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
【唐】李商隐
永巷长年怨绮罗，离情终日思风波。
湘江竹上痕无限，岘首碑前洒几多。
人去紫台秋入塞，兵残楚帐夜闻歌。
朝来灞水桥边问，未抵青袍送玉珂。
这是一首以泪为主要表现内容的诗歌，在李商隐的作品中独树一帜。此诗以泪为线索，描述了人间几种不同的悲伤的眼泪。这些泪初看是毫无联系的，几乎是一句一泪，一泪一典，都是各种生离死别的悲哀之泪。但是诗歌到了结尾两句，仿佛我们能恍然悟出：所有历史上的眼泪虽然悲伤欲绝，但都不如灞水桥头“青袍送玉珂”之泪的悲戚。诗中提到的青袍是唐代八、九品官吏穿的官服，在此自指，表达穷途之哭的伤痛。
首句“永巷长年怨绮罗”描写的是宫廷妃嫔宫女失宠之泪。那些住在永巷的妃嫔们因为长期失宠而悲伤欲绝，她们怨恨遍身罗绮却不能与君主接近从而长相厮守，作者在此感叹她们的凄凉生活和不幸命运。第二句“离情终日思风波”描写了离别的眼泪。这里，“风波”代指远在异乡流浪漂泊的丈夫。独守闺房的思妇整日孤苦无依，自然想念远在他乡的丈夫，希望他们能早日平安回家，共享天伦之乐。但是现实是如此残酷，一年复一年的寂寞孤独，怎不让人泪落涟涟？首联描写的都是女子的眼泪，悲遭遇，叹离情，说明自上而下，都有悲戚事。
颔联“湘江竹上痕无限”句则运用了“湘江斑竹”的典故，描写伤逝之泪。历史上多用“湘泪”来比喻臣子对于故君的哀悼。这里还可以理解成为一切消逝永亡的人或事物的感伤。第二句“岘首碑前洒几多”句写的却是感怀旧德的眼泪，这与前后几种眼泪很不同。但也可以理解成为美好的人或事物消失而流下的伤感的眼泪。本联合起来是为消逝的人或事物而流的眼泪，与首联现实之悲明显不同。
颈联“人去紫台秋入塞”句则叙述了王昭君远嫁匈奴因思念故土而流下的无奈的眼泪。王昭君在汉元帝时被选入宫，竟宁元年（公元前33），匈奴呼韩邪单于入朝要求和亲，王昭君被赐为公主，远嫁塞外，最后葬在塞北，死后魂魄归乡。杜甫《咏怀古迹》（其三）的诗句“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所咏的正是此事此情。“兵残楚帐夜闻歌”句则叙写了楚霸王项羽兵败垓下的故事来写英雄末路的喟叹之泪。当刘邦、韩信、刘贾、彭越、英布等五路大军于垓下（今安徽灵璧南，一说今河南淮阳、鹿邑间）基本完成了对项羽十万楚军的合围，项羽被刘邦围困在垓下，兵少粮绝。夜里听见汉军四面都唱着楚歌，感到大势已去，于是起来在帐中饮酒悲歌，涕泪俱下。此联的两种眼泪皆是家国之泪，又与前两联不同。
至此，诗人为我们描写了失宠之泪、离别之泪、伤逝之泪、怀德之泪、思乡之泪和末路之泪，归总起来又可分为现实之泪、永逝之泪、家国之泪。这些眼泪虽然是在历史上发生过的，在作者身上也有不同程度的相似点。作者的境遇不正像失宠的妃嫔吗？作者中年丧妻不正如念夫思远的思妇吗？更不用说失去了自己的依靠，美好的青春如永逝的泪水了。特别是家国之泪，这是李商隐一生的痛。这与诗人的身世遭遇都有很多相似之处。诗人年少时便胸怀大志，十七岁就写有“忍剪凌云一寸心”（见《初食笋呈座中》）的诗句，可惜却因无故被卷入政治党派的争斗之中，因而一生仕途坎坷，未受重用，空负满腹才华，平生大多时只作得一介幕僚，长期寄人篱下、俯仰于人。所以，前三联倒可以理解为诗人对自己一生悲苦的委婉概括，当然，单纯理解成为最后所写之泪作铺垫作衬托也合情合理。
尾联“朝来灞水桥边问，未抵青袍送玉珂”，意思是：如果清晨在灞水桥边送别之地看一看，就知道上面所述的六种悲痛之泪，都抵不上那青袍寒士送玉珂贵宦时自伤穷途抑塞之泪来得更为悲痛了。“青袍送玉珂”的场景，在作者看来是最为悲戚之事，不但贵贱有别，也自伤官职之卑微以及长期寄人篱下的凄凉。因此，李商隐吟叹的是自己终身有志难酬，只能是徒为幕僚的寒士之泪的悲凉之情。到此，读者方才明白，前面所咏之词都不过是为此联作陪衬，彰显最后一句的人生悲凉。李商隐善于把某种情感写到至深至极的程度，常常一唱三叹，反复挖掘，层次跌宕生姿，曲尽其悲。
由此看来，本诗到了最后才把用意呈现出来，不仅点明了主题，也让读者更深入地了解了诗人的心境：前六句的六种泪相对于作者本人来说，只能算是平常之泪，都比不上后面的灞桥迎送之地，“青袍”送“玉珂”时的感悲之泪。诗中连用六种悲泪做衬托，正是为了突出这种穷途抑塞之痛的深刻与强烈。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