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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薇:曹寅的两个影子:宝玉和黛玉——《楝亭集》与《红楼梦》

曹寅所处时代是入清之后的曹氏家族在政治经济文化等诸多方面的鼎盛阶段。在这一家族最辉煌时期,囊括了曹寅的诗、词、文的《楝亭集》出现了。

《楝亭诗钞》

按历史年代看,《楝亭集》早于《红楼梦》①,但如果按阅读顺序看,在现当代读者的阅读体验中,《红楼梦》早于《楝亭集》。所以,《楝亭集》的思想内容,或者说很多意象,如果不读《红楼梦》,估计很可能就飘然而过了。因为那不过是一个普通诗人对个人身世和情感的表达,而且从文学水平上看,还不算是一流的。

但是当祖孙的作品放在一起时,它们就成为彼此的钥匙:曹寅在诗词中毫不避讳地大量频繁直白地使用着“愁”字,他还用文字不断地告诉我们他一直都在生病中,“病”贯穿了整部《楝亭集》。他经常叹息自己瘦弱的身体、他的肺病、眼病和耳聋,他的爱读书、爱弹琴,和他在想要葬桃花时忘不掉的“甲申之变”。

《红楼梦》“祖孙相似”的写作模式,“重文轻武”的家族现状和“一代不如一代”的关系,郭振基在《别集》中披露的曹寅所谓“群臭”和宝玉所谓“浊臭”,与曹寅删诗,这些都让我们觉得似曾相识,让我们想到宝玉的思想和黛玉的特点,同时又通过宝玉和黛玉增加了对曹寅的理解。

曹雪芹将曹寅的诸多特质分摊在宝黛二人身上,如果说袭人是宝钗的影子,晴雯是黛玉的影子,那么曹寅的影子就是宝玉和黛玉。

有学者说“无论从血统继承还是从文化因缘上看,都可以讲,没有曹荔轩便没有曹雪芹,没有《楝亭集》便没有《红楼梦》。②

那么还可以说,从阅读和接受的角度看,没有《红楼梦》也就不能更好地理解《楝亭集》,二者的互文关系非常明显,《红楼梦》对《楝亭集》产生的阅读影响也是不容忽视的。

上海古籍出版社版《楝亭集》

本文试通过小说人物——主要是贾宝玉和林黛玉,为曹寅和曹雪芹这一对同样在去世前一年经历过丧子之痛的祖孙俩(可怕的相似)的创作思想做一个粗略的“画影图形”。

曹寅与林黛玉

曹寅是“多愁多病的身”。他诗常有“愁、病、瘦”三种意象,尤其是在其早年或是在写唱和之外的诗时,这些情感会夹杂在任意一首写景或抒情的作品中跃动而出。他短短55年的生命基本都是在生病中度过,和黛玉一样,主要是肺病。

“病”贯穿了整部《楝亭集》。他在明亡的第二个甲申年发出“百年孤冢葬桃花”的慨叹,不能完全排除他的吊明思想,很巧的是,黛玉不仅写了《桃花行》,也真的去葬桃花了。他和黛玉一样喜爱竹子,和黛玉一样窗前种竹。

他也和黛玉一样对家乡之物有着“物离乡贵”的同感,更和黛玉一样喜欢读书和弹琴,就连吟诵“东风”时的情怀也都是相似的。可以说,小说中的黛玉有类于曹寅的影子,具有十分相似的特质,在曹寅的诗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隐含着的黛玉。

剪纸林黛玉

1.“愁”的意象。

曹寅的诗最大特点就是对愁字毫不隐晦,往往直截了当地告诉读者他快要愁死了,似乎生活中的一切都能瞬间引发他的愁思,比如,“滚滚散清愁”(《北行杂诗》) “清宵愁伏枕”(《四月望夜得迟字》)“愁絮拨难开”(《闻芷园种柳》)“愁对隔江峰”“愁牵百丈长”(《赴淮舟行杂诗十二首》)“终古朝花愁暮落”(《集余园看梅,同人限字赋诗,追忆昔游有感而作》) “日暮更深悲”(《题王南村副使风木图》)“愁坐怀亲串”(《西轩赋送南村还京,兼怀安侯姊丈冲谷四兄,时安侯同选》)“黯澹都成搦管愁”(《戏题王安节画》)“愁坐雨泷泷”(《雨夕送令彰还广陵》)“老眼愁看富贵花”(《竹村大理筵上食石首鱼作》)“愁对西风护碧纱”(《避热》)“僝僽余寒怕办诗”(《城西看牡丹四捷句》)“乳花红酽愁相浇”(《月凉茗饮歌》)“愁里闻歌是别离”(《元宵醉后作》)“晚风愁杀渡河人”(《渡潞河题壁》)“日暮寻愁坐屡移”(《旅壁书感》)“西院梧桐入暮愁”(《宿西内寄怀范次丞》)“伫立每从愁处久”(《春日感怀二首》)“浣纱何处更愁人”(《苔》)“愁积何时已”(《和桐初谷山署中寄怀原韵》)“只到春来多少愁”(《踏青词二首》)“聊复慰愁吟”(《雨夜有感兼寄江南诸子二首》)更专门写《放愁诗》遣愁。

“拭我细斑湘女竹”(《病中冲谷四兄寄诗相慰》)文人盛会中也要写“柳丝剩系古今愁”(《红桥看荷花热甚》)“中年怀抱难平。侍得炷香残了,依旧愁生。”(《月当厅·闻钟》)“买断春愁十里”(《满庭芳·秋屏》)。

无论吟风对月、白昼夜晚、临花看雨还是少壮年老,愁绪总是挥之不去地缠绕着他。《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夜宴中,黛玉抽得题着“风露清愁”四字的花名签。

