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孙庆忠 | 文化失忆:乡土中国的现实处境

为什么抢救农民的记忆?因为乡村的落寞,因为乡土的渐行渐远。为什么重拾村落的历史?不是要重返过去,而是要在历史与现实的碰撞中找到自身存在的真实感。一次次对坐长谈、一次次沟壑踏访,使柴米油盐中的生活旧事鲜活灵动,使熔铸了生命体验的尘封记忆难以割舍。信任是讲述的基础,真情是倾听的前提。正是因为彼此的接纳,那些平淡却藏着希望的日子,才总能让讲者黯然神伤,让听者泪满双颊。就此而言,口述历史虽是村民个人的生活史,但字里行间也同样流动着采录者的情感——一份按捺不住的社会责任,一份重新理解乡土中国的能力与信心。

2017年12月6日,C太太的客厅和史家胡同博物馆邀请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的孙庆忠教授为我们带来了题为“口述历史的制作与村落文化的发掘”的主题讲座。讲座内容整理为三篇文章发布。布。


今天我们探讨的话题是“口述历史的制作与村落文化的发掘”。我希望通过一个又一个村落里的故事,让大家对乡村有一个相对全面的了解,最重要的是,能让我们在一个思考频道上认识多样化的中国乡村。


我从1995年开始下乡调查。22年间,我对东北、华北、西北、华南、东南的一些村落文化现象有了一定的了解。但是,把村庄作为一个系统进行深入研究,则得益于2014年对农业文化遗产地的调查。我也因此对乡村产生了不一样的理解,甚至可以说超越了以往任何阶段对田野工作的认识,以及对乡村处境的判断。


最近几年,我曾在内蒙古敖汉旗驻扎,做农业文化遗产保护研究。这里的旱作农业系统于2012年被联合国粮农组织列为“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拥有八千年的历史。从距今8200-7400年的兴隆洼文化到距今7200-6400年的赵宝沟文化,从距今6700-5000年的红山文化到距今3200-2500年的夏家店上层文化,这里的农耕文明从来没有间断过,这里的谷子也因此拥有了“八千粟”的美誉。在这片土地上,你可以从一万年前的小河西文化游走至辽文化遗址。这样的文化景观在农耕文明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孙老师(左)与学生们在内蒙古


然而,今天这里的乡村生活是怎样的?播撒的物种和使用的农具,与埋在地下的文物有什么样的关联?带着对八千年文化的想象,2014-2015年,我带着学生在这里做调研,跑了11个乡镇,走访了很多农耕能人,也目睹了八千年文化的再度复活。


河北涉县位于太行山东麓,隶属于邯郸。在这里,人们用石头垒起了1.2万亩旱作梯田。它由8万余块土地组成,高低落差近500米,石堰长度近万里,曾被联合国世界粮食计划署专家称为“世界一大奇迹”“中国的第二长城”,2014年被评为中国重要农业文化遗产。


驴是梯田主要的运输和生产工具,也是农民亲密的伙伴。这个地方的驴懂人语,会耕田。层层梯田间最高相距2至3米,人摘花椒时可能会不小心踩空,但在旱作梯田近八百年的历史中,还没有驴从上面掉下去的记录,驴到特殊的地方会转弯、会退着走。每年冬至,毛驴还能吃一碗面;时至今日,村里依然保留着这样的传统。梯田边上的小石屋——石庵子——没有一根梁、一根柱,却稳固不塌,令人惊奇。



陕北佳县泥河沟村三面环山,东面是黄河,黄河对面就是山西省的临县。我们在这里进行田野工作的时间最长,我的两拨学生先后在村里待了近60天。

从2014年6月到2017年3月,我们在内蒙古敖汉旗、河北涉县和陕西佳县共驻村118天,吃住在老百姓家,每天走街串户,追问村里的故事。这几年的乡村经历给了我与之前18年田野工作不同的感受。我曾经认为,一个人类学、民俗学研究者到乡村去,记录一方文化,发现并解释一些社会问题就足够了。但是,这4年的时间改变了我的田野工作方向,也影响了我对为学与求知的态度。我对乡村产生了一份特别的情感,一份夹杂着伤痛的对乡土中国的深度思考,一份试图去撬动和改变的冲动。


