆仿佛孪生之物，唯颜色相对（如白人跟黑人之异同），其外观、收获及贮藏方式并无二致。它们最大的差导在于豆粒大小及颜色，黑豆如墨，黄豆澄黄，前者粗粒，后者略小。而大黑豆不必单独种植，常间种于芋地之上，亦只能在成熟时一次性收割并脱粒。

　　荷兰豆多在十一月间播种，此乃藤蔓攀缘之豆类，跟豆角有相似处，故亦要上篱桩。荷兰豆外表碧绿，晶莹剔透，每荚长约三五厘米，形如弯月，中有三五粒荚实，连荚可食，是一种高档菜豆。亦分软壳及硬壳两种，软壳尤佳。

　　上述豆类，均可从收获豆子中留种（豆角要做种，则任由其荚实在藤上生长至老熟），以供下一季播种。棉豆留种，需注意的是，从收获至播种须在一年之内（譬如今年八月收成的，必在明年五六月前播种，隔年的豆种尽管植株仍然蓬勃，但必然低产乃至不挂果），此乃农夫之经验，但是何道理，父亲也说不上来。花生可生食，豆角、绿豆等理论上亦可生食（北方有用生豆角凉拌的习惯，但腥味浓郁而让人反胃，不为南方人所喜）。四季豆则断不可生食，就是炒得不透，都会将人毒翻。此类消息，每年夏季，传媒时有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