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再回到从前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 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 马 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节选自木心《从前慢》

其实，标题中的期望是无法实现的。

有个问题，说，一间屋子失火，家里只有女主人一个人，她除了逃出去外，时间还仅够她拿一件物品出去，问，她会拿什么？

答案是：拿她年轻时的照片。当然，我们每每翻旧相册，回忆自己定格在胶片里的时光，也大致出自同样的心理。

尽管我们都知道无法回到从前，但还是不断的这样说，如果再回到从前如何如何……明知道是假设，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做假设，这种假设里多是对现状的不甘，或是因为周遭人与事的困惑，或是因为自己的灵魂缺乏滋养，总之，有不满，如果再来一次，期望好于现在的状况。

如果再回到从前是期望有推倒重建的机会，而现实是，人生很少有推倒重建的机会，即便偶尔可以重新开始，也总是站在“自己的过去”这座小山丘上，于是每当有偶然的重建机会来临，比如找到新的工作岗位，迎来新的爱人，到了新的城市等等，当此情景，通常我们充满梦想和幻象，总是向好的方向去思索和期许（人性如此），但幻象总会破败，梦想总不丰满，余下的往往是瘦骨嶙峋的现实，努力的过程中，经历的大多是不如意，当然，也有可能在长路的尽头偶遇“成功”这位佳人，但大部分情况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在这样的现实里，每一个人都会不禁问上帝，为什么不直接将这些不幸直接大手一挥都变成美满，反而要你的孩子去摸索、求证、栽跟头，难道是为了在多舛的命运之途感恩你的伟大？

人的挫败感会在每时每刻侵蚀自己多感的灵魂，而有这种挫败感的人（有很多人没有挫败感，因为他们麻木了），恰恰又正是创造了世间最多精神财富的那部分人，这一部分人人群很小，但他们灵魂高贵。

你越优秀，越受折磨。

不过，正是对于这些优秀精神不断的重建与摧毁，人类才得以进步，这种重建与摧毁使人经历痛苦，于是涅槃再三再四……

具有反思能力的人，往往是心智成熟的，因此会提出“如果再回到从前”这样的念头，这种念头是反思的一种，其实在反思过往之际，就会时常将自己的灵魂扒拉个来来回回，重复地为自己的人生遭遇寻找存在的证据，深思到一定深度，却又真是“愁绪满怀无释处！”。

这种对自己的深层次剖析，成就了很多杰出的人物，像卢梭之类的思想家即是如此，所以他写《忏悔录》。

我们看曹雪芹写《红楼梦》时，开篇先说自己半生潦倒，其实，不潦倒，没有他从繁华到衰败的家族，以及他从高端社会向底层社会的跌落经历，他又哪里会有那样的好文字，好文字必然出自于一个不停扒拉着自己灵魂的手。

同样，如果鲁迅先生不是经历了从小康之家沦落到不断地出入当铺和药铺，在大街上原本对他恭敬的人，都可以以“白眼”看他，他也不至于终于走上了扒拉整个民族灵魂的写作之路。

这种扒拉使人性纯粹，但从肉体上是对人的摧残，因此，写出那样的佳作的人，短寿。曹雪芹“英年而逝”至于红楼梦断；鲁迅早年学医优秀，却死在疾病上……他们是在反复颠覆，不断重建的思维中，痛苦，撕扯，正是因为有这种愿意在灵魂上折腾的敏感的特质，他们才杰出。

如果再回到从前，也是对过去的一种纪念，过去是回不去了，但却可常常怀念，并因为这种怀念引起反思，引起对眼前事，身边人，以及对世间万相的观照。这种审视的眼神烁烁闪着精光，但最终都逃不开自我审判的痛苦，又最终回到医者不自治的老路，导致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上，再一次说“如果再回到从前”。

如果再回到从前，也是对自己的一种审判或鞭笞，在这种假设中我们把自己抬高至审判者的高度，深夜暗问：过去的我是谁？现在的我怎么样？但我们反复审视之余，通常在这句话的后面，跟的是叹息，跟的是无语，如果写成文字，则大多以省略号……来记录。

当然，也有诚实者，悟得透者，如巴金，文革后写的《随想录》，你现在去看，就会知道有多实在，满是忏悔与自省。平常的人做不到他那样，或者年岁不到，或者思维不到，于是不敢言语，生怕言语道断，一语即错。而其实只要坦诚面对自己的内心，坦诚面对自己的过去，回不去又何妨，每一次回望，都是对旧我的尊重，这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