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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专栏】马丽君|三只鸡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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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丽君

童年长于乡下,青年辗转城市,浸染草木之气。始于书画,陷于文字,在主业之外觅得半亩花田。年少遍读缠绵与江湖,后缤纷杂阅,一枝枯笔蘸淡墨,也曾涉猎小说、诗歌,唯愿从散文始终。

三只鸡的故事

马丽君

在我家乡下的老院,曾经活跃过一群鸡,我也曾以童稚的眼光去打量这些鸡,它们至今还鲜活在我的记忆里。并且,我亲眼目睹了直到今天仍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件怪事。

当时,它们居住在木柴和土坯堆砌成的鸡窝里,大致有十来只之多,一只公鸡,余下都是母鸡。公鸡总是一副雄纠纠、气昂昂的样子,只要喂食,母鸡们就自觉地退避三舍,公鸡心安理得地独自享用,待它酒足饭饱、大腹便便地离开,母鸡们才蜂拥而上抢食残羹剩饭。我便愤愤不平,恻隐之心油然而生。后来,我终于不能袖手旁观,毅然出手,只要公鸡大摇大摆地走近食盆,我就冲过去,用拌食的长把铁勺猛击搪瓷盆沿,发出“咣咣——当当”的声音,公鸡并不退缩,只是傲立原地,诧异地注视我的举动,良久,才不紧不慢地走开。我也走开。母鸡们却“叽叽——咕咕”地不敢近前。然后,公鸡又趋食,我又敲盆。如此三番,公鸡便黯然地在四周踱步,不再过来。母鸡们试探着围过来,犹犹豫豫地啄食,我则巡视在侧得意地捍卫这争得的局面。

当然,我也有偏袒。每次喂食,总要挥舞着勺子让鸡群给我最敬重的“一点黑”留一席之地。我只给一只鸡郑重地取过名字,就是“一点黑”。她是一只小母鸡,全身雪白,尾巴上却有一撮黑。刚刚长成,羽毛还不丰满,就开始恪尽职守地下蛋,别的鸡最多下两天蛋休息一天,而它连下三天才休一天,一个月就要比其它鸡多下十来个蛋,祖母说她拼命地下蛋,全身的毛迟早会累得掉光的。

果然,“一点黑”后来的羽毛老是乱蓬蓬的,有时还露着一块一块粉红色的皮肤。即使下蛋最多,功劳最大,她也总是一副温顺谦恭的样子,连吃食都诚惶诚恐,让着别的鸡。它常常低眉顺眼地在栅栏边上蹒跚地徘徊。从野生的指甲草和刺苔缝中啄些草粒、小虫、石粒充饥,正午的阳光暖洋洋地照过来,她的脸更红了。她急匆匆地颠着脚、躬着腰、一路小跑,扑腾着飞到鸡窝的檐瓦上,那里有母鸡专用的下蛋窝。她静静地伏在干草上,不多会儿,她的喉咙间发出“咕咕”声,我知道已下了。她悄悄地把蛋暖干,低低地叫着飞下地,去草丛间继续寻食。每当这时,我便疾速地把新下的蛋放到眼睛上,快乐地焐眼睛,暖暖的温度就像童年的温度。

没多久,公鸡就把自己地位的动摇迁怒于我对“一点黑”的偏爱,它老是找机会欺负“一点黑”和别的母鸡,我放学回家总看见“一点黑”被啄得羽毛凌乱、满院狂窜,我就撂下书包,拾起竹竿,果断参战,直把公鸡打得溃不成军、落荒而逃。而“一点黑”每到这时便顺势藏在栅栏边上的草堆里,战战兢兢地匍匐着,大气也不敢出。

无论我的竹竿怎样在战场上扶弱济贫,始终不能改变众母鸡对公鸡的俯首称臣。我可怜的“一点黑”更是每况愈下,越发懦弱且孤独。

后来有一天,“一点黑”突然不吃不喝,蹲在下蛋坊不出来,天黑了也不肯回鸡窝,祖母怕黄鼠狼伤害她,用围裙把她抱回了竹筛里,她一反常态,全身差不多快掉光的羽毛都竖了起来,凶巴巴地冲着祖母瞪眼,祖母笑眯眯地说“一点黑”要抱窝了。给筛子垫上软和的干草,去别人家换了一些鲜蛋,说是能提高成活率。“一点黑”卧在摆好的蛋上,看起来真像一个妈妈。