“愁”是黛玉的标签之一,小说中的例子不胜枚举,这里不赘言。现在有了曹寅的诗,我们知道,不光是黛玉一个人在发愁了。

《楝亭词抄》

2.“病”的意象

曹寅的诗,有时候愁情似海“茫茫鸿蒙开,排荡万古愁”(《江行》),有时候向隅独泣“涕泪几人多”(《读施愚山侍读稿》)“难将一掬泪,洒作万年青”(《楝亭留别》)。

但相比之下,“病”的意象在曹寅的诗中更为明显和引人注目。短短55年的生命中,曹寅一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生病,而且主要是肺病。曹雪芹一定熟读祖父的诗作,必定也对他的病情印象深刻。一个多愁多病、怀才忧郁的形象在他心中应该是孕育已久的。

“仍是耽吟善病身”(《再游功德寺》)“行吟此病身”(《忆芥公上人二首》)。喜欢吟诗,容易生病,这是曹寅对自己的写照。曹寅平素身体虚弱,从在康熙身边当侍卫的诗作中就能看出他经常生病,而且他也尽量要在文字中表达出病痛所带来的苦闷:

“风梳病发才盈握”(《病中吟》约20岁)“樱笋怜微病”(《雨夜有感兼寄江南诸子二首》约22岁后)而且一病就可能几个月不出门,“漫兴诗篇余竞病,伤心粉澡杂俳优……卧病经旬初出户,战余寒热体差强。”(《病中冲谷四兄寄诗相慰》)

他的肺不太好,经常咳嗽,肺病似乎在他一生中的大段时间内都始终存在。有时候想要大声吟诗,却又被咳嗽和气喘困扰“正欲狂吟愁病肺”(《九月送荆阊公,桐初、调玉同赋》22岁左右)。

《红楼梦》第四十五回:“黛玉每岁至春分秋分之后,必犯嗽疾;今秋又遇贾母高兴, 多游玩了两次,未免过劳了神,近日又复嗽起来,觉得比往常 又重,所以总不出门,只在自己房中将养。”

林黛玉绣像

秋燥肺热,更是肺病多发季节。曹寅亦不能免“一秋肺热苦耽茶”(《送杨公汉归浮槎》45岁)。在写给一个医生朋友的诗中他说:“疗我热中患……我病病不相”(《赠陈开益》)。

“不相”是中医辨证的术语。除心火外,其他都称相火。“不相”就是说相火不能归位,君臣各不安其位,火自下而上,火克金,此时肺金不足者,则使肺病加重。

这首诗说明他的病症是下焦火上延,导致肺病加重。“瞑眩冀有瘳,声伎安能娱”(《松茨四兄远过西池,用少陵“可惜欢娱地,都非少壮时”十字为韵,感今悲昔成诗十首》37岁),病到连他平素最喜爱的声弦伎乐也不能让他感到愉快和安慰了。

《西村师教予导引却病戏成二诗,时师将归清凉》,从诗题也可知曹寅经常生病,与清凉寺僧交谈时也会将体弱的苦恼向对方倾诉,僧人教他导引之术以保养身体。即便在填词时,曹寅也依然不改“愁病”之风:“此日多愁兼善病”(《贺新郎·与桐初夜话分韵》)。

曹寅这个“多愁多病的身”,也必然如黛玉一般有一副瘦弱的身形,于是他说“怡然把瘦骨”(《黄河看月示子猷》)“故人怜我瘦”(《和桐初谷山署中寄怀原韵》)“年来更觉休文瘦,检点窗前有药苗。”(《春日感怀二首》)把自己比作著名的病弱腰瘦的沈休文。“腰瘦莫嫌带金重”(《月当厅·闻钟》)是曹寅任内务府郎官时的词作,年纪轻轻的他就羸瘦到腰带上那一点金属的重量也承受不起了。

曹寅除了嗜酒,还好茶。他在《月凉茗饮歌》(31岁)中说“为怜好友馈唐贡,一升满瀹怜中宵。又闻养疴忌内汗,瘦腋宁让卢仝骄。”

虽然养病期间,但朋友所赠之茶不可不饮,怎奈在病中,亦不能像卢仝那样痛快吃七碗茶而觉腋下生风,那样喝不利于养病。曹寅连喝口茶都要考虑一下身体状况,与黛玉何其相似。

陈晓旭饰演林黛玉

第62回袭人要给黛玉另倒一杯茶时,黛玉说:“你知道我这病,大夫不许我多吃茶,这半钟尽够了”。黛玉也是喜欢喝茶的,凤姐送大家的茶,她喝了觉得好,还主动向凤姐索要。

曹寅这边就坦言自己有“茶癖”,但身体不好时,还是以吃药为主,茶也就只能少喝,聊慰胸中郁滞:“卯君茶癖与吾同,对客长愁放碗空。近日衙斋须药裹,一杯清淡只宽中。”(《和芷园消夏十首·茗碗》35岁)

青少年时期,在皇帝身边的侍卫生活令曹寅疲惫不堪,总是生病的身体也让他感到压抑愁苦,那个时期的诗歌充满了“愁、病、瘦”的内容。步入中年,随着生活环境的稳定和社会地位的提升,他虽然有时也会生病,但心理和生理的健康状况明显和以前不同。

他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山水不再是承载他苦痛和颓丧情绪的吟咏对象。他开始享受饮食和交友的乐趣,还有游山玩水的情趣。面对朋友、景色和物事,他的心情相对平静祥和。