孙老师与学生们在陕北


2014年7月,我带12名学生到泥河沟村进行调查。没待上两天,就有学生跟我说,这村子没有什么特别的,最显眼的就是村里的观音庙、河神庙和龙王庙,如果只记录这些庙及从老人们那里听来的村庄大事,没几天就可以撤了。他们小看了村庄的文化特质,以为调查调查就可以写村史、村志了,然而9天过去他们才发现,自己了解到的只是皮毛,任何一件事都经不起三问,尤其是回到学校开始动笔的时候,更是觉得该问的都还没有问。因此,第二年我们在那里待了17天,临走的时候同学们还说,“老师,我们的田野工作才刚刚开始!”就这样,我们先后驻扎泥河沟56天,才基本完成了村庄口述史的搜集工作。

为什么我们要一次又一次赶赴这个普普通通的村落?怎样发掘那些留在生活里、活在记忆中的村落文化?实际上,看似简单的村落是农耕时代的物资见证,短有几十年的传承历史,长则有几百年。那里融入了一辈又一辈人的情感和记忆,怎能轻易看轻呢!


孙老师和学生们在内蒙古


我们应该怎样认识一个普通的村落?村落不仅有田、园、庐、墓等自然景观,更有活在其间的带有历史和情感的文化记忆。在座的各位中有摄影师、建筑师,有服务乡村的青年志愿者,我不知道村落如何走入你的视野,普普通通的地方会被你解读出怎样的新意?我们如何提炼那些融于日常的文化元素?

村落的历史文化信息藏在枣园里、梯田里、米仓里,藏在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农民的记忆里,其中记忆是最不容易被挖掘的。从表面上看,做口述史似乎很容易,好像拿一个录音笔,听受访者讲讲,而后整理出文字,就是口述史了。其实,这充其量只是口述史的原料。后续如何制作?历史文化信息如何呈现?这才是我们关注乡土文化的人必须要学会做的一件事。


学生们在泥河沟村


也许有人会问,口述史的目的是什么?在泥河沟村,我们前前后后搜集整理了50多万字的口述资料。这些曾被视为陈芝麻、烂谷子的一段段记忆,好像都是可以塞进垃圾箱的废物,我们却要旧事重提。为死去的人留下记忆,让他们的孙子、重孙子知道祖上经历过什么,这当然是其中一个目的,但不是终极目的。我们整理口述历史,把尘封的记忆从村民头脑中挖掘出来,其意义和价值直指今天的乡土重建。我们希望以搜集和整理口述史为契机复活乡村。


学生们在河北


乡村怎么了?2016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显示,到2016年年底,我国城镇常住人口为79298万人,占总人口的57.35%。游走于城市和乡村之间的农民工已达28171万人。数字的背后是今天乡村的状态,是城市的繁华和乡村的凋敝。我们可以说,这是乡土社会血缘和地缘关系松动、家族和村落文化衰微的真实写照。当我们看着凯歌高奏的工业化成果,看着一座座喧哗的城市,好像中国社会真的要和贫穷彻底告别了。然而,农民都上楼日子就好了吗?乡村能彻底消失吗?


2011年到2013年,我和朱启臻、熊春文两位教授在河北、河南、山东等省做有关中国乡村教育的调研。这一过程中对我冲击最大的是乡村学校撤并后孩子们住校生活的一幕幕。或许他们享受到了所谓的优质教育资源,但却与家庭、与村落彻底疏离:孩子从6岁起就开始住校,一直到高中毕业,我们难以想象他们的乡村记忆还有多少,对乡土的情感是否依稀尚存;寄宿学校即使设在乡村,也多半形同军营,孩子们对村里的远山近水都无法亲近,对养育他们的这块土地几乎是无感的。


后来,我写了一篇文章《文化失忆与乡村教育的使命》。在我看来,“失忆”就好像突然跌倒,醒来时妈妈不认识、太太不知晓,记忆全无,与昨天彻底断条。忘却了昨天,也就不知道今天该怎么过。如果一个村庄、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把历史忘却了,我们将不知道明天该怎么走。

面对今日的乡村,我们能做出一个耸人听闻的判断:我们已经身处集体失忆的边缘。如果人口学家的判断无误,再过几十年还会有几亿人生活在乡村,那么留住乡村的文化与记忆就是当务之急。


为乡村注入活力的可能性在哪里?我对乡村的判断及专业的认知告诉我,有一种类似于宗教的力量可以拯救乡村,这种力量就是那些生活在村落里的祖祖辈辈所携带的集体记忆。它就像魂灵一样,一直与我们的乡土中国相伴。面对“失忆”的病症,对症的方子就是唤回乡村记忆,我把这项工作称之为“招魂”。一旦魂回来了,乡村的活力就被自然激发了。这是我的理念,我很想试一试,文弱书生的一己之力能否让想法和理念回归现实,这也是我从2014年开始带学生驻村调研的主要动机。