就在我等得望眼欲穿的时候,祖母说小鸡出壳了。果然,一个个可爱的小绒球正从“一点黑”的身下陆续探出头来,从筛子里跳到地上叽叽叫个不停。“一点黑”昂着头,身后缀着一串小不点,浩浩荡荡地觅食吃。偶有几次,公鸡和她的宝宝抢食。“一点黑”就耸起羽毛、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公鸡从未见过她如此神勇,不战而退。

“一点黑”的孩子们长得很快,绒毛渐渐褪去,长出一片又一片新的羽毛,慢慢覆盖了全身,终于长成大鸡了。祖母把几只小公鸡分送给几家需要的邻人,说是一山不能容二虎。公鸡仍然高高在上,被众星拱月。

某一天,我放学回家,惊见昔日不可一世的公鸡蜷缩在地,瑟瑟发抖,母鸡们则围了一圈,默默地注视。想到公鸡虽霸道,不过也曾为了保护自家的鸡群与别的公鸡浴血奋战过,就急急地求祖母救救他。祖母无奈地说些“鸡有天命,只能顺应”的话。不几时,公鸡仆倒在地,不再抽搐,一动不动,一圈的母鸡不约而同从喉咙发出“咕咕”的声音,甚是悲痛,又静下去,还是一圈站着,久久不肯离去,很肃穆的样子。祖母用竹竿挥了几次,黄昏时分,天暗下去,母鸡们才极不情愿地回了鸡舍。

“一点黑”突然就不下蛋了,祖母说她老了,估计要歇三四天才会下一次蛋。一个月过去,“一点黑”还是没下蛋。两个月过去,她的毛皮光了、亮了,祖母说,快了,休息好她就要下蛋了。还是邻居指着“一点黑”说是不对劲,我们才同时发觉她的鸡冠变厚、变大、变红了,也不似从前瘦小,倒是很健硕的样子。她吃东西也很骠悍,翅膀张开,给自己护食,别的鸡都躲着她。

祖母说“一点黑”变了,好吃懒做,得杀了吃肉。我央求祖母原谅她一回,再等等。结果第二天,一大早就听到了“喔喔”的打鸣声,慌得跑出去看,只见“一点黑”正立在高高的草垛上,引吭长鸣。祖母愕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此后“一点黑”羽翼渐丰,鸡冠高耸,尾巴变弯变长,每天天不亮就打鸣报时。乡亲们都啧啧称奇,祖母也乐得不用再抱养公鸡,只有我,脑子飞速转动,也不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点黑”变成雄鸡后,报晓、护鸡群,十分尽职,还越俎代庖,连看家、护院这等份外的事都做了,只要有风吹草动,就竖起全身的羽毛,眼珠溜溜地转,一副紧急备战的样子。

一天夜里,沉睡中忽闻鸡舍传来很大的声响,祖母和我忙拎着手电筒披衣去看,鸡舍的木栅栏已完全敞开,母鸡们挤作一团,“嘎嘎”尖叫,“一点黑”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异常勇猛地与一条黑影搏击,见人来,黑影迅倏从房檐上溜走,“一点黑”挺立在鸡舍门前,满脸满身都是血,在电筒的照射下,忽地仆地而亡。满地白白的鸡毛,与殷红的血迹零乱地叠错在一起。祖母用围裙擦擦眼角,长长地叹息。

多少年过去,我回过一次乡下的老院,没能找到当年我给“一点黑”筑的小小的坟茔,檐雨润泽下,杂草与青苔丛生的那个角落,一个我曾经认为很大的世界如今看起来是这么的小。这里已然是庭院经济的乐园,邻人依地而建气派的三层鸡舍,每层舍前都散落着很多新下的蛋,早已乔迁新居的大叔眉头舒展开来,爽朗地笑着介绍自己的创收经验。阳光下鸡粪滋养的菜畦郁郁葱葱,我用指尖轻轻碰触架子上新生的豆荚,无数条藤爪缠绕着像张开的手臂,恍惚间,一只白毛夹杂着黑点的鸡慢悠悠地朝我踱步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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