甚至对生病这件事的态度也大有不同:“卧病经旬万虑疏,鹊炉麈尾悉蠲除。苦难一事贻儿笑,上口清晨诵药书。”“何难尽遣筝琶手,净眼看花破死生”(《西轩》42岁)。

《楝亭集校注》

但是,疾病却始终缠绕着他,绝不放松。进入40岁以后,他的健康日渐损毁:“疢疾可同湔”(《九月七日蒙阴晓发》41岁),“斯人病且癯,渐白数茎须。形体看衰始,风花觉致殊。烟波情亦淡,尘海路常纡。孰耐支吾老,燕南宅一区。”(《引镜谢客》42岁)“药饵经冬厌笋蔬”(《药后除食忌谢方南董馈鲊鸡二品,时将有京江之行》),才四十出头的男人,几个月的长期服药,弄得他对吃饭都没了胃口。

我们当然记得黛玉从会吃饭开始就吃药了,到了贾府以后也是随着疾病地加重,逐渐饮食欠佳、食量日减的。

曹寅在45岁上又得了眼疾,“半春眼苦黄连暗”(《病目初愈,思与书宣小饮,时轩前玉兰将开》)《病起弄笔戏书》(46岁)“残眼眵泪如撒沙,漫空赤晕生狂花”(《夜饮和培山眼睛歌》47岁)。

“病”的状态又引发了他的厌世之感“偪仄人世间,逍遥未有期。”(《闻静夫伤臂占二诗慰之》42岁)也令他更加看破人生“十年方一瞬,饭后且吟诗”(《宿龙潭定水庵,阅案上华严有感题壁》42岁)

不论有多少想法与抱负,无奈他总是在生病,无法与身体抗衡,“最是衰脾慵早起,不堪蓐食遍津梁。”(《宿华阳》43岁)。真正的病人心里想的是养病都来不及,哪里还谈养生。

同样的,宝钗劝黛玉养生,黛玉道:“不中用。我知道我这样病是不能好的了。且别说病,只论好的日子我是怎么形景,就可知了。……'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强的……”(第45回)

电视剧《红楼梦》中林黛玉、薛宝钗剧照

这话和曹寅诗中所说有着惊人的相似。他在记与老友相见的诗中也不忘告知对方自己是在病中“衰病叨陪侍从臣”(《读葛庄诗有感,即韵赠送刘玉衡观察归涿鹿,兼怀朗崖李公》47岁)。

康熙四十四年南巡至上元、江宁、扬州一带时,曹寅48岁,身兼数职,于几地往来奔波,“往还形乃劳”(《晚晴将之真州和查查浦编修来韵》48岁)。体弱再次染病时作诗序曰:“五月从驾返署,卧疴移日”(《桃花泉》48岁)。这场病似乎拖的时间有些长,他继续在诗中言及他的病是“雨淫惰弗戒,药饵惭深居。兹晨理荒绪。”

曹寅本不信佛事,也许是生病日久、身体虚弱,或者是家人敦促,平素也会有一些祈福的修持了。长时间的卧病吃药,令他精神疲倦、事务荒疏。“诵之辄已病,欲往仍次且。”

读友人们的诗作也是在病中,想要走动也是不能的,满心的惆怅无奈。“凡民困时疴,展转无籧蒢”(《雨中病起读诗馆诸公见寄篇什有作》48岁)日用饮食中也总能看到他病患的状态“病躯思啖呵黎勒”(《竹村大理筵上食石首鱼作》53岁)。

53岁这年秋天闷热尤甚,曹寅索性“嘱阍者以病辞”,以病由却客,减少交游。他此时是“白汗翻浆午不收”,因病弱虚汗不止,哪有精力体力会客,所以“绝口不谈门外事,举杯唯爱柳边风”(《避热》)。

辞世前一年,即54岁,曹寅丧幼子珍儿,他在诗中说“老不禁愁病”“聋耸双荷异”“偷生药裹亲”(《辛卯三月二十六日闻珍儿殇》)。

曹寅手迹

此时他接连填《贺新郎》四阙,以言其耳闭、耳鸣之疾。友人送来木枕“重闻装枕治奇聋”(《于宫赠桱屑枕志谢二首》),他在诗题后写“时病耳闭”,在诗末句后写“近复苦目暗”,整个一副老病孱弱、耳聋眼花,靠药维持生命的“下世”之态。

这时他已是长期生病服药了,还于吃药之后写下关心友人的诗《真州西轩行药念俊三病,书此代问,时将归金陵》。更有友人送药酒,令他略解病苦,饮完酒可以“午天甘作黑甜人”(《质公饷药酿甚佳》)。

然而,他依然要因公往返于京城和江南两地间。他在于这一年十一月参加宫宴的诗中说“久惭衰病承貂珥”(《畅春苑张灯赐宴,归舍恭纪四首》),说明他身体衰微、疾病缠身久矣,对公务时常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拖玉廿年空皓首,衰残何以报吾君。”(《正月二十九日随驾入侍鹿苑,二月初十日陛辞南归,恭纪四首》55岁)

疾病令他睡眠不稳,心情烦闷“纸阁寥萧自耐眠,恼人常误子规天。”(《白杜鹃雌雄一双》)从李煦的奏折上看,曹寅55岁“自江宁来至扬州书局料理刻工,于七月初一日感受风寒”。

从此时到命终之日,他一共有三首诗,每首都在写病“晚餐宜病体,午盹到衰翁”(《西轩》)、《疾小已偶成》和生前绝笔“秋风病滋味”(《病痁诸子日夕抚视志感,少愈当逐头细书以伸此意》)。

《曹寅评传年谱》

曹寅的病弱之态贯穿于整部《楝亭集》,就像黛玉的病弱绵延于整部《红楼梦》一样。

3.“爱竹”