孙老师在泥河沟村


集体记忆真的能发挥重新整合乡土社会特殊功能吗?不但能,而且能发挥巨大的超越我们想象的特殊功能。如果农民的身体跑了,但精神尚在,那么乡村就不算破败;一旦农民的魂被带走了,乡村就彻底破败了。农民对家乡心存认同,家乡不是落后和贫穷的象征,不是要逃离的地方,就是“精神尚在”。通过记忆的搜寻,使农民获得情感的归属和对家乡文化的认同和自信,进而能够利用本土的资源去寻找发展之路,这是我们社区行动和村落调研的一个基本起点,也是我们今天积极倡导的乡村建设的内在诉求。


孙老师和学生们在泥河沟村


接下来的工作是落实。面对中国数以百万计的村落,即便把我们这一屋子人都送到乡村也是远远不够的,就是几辈人累死也做不完。因此,国家战略才提出要“培养造就一支懂农业、爱农村、爱农民的三农工作队伍。”要发挥农民自身的主动性、积极性和创造性,让他们参与到这项活动中来,我们只起一个引领或者唤醒的作用。我们与农民们共同寻找村落的记忆,不让他们成为乡土文化的遗弃者和被遗弃者,而是自觉的守望者和传承者,这样中国的乡村才更有希望,那些行将失落和已经失落的村落文化才能复归。我们每一个人只要带着热情,带着自身的知识储备,在我们的参与陪伴中,乡村就能有所变化。


具体怎么做?我们从搜集老照片、老物件入手,使村庄的尘封往事得以呈现;通过口述史的方法,采写那些生活在乡村的父一辈、子一辈传承的家庭往事和村落故事。这是一个惯常的路径,也许它已经被使用过无数次,但是我坚信不同的人操作会有不同的味道,这样,每个乡村都会留下我们的操作手法,留下我们对乡村的判断。同时,乡村也能呈现出“一村一格”的理想状态,将它们独特的文化形貌和内在景观转换成令人迷恋的风景,将“乌托邦式的乡土”变成可触可感的现实。


此事听起来不难,做起来需要一定的功夫。如果你对村民说“老人家,给我们讲讲过去吧”,他会很茫然,不知道怎么给你讲。但如果你把他家院子里的老锄头、木头把子拣出来,说“这破木头杆扔了吧”,他会告诉你“那可不行,这我爷爷用过的”,接着,里面的故事就可能会被一串串地讲出来。我的学生把录音笔一放,请老奶奶讲往事,十分钟她也讲不出一句话。但指着墙上挂着的老照片问她:“这是你妹妹吗?”老人回答说:“那是我奶奶!”这老照片的故事就走出来了。

从老照片、老物件入手是我们了解一个家庭、一段往事最重要的凭据。贾玥老师是参与泥河沟村服务的摄影志愿者。再过一百年,泥河沟的子孙可能会奉他为神,因为他以最好的图片和影像形式,为他们留下了老祖宗丰美的瞬间。


泥河沟村民家的老照片


走访乡村时,县里文化人给我显摆的最多的是古县志。在河北阜平,我对政协的秘书长说,如果在这个时代你能为阜平的乡村留下一本村落文化志,后世的子孙会像你们珍爱这些古县志一样,以你们今天的工作为荣。一年之后,我收到了他主持编写的《风俗民情话阜平》,那一刻我特别高兴。从这个例子中大家会发现,乡村文化不是因为今天有太多的声、光、电设备就变得好存留,最可依靠的力量还是对乡村有情感的人,有行动力的人。


乡村文化人  

RCRA乡村文化保护与发展志愿行动,聚合全国农研专家、志愿组织、公益社团、乡友力量,为亟需支持的乡村提供乡土调研、创意传播、社区凝聚、人才培训、生态修复、乡村设计、品牌孵化、创业众筹等多项志愿服务。作为北京志愿者联合会一级社团,RCRA本着精准造血、务实坚持、接力跨界、合作创新的态度,为全国乡村能力建设提供志愿服务。欢迎广大乡村基层管理者、社团领袖、研究人士、设计师、志愿者加入我们,一起实现“文化乡村梦”!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孙庆忠:一介书生的时代使命
“乡土中国”的生命该如何延续
深情的挽留与深切的忧思
论中国当代乡村文化的发展困境与对策
村史志
溧阳的“乡村即旅游”实践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