曹寅爱竹,经常在诗中一再提及“君家一丛竹,……绿意和酣梦”(《方屋前竹》)“眼见去年笋,耳添清夜音”(《和安节咏轩前竹》)“蕉竹映参差”(《题丁云鹏玉川煎茶图》)“小窗苔竹繄诗媒”(《诗局竹下小酌》)

扬州盐院署有竹,曹寅作诗说“官寮寒上日,野竹最禁秋。地瘠难抽笋,窗高乱点头。粉香群雀诧,院静午蜂游。自是西轩主,幽人岂厌幽。”(《题西轩竹》)又有《咏轩前秋竹》:“秋竹碧参差,行根得雨迟。……只缘药栏处,曾见土萌时。”“一晌竹风吹盹醒”(《纳凉过杏园食笋》)

曹寅寓所处处有竹,以至于“官舍笋成林”(《喜雨与幕友分韵》)的地步。曹寅的窗前就是竹子,如黛玉的潇湘馆一般“凤尾森森”。他甚至还在任巡盐御史时于扬州盐院衙门种竹窗前,并写下《使院种竹》以记之。辞世前不久,他还去扬州使院并作诗说“新竹有凉色”(《西轩》)。

他还在《和芷园消夏十首·竹簟》中形容用到家乡特有的竹簟时说“七尺桃笙贴腹便,消除一日夜凉前。故乡此物非殊贵,不设纱幮恣意眠。”体现出作者对故乡之物的极度喜爱之情。

《红楼梦》中宝钗送黛玉家乡之物时有一番对话,便是对这首诗的最好展开:“黛玉道:'这些东西我们小时候倒不理会,如今看见,真是新鲜物儿了。’宝钗因笑道:'妹妹知道,这就是俗语说的'物离乡贵’,其实可算什么呢。’”

此时的曹寅已经三十多岁,对故乡的思念会令他诗中还透露出他夏日是使用“纱幮”的,宝玉和黛玉儿时所睡“碧纱橱”,在此处亦可见一斑。

张莉饰演薛宝钗

4.“甲申之变”葬桃花和黛玉葬花

“省识女郎全疋袖,百年孤冢葬桃花。”(《题柳村墨杏花》)这是曹寅赏柳村画师的墨杏花之后所作。宋荦在《題唐解元墨杏花二首》中说:“唐題句云:'穀雨長洲苑,旗亭卖酒家。女郎全疋袖,杏子一林花。’”[③]因为同是写墨杏花,曹寅就用了此典。

所不同的是,曹寅看到杏花以后,马上想到的是先于杏花(花期4月)开放并衰败的桃花(花期3月)。杏花盛开时节,桃花已谢,已经该是“葬桃花”的时候了。花期的更替就像人生的轮转和朝代的更迭一样。

这首诗大约作于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甲申年),距画杏花的唐寅逝世的1523年有181年,距崇祯十七年(1644年甲申年)那个令明人蒙受耻辱的“甲申之变”正好60年。一提到“百年”,就有了历史感。

曹寅在甲申年发出“百年孤冢葬桃花”的慨叹,不知是不是对上一个甲申年的纪念。如果说这是过度解读,那么我还想说,在杏花盛开时不写杏花,而去纪念之前的桃花,这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朝代更替之后,处于后一朝代的人对前朝的怀念和追忆。

邮票《黛玉葬花》

在此之后,他的孙子曹雪芹又在书中写林黛玉葬桃花。但是他的孙子又比他的视野更为广阔了,关注和关怀的内容更多一些。

《红楼梦》里先写了黛玉葬桃花,而后吟诵《葬花吟》时所葬之花便不仅是桃花,还有石榴、凤仙等。曹雪芹关注的是众多女性,或者说是人类共同的命运。同样的意象,祖孙用来则各有寄托。

5.弹琴、读书

曹寅是喜欢并擅长弹琴的。“日长无事罢弹琴”“鹤亦识琴心”(《题画四首》)体现了他日常生活的一个侧面,闲来无事弄管弦。郭汝霖与曹家是世交,长于寅。曹玺任江宁织造时,为其幕僚。

曹寅在《祭郭汝霖先生文》中描述自己是:“嗟我弱孑,沉溺简编,鸣弦弄墨,余无能焉。”他再次重申:他体弱多病,沉溺于古籍书海,喜欢弹琴写字,别无所长。看到这里,怎能不忍不住与作者相视莞尔!这些话不是在说黛玉又是在说谁?

看来曹寅的这些特点都深刻地铭记在曹雪芹的脑海中,是他喜爱和赞赏的品格,于是就将这些爱好和才能在《红楼梦》中赋予了女主角林黛玉。不论男女,这些品格所凸显的都是一个人的优秀和出类拔萃。

陈政明绘宝黛读书图

我们如果细品,就会发现,虽然大观园中诸多小姐都能识文断字,还有像宝钗、湘云这样的知识女性,但经常读书的也只有林黛玉。

我们几乎看不到宝钗在读书,尤其在她说出“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第42回)的一番大道理之后;湘云似乎应该喜欢读书,但小说中说她有做不完的针线活,要做到下半夜,也没看见她读书;迎春在读者面前曾以读书的姿态出现,但读的却往往是《太上感应篇》,这也是作者为了表现她的性格、为情节专门设定的。

只有林黛玉的读书在作者笔下是一种生活习惯,我们知道她经常抱着一本书在读,她的潇湘馆也被刘姥姥认作富家公子的上等书房。

6.“东风”

曹寅在《竹村大理寄洋茶滇茶二本,置西轩中,花开索诗,漫题二首》中说:“漫山百卉无边幅,裁剪东风恐未匀。”满山遍野的百花散漫自由地怒放着,恐怕是东风这一催生万物的主人雨露不均、吹涤偏颇造成的。大观园姊妹们在填《柳絮词》时,有两个人提到了“东风”,即林黛玉和薛宝钗。

林黛玉在《唐多令》中说:“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东风是强大的主宰者,虽然春天孕育和诞生了柳絮,但在强势的东风面前,春天也留不住柳絮,只能任凭他们被东风带走。

戴敦邦绘黛玉

薛宝钗在《临江仙》中说:“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在这里,春天、柳絮和东风三者的关系融洽,春天温顺解意,东风也风力恒定、不偏不倚。柳絮在大好机遇和助力下平步青云。相比之下,曹寅诗的思想感情与黛玉词更为接近。

“祖孙相似”模式与重文轻武的“一代不如一代”

《红楼梦》第二十九回,张道士和贾母的一段对话,从侧面暗示了贾宝玉和荣国公的承继关系:“张道士道:'……我看见哥儿的这个形容身段,言谈举动,怎么就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说着两眼酸酸的。贾母听了,也由不得有些戚惨,说道:'正是呢。我养了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一个象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还象他爷爷。’那道士又向贾珍道:'当日国公爷的模样儿,爷们一辈儿的不用说了,自然没赶上;大约连大老爷、二老爷也记不清楚了罢?’”

张道士和贾母都是当年与荣国公亲密接触的人,在对荣国公进行评价的对话中,二人虽未用惊人的形容词来描述其外貌、言谈举止,但从其语气中却能真切体会到当年的荣国公在他们心中是英俊超群和气质非凡的。

电视剧《红楼梦》中欧阳奋强饰演贾宝玉

既然说宝玉像爷爷,那么我们且来看看对宝玉的描写。《红楼梦》第三回林黛玉眼中的宝玉:“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如悬胆,睛若秋波,虽怒时而似笑,即视而有情。……越显得面如傅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若笑。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

第十五回,北静王看宝玉:“见宝玉戴着束发银冠,勒着双龙出海抹额,穿着白蟒箭袖,围着攒珠银带,面若春花,目如点漆。北静王笑道:'名不虚传,果然如'宝’似'玉’。’”

第二十三回,贾政眼中的宝玉:“神彩飘逸,秀色夺人”。可以说这些都是对人物外貌美以及人物周身散发的魅力和风韵等不可言传的东西的极致描写。

我们很容易想到,作者在描写宝玉的时候,心中也会联想和顾及宝玉的爷爷,因为他给人物设定的模式便是“祖孙相似”。小说中虽然没有对荣国公直观地外貌描写,但作者知道,读者在看到张道士和贾母的对话后,一定会把宝玉的外貌和荣国公的联系起来,那么这便是对荣国公的“不写之写”。

即便说曹雪芹不是贾宝玉,曹寅不是贾宝玉的爷爷,但这种祖孙相似的理念和愿望,的确是曹雪芹赋予小说人物的。在虚构故事中,孙子像爷爷的事实,无可辩驳。

这起码说明,曹雪芹希望在他的小说中,孙子能够对爷爷有所继承,尤其是优点和长处。为什么作者在小说中会愿意一个孩子像他爷爷?他怎么不写这个孩子像他父亲?

《曹寅与曹雪芹》

我们再来看在现实中,曹雪芹的爷爷曹寅给人的印象是怎样的。曹寅的舅舅顾景星在为曹寅早年自编诗集《荔轩草》所作序中说:“……晤子清,如临风玉树,谈若粲花。……与之交,温润伉爽,道气迎人,予益叹其才之绝出也!……昔子建与淳于生,分坐纵谭,蔗杖起舞,淳于目之以天人。今子清何多逊也!李白赠高五诗,谓其价重明月,声动天门,即以赠吾子清,海内月旦,必以予言为然。”

曹寅“才气尤横肆不羁”的舅舅将自己的外甥与曹子建相比,又引李白赠外甥高五诗作典,喻其“贤甥即明月,声价动天门”,可见曹寅勇武才华皆不输古之大贤者。

从现有文献上,我们知道曹寅逝于1912年,曹雪芹大约生于1715年,祖孙之间素未谋面。但当时诸多名流士子对曹寅的高度评价,活在今天的我们尚且略知一二,何况当年的曹雪芹。而关于曹寅的更多更为详尽的信息他还可以从身边亲朋好友口中得知,那会比我们现在的认识直观和感性得多。

那么,他对曹寅的才华必然是崇拜和向往的,也因此使得他对“一代不如一代”的事实有了清醒的认识。小说中的祖辈功勋卓著,父辈才华平庸(贾政亲口说:“我自幼于花鸟山水题咏上就平平的,如今上了年纪,且案牍劳烦,于这恰情悦性的文章更生疏了。便拟出来,也不免迂腐,……”)儿孙辈金玉其外。

“宁荣两府五世传代脉络,从家族兴盛之'源’,'演’(水长流;传,延)而为'代’君王'善’世'化’民,再到以'文’守业、以'玉’成人,都体现了兴家望族的良好愿望,然而第五代以'草’字命名,却昭示了贾府这个贵族之家由兴而衰的必然趋势”,④这种安排,不能不说是作者的一种人生体验与慨叹。

《曹寅与康熙:一个皇室宠臣的生涯揭秘》

“陆机之辞赋先陈世德”,就是要“咏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小说中的祖孙相似,也寄托了作者对祖辈的一种缅怀,对平辈人的一种批判与鞭策。

曹雪芹的“一代不如一代”之叹,还表现在小说重文轻武的态度中。曹氏以军功起家。天聪八年,曹振彦已经被封“牛录章京”即佐领,带领三百人的队伍立过军功;曹玺曾参加平息姜瓖叛乱并立军功,被提拔为内廷二等侍卫,管銮仪事;曹尔正、曹寅也都曾任“旗鼓佐领”,皆为统兵之人。

曹寅的诗中多处都表现出对跃马弯弓的喜爱和迷恋,他经常在诗中说“安能满挽水犀驽,直射山阴白马回。”(《宿来青阁》),康熙十一二年,曹寅在京任御前侍卫所作的《射雉词》更是对弓马狩猎表示出极大兴趣:“少年十五十六时,关弓盘马百事隳。不解将身事明主,惟爱射雉南山陲……陇头峨峨行且舞,陇下绛冠力如虎。不惜二雄为雌死,但言新试铜牙弩。”

康熙三十六年曹寅40岁时,尚带领儿辈演练骑射“又携儿辈踏晴秋”,并且表达了“世代暗伤弓力弱,交床侧坐捻翎花”的遗憾(《射堂柳已成行,命儿辈习射,作三捷句寄子猷》)。

康熙四十五年曹寅49岁,述职南归途中为侄子曹頔讲解骑射时说“执射吾家事”,可见其对曹氏武功起家的历史及家族习武传统颇为自豪。

然后他热情洋溢地向侄子传授拈弓搭箭和狩猎的技法“熟娴身手妙,调服角筋良。猛类必先殪,奇材多用张。风尘求志士,抽矢正盈房。见猎心犹喜,忘筌理或然。生驹盘宿莽,伏兔起寒田。极势聘群快,当机诀一先。悬知得意处,濡血锦鞍鞯。”

曹寅题字碑

最后又忍不住表达了自己虽年过半百、体力衰微,却斗志不减的豪情“吾年方半百,两臂已枯株。驾驭气每厉,驰驱乐久无。可堪挥白羽,安事践青蒲。卧获江湖晚,余生任举罛。”(《途次示侄骥》)

不仅曹寅给侄儿讲射法,他和二弟从小也是一起听父辈讲究射法的“回忆趋庭传射法”(《闻二弟从军却寄》)。不仅如此,曹寅《楝亭词钞》序中描绘其勇武形象,更是威猛:“为天子侍卫之臣。入则执戟螭头,出则彯缨豹尾,方且短衣缚裤,射虎饮麞,极手柔弓燥之乐。”

可是,在《红楼梦》中,有一个情节我们都很熟悉:“只见那边山坡上两只小鹿箭也似的跑来,宝玉不解何意,正自纳闷,只见贾兰在后面拿着一张小弓追了下来。一见宝玉在前面,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里呢,我只当出门去了。’宝玉道:'你又淘气了。好好的射他作什么?’贾兰笑道:'这会子不念书,闲着作什么?所以演习演习骑射。’宝玉道:'把牙栽了,那时才不演呢。’”

此处有甲戌本侧批说:“奇文奇语,默思之方意会。为玉兄之毫无一正事,只知安富尊荣而写。”祖上建功沙场,以武功得名,到了后代人身上这种能力不仅荡然无存,即便偶尔在自家中后花园里演习一下骑射,都要担心或能“栽了牙”。(第26回)

《新评绣像全传红楼梦》插图贾宝玉

宝玉和众姊妹要在芦雪庵烤鹿肉,“只见老婆子们拿了铁炉、铁叉、铁丝蒙来,李纨道:'仔细割了手,不许哭!’”(第49回)别说兵器了,就是普通的刀叉也怕割手。

整部《红楼梦》除有一处写到贾珍率众习射外,对贾府男性在武功上的锻炼和培养就再无描写,他们早已丧失了这一部分的能力和兴趣。而即便是贾珍这一场习射也只是这样一番景象:

原来贾珍近因居丧,每不得游玩旷朗,又不得观优闻乐作遣。无聊之极,便生了个破闷之法。日间以习射为由,请了各世家弟兄及诸富贵亲友来较射。……

因此在天香楼下箭道内立了鹄子,皆约定每日早饭后来射鹄子。贾珍不肯出名,便命贾蓉作局家。这些来的皆系世袭公子,人人家道丰富,且都在少年,正是斗鸡走狗,问柳评花的一干游荡纨袴。……

于是天天宰猪割羊,屠鹅戮鸭,好似临潼斗宝一般,都要卖弄自己家的好厨役好烹炮。不到半月工夫,贾赦贾政听见这般,不知就里,反说这才是正理,文既误矣,武事当亦该习,况在武荫之属。……

贾珍志不在此,再过一二日便渐次以歇臂养力为由,晚间或抹抹骨牌,赌个酒东而已,至后渐次至钱。如今三四月的光景,竟一日一日赌胜于射了,公然斗叶掷骰,放头开局,夜赌起来。

戴敦邦绘贾珍

所谓的习射只不过是世袭公子和富贵亲友们无聊之余和“斗鸡走狗、问柳评花”一样用作消遣的借口,最后又演变成较量厨艺和斗酒赌博的下三滥活动了。虽“武荫之属”,却全无武功骑射之能,相比曹寅诗中所写对骑猎与驰骋疆场的雄心和热情,则不啻天壤。

这也是作者于“实愧则有馀、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写下因“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以示对祖宗家族的惭愧之情。

嫡庶之别

曹雪芹是谁的儿子,目前似仍无定论。既然不是我们此次研究的重点,就暂不讨论。我们已知的是,《红楼梦》中给读者印象最深刻的嫡庶问题就出现在宝玉、赵姨娘、贾环、探春之间。

众所周知,有些红学研究者往往会把曹雪芹认为是贾宝玉,而从来没有人认为曹雪芹是贾环或探春。这就说明,小说给我们的印象是作者正面描写的是嫡系生活,对于这些人的思想、情感的叙述比较缜密和细致。

小说对庶族的描写不仅少,而且人物也相对负面和边缘化。这也说明,作者对嫡系的生活和情感比较熟知和感到亲切,对庶族虽然也有一定同情,但大多数时候却是认为他们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族负累。

《楝亭十二种》

但是,作者的了不起正在于此。他的描写是客观的,客观到什么程度呢?他对嫡庶的描写虽有重点与非重点之分,却并无表现出巨大的偏袒。

《红楼梦》第五十五回,赵姨娘对探春说:“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了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就不依你?”探春的回答是:“谁是我舅舅?我舅舅早升了九省的检点了!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我倒素昔按礼尊敬,怎么敬出这些亲戚来了!——既这么说,每日环儿出去,为什么赵国基又站起来?又跟他上学?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款来?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怕人不知道,故意表白表白!也不知道是谁给谁没脸!——幸亏我还明白,但凡糊涂不知礼的,早急了!”

探春,在《红楼梦》中是作者所爱惜女子之一。因为她是庶出,作者还通过凤姐之口表达了一定的惋惜:“好个三姑娘!我说他不错。只可惜他命薄,没托生在太太肚里。”

但对嫡系中的掌权女性王夫人的诸多描写,我们除了经常看到她吃斋念佛外,她对下人的冷酷、对庶系的排斥和对自己不喜欢之人的怀恶,都很难对她产生正面认同。在嫡庶矛盾激烈的社会和家庭中,这种相对客观的人物描写,也是增加小说写实感的因素之一。

李星武绘《探春起社》

探春的话虽然让人听起来觉得尖酸刻薄、无情无义。但在当时,却是可以理解的,我们从李纨的态度就能得到证实:“姨娘别生气,也怨不得姑娘。”无独有偶,我们再来看看曹寅对待他的生母和舅舅的态度就明白了。

我们都知道,曹寅的生母蕲州望族顾氏女是曹玺的小妾,曹寅是庶出,他的舅舅是顾景星。前文已经提到,曹寅与其舅舅顾景星关系密切,甥舅相知相惜。曹寅有《春日过顾赤方先生寓居》道:“逆旅药香花覆地,长安日暖梦朝天。开轩把臂当三月,脱帽论文快十年。即此相逢犹宿昔,频来常带杖头钱”。

顾赤方即顾景星。在其《白茅堂全集》卷二十《曹子清馈药(己未)》中,顾景星也提到曹寅把薪俸分给他作生活费:“药碗绳床尝废日,他乡逆旅动经年。世情交态寒温外,别有曹郎分俸钱。”

曹寅对这位“穷且益坚”的舅舅尊敬爱戴有加。但是,《楝亭诗钞》卷四有《题王南村副使风木图》诗:“风木吟何限,杯圈属孝思。穷年护丘垄,黪墨变松茨。破散伤游子,清明摘柳枝。披图良触迕,日暮更深悲。”

对此,胡绍棠先生说:“诗题所及之《风木图》,盖其为曹寅所绘。此诗盖作于康熙四十二年春。清明祭扫之日,曹寅……赋诗抒写其思母之悲情。……但因顾氏虽生其身,却是庶母,故压抑多年,乃父去世已久,嫡母孙氏亦至垂暮之年,方得一写其'孝思’。此前曹寅有悼念母舅顾景星之作《舅氏顾赤方先生拥书图记》,并留表兄顾昌于金陵署中,校雠顾景星遗著《白茅堂集》,为之出资付梓。此诗所寄托的感情,与该文如出一辙,悲悼之外,皆另有一层有憾于当年,而弥补于当今之意。”⑤

《曹寅、〈红楼梦〉与浙江:曹寅与镇江暨红楼梦程乙本刊行220周年学术研讨会论文集》

顾景星有《怀曹子清》,朱淡文说:“末句证实两人别后常有鱼雁往还,而近来曹寅似受某种阻挠,书信减少。令顾老深感思念之苦。'老我’一联又明用《世说新语·容止》王济谓其甥卫玠'珠玉在侧,觉我形秽’典,……年轻的曹寅虽然对顾老百般关照,却似有隐衷,迟迟不敢在诗文中公开承认两人的舅甥关系。直到康熙三十九年八月,顾景星弃世十四年之后,曹寅才写《舅氏顾赤方先生拥书图记》,公开称顾景星为'舅氏’……其辞颇若有憾于二十二年前之忍情,而欲弥补于将来者。”⑥

于是,和探春一样,“曹寅在青年时期不敢正式承认顾景星为舅氏,因为当时曹玺及孙氏健在,虽然曹寅在政治上已有一定地位,但正式承认父妾之兄为舅却是不策略的。冒犯宗法,自甘'下流’,有碍前程,为'政治家’所不取。”⑦

按清制“凡嫡母在,生母不得封”(《清史稿·职官》),曹寅后贵为朝廷三品大员,其母顾氏因曹寅嫡母孙氏尚在而始终未得封诰。庶出的曹寅与嫡母及其异母兄弟之间的嫌隙的确也是可以想见的,正是曹雪芹所形容之“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生母在家族中的生存环境,曹寅每日目睹,必定痛心疾首,却又不敢明言或为其争得什么。不仅如此,他自己虽有才多能,恐也要因庶出而常常蒙受屈辱,这也是一部《楝亭集》中大多郁郁不得志之作的原因之一吧。

戴敦邦绘探春

通过曹寅的这种作为庶出的经历与情感,我们反观《红楼梦》中探春的生存状态,便豁然开朗。也同时明白曹雪芹之所以能在嫡庶描写中秉持相对公平公正的态度,可能正是基于对祖父曹寅的理解和认同,才会对庶系出身的德才兼备之人怀有平等之心和悲悯之情。

曹寅的另一面:“群臭”和删掉的“别集”

虽然曹寅一生投身仕途,但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还是有着对自由生活的深切向往,和对周围燕雀鸦属的厌恶和不得不应酬周旋的无奈,因为他并非是连同精神都卖给了官家的庸俗之辈。

我们来看一个问题:郭振基在曹寅《楝亭诗钞别集》的序中评价曹寅与江南士大夫交往的行止时说:“既官于南,江左贤士大夫及缝掖之士,凡通声韵者,咸以公为宗工喆匠,趋风恐后。而公倾心晋接,文酒宴酬,殆无虚日。片词之善,必为弘奖。”

有研究者认为曹寅结交江南士人是有政治目的的。看郭振基这一段言辞恳切、冠冕堂皇地褒语也可知曹寅日常对待各种有名无名、慕名而来之人的谦恭态度。可是这都是些什么人?难道都是有能力编修大型书籍的知识分子吗?除“贤士大夫”外,当然还有“缝掖之士”。

《楝亭诗别集》

而“凡通声韵者”则说明甚至还可能有一些在诗词赋对上不仅没有造诣,还相当于初学的人,或因慕其文名,或因慕其官名,其中自然少不了滥竽充数、趋炎附势之流,皆以“趋风恐后”之势围绕追逐着曹寅。

我们也可以从曹寅晚年的一些诗序中看到他表示自己在家中经常收到很多人的诗,都需要他一一回应和对,但是他只能以称病不能出门或不能及时回复的理由来婉拒,其中之烦闷甚为清晰。

有趣的是,我们来看曹寅晚年在提及平素结交的人时,他竟忍不住直言不讳地说:“平居厌群臭,一官寄余腐。幸脱酒肉场,阑入典籍罟。”(《书院述事三十韵答同人见投之作》)这话是对和他一起参与《全唐诗》、《佩文韵府》的刊刻编辑工作的知识分子们说的。可见在他心中,平时接触的都是些“群臭”,而且“酒肉场”也是令他厌恶不已的。

郭振基说他对那些来找他谈诗论词的人都是“文酒宴酬,殆无虚日”,结合他自己的说法,我们就明白那些所谓“殆无虚日”的“宴酬”对曹寅来说,很可能大多数都是让他压抑着内心的强烈反感、不得不做的事而已。《红楼梦》中宝玉所谓男人都是“浊臭逼人”的话确是有本而来。

《楝亭诗钞别集》是曹寅门人弟子于康熙五十二年,即曹寅去世第二年,搜集其生前未刊之文稿汇辑而成。曹寅生前曾多番编订自己的诗文集并加以刊刻。《贩书偶记》

孙殿起《贩书偶记》中说:“《楝亭诗钞》……康熙己丑精刊,有王朝瓛序。据序称:楝亭诗集千首,自删存什之六……既而楝亭重加精采,又去三分之一……”就是说他多次编订诗文集,删诗甚多,收录在《楝亭诗钞别集》中的这些诗都是被他自己删掉或根本不想刊刻出来示人的。

对比曹寅自选的《楝亭诗钞》和后人辑录《别集》中的诗就会明白,《别集》中的多是怡情冶性、感怀伤逝、家世沧桑怨怼、私情秘事之作,如有人送了春宫图给他,他高兴之余做《题秘戏图三首》说“送与盹翁开道眼”。

还有各种对日常生活和亲情的感怀“细雨闲窗怜旧句,谁知草木替人愁。”(《摭事为诗复戏成二断句》) “山妻椎髻笑整容,……鼓粥饭气加姜葱,先生拥鼻呼阿侬。奴子奏伎非凡庸,我歌汝和相始终。”(《凉语》)“鬼神偏亦解相思,贝阙春愁十二时。不信柳郎成底事,虎头端的为情痴。”(《读顾文饶洞庭龙女诗戏题其后》)“我亦何心说漂泊,苦吟须让不凡虫”(《闻蛩感题二首》)“错将薏苡谤明珠……长安近日多蓪草,处处真花似假花。”(《子猷摘诸葛菜感题二捷句》)

曹寅手迹

他自己选出来刊刻的皆是带有政治色彩的部分,包括交游和日常生活。不管郭振基等人出于何种目的出版被曹寅删去的诗,那都是曹寅的“另一面”,也是他认为“不登大雅之堂”的作品。就像郭振基对他的评价一样,不是他心中所想。

他不想把真实的业余生活和情感示人,就像他不喜欢那些“群臭”却不得不去应酬一样。在他内心中,柔软的真情与他的仕途是矛盾的,他选择了后者。但是,历史留下的却是两个相似的话题:曹寅所谓的“群臭”和贾宝玉所谓的“浊臭”。

而宝玉在《红楼梦》中时时抱怨和畏惧的仕途生涯,也正是曹寅内心真实情感的写照。(参看笔者另一篇文章《曹寅二三事》)

《楝亭集》与《红楼梦》中有如此多相互交错、互为鉴证的思想内涵,可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试问还有谁比曹雪芹更能领会《楝亭集》的真实意蕴呢?上下滑动查看注释注释:

①本文所涉《楝亭集》中文字皆源自曹寅《楝亭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②沈治钧《曹寅<楝亭集>读札》,《红楼梦学刊》,2009年第3期。

③(清)宋犖《西陂類稿》卷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1323册,第108页。

④俞晓红《<红楼梦>前五回之于全书的整体建构意义》,《学语文》2020年第2期。

⑤(清)曹寅著,胡绍棠笺注《楝亭集笺注》,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7年11月,第170页。

⑥朱淡文《红楼梦论源》,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1月,第49页。

⑦朱淡文《红楼梦论源》,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1月,第5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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