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方法的教育极限 | 李子·早茶夜读

 

第1063夜

文  | 李子

《大教学论》是文艺复兴时期的一本教育著作，作者夸美纽斯是捷克的著名教育家。这本书号称教育史上第一部系统的教育巨著，也有人称之为教学论的第一部专著。开篇点题，大教学论把“教学”定义为“把一切事物教给一切人的全部艺术”，仿佛一道光划过天际。细读这本书，它几乎探讨了学校教育的方方面面，从人的发展的基本观念，到系统的教学法的演绎和设计（课程资源设计是从属于教学的），再到当时主流学科教学的不同特点，以及各类学校、从早期儿童的学校到大学的分别概述，确实可以称为一部系统性专著。

时间来到文艺复兴时期，我们从书中显著的看到其时代特征。一方面，它有明确的基督教世界的神学观念为基础，另一方面，它大量的使用自然方法来思辨教学，并充满了极致的变革观念。

举例而言，作者在批判当时的教育，“至今尚未有一所完善的学校”，其中就引入了路德博士的学校建设目标。路德博士不仅仅倡导宗教改革，对帝国各城镇建立学校的训导词中，也有着宏大目标的设定：第一，应该在各城市、城镇和乡村中建立学校，用以教导所有青年人，无论男女，无论身份；第二，应该引进一个更简单的教育方法，如此一来，学生不会对学习越发反感，而是会受到不可抵抗的吸引。

当然，路德博士的两件事，不仅仅是当时没有完成——乃至于今日，我们大概也只能说，义务教育基本普及，也只是初步的完成了第一个目标。而对于第二个目标，“更简单的教育方法，对学生有不可抵抗的吸引”，我们读此就会会心一笑。

夸美纽斯的理想，自然是建立一种这样的教育方法体系。他怀着极其理想化的热忱的追求。

他的这种理想和热忱，来自一种内在的驱动。在作者的观念里，人的生命从子宫里开始，就为出生准备着身体，而出生之后来到世界——这是一个更大的子宫，就为永生准备着灵魂。这种思路带着一种“自然”的双关，这也是夸美纽斯自然方法的核心。其一，基于基督教神学观念，一切人都应该为永生准备，应该准备回到伊甸园的起点，那是最初的“自然”；其二，神创造世界并创造人类，世界自身就为人做了最好的展示。

在这样信仰的驱动下，夸美纽斯追求教育塑造最完美的人。非常神奇的是，他把完美的灵魂概括为智力、意志和良心，对应于教育目标的三个维度：学识、德行和虔诚。在我们今天，我们认为中国学生的核心素养，就是关键能力、必备品格和价值观念，几乎可以做一一映照。这是不是说明教育的内在逻辑框架，有其一致性？

 

我们今天这篇文字，不会梳理《大教学论》的方方面面，而是就其自然方法推演的教学法，做一个相对细致的探讨。作为教学论的第一部书，我们把这一部分读细一点。我们另外带着一点反省的目的，那就是，文艺复兴时期，基于经验和自然方法反思而来的教学体系，有多少原则——在我们今日经过学习科学的训练，仍然认为是应该接受的，而哪些则源于那个时代，已经为历史的发展所扬弃。所以篇名取为“自然方法的教育极限”。

首先，《大教学论》对教与学的原则，概括为五个方向：

延长寿命的基础

教与学的一般要求：准确达到预期的教法与学法

教与学的便利原则

教与学的彻底原则

教学的简明原则和迅速原则

其中延长寿命的原则，是为了获得足够长的人生，来做最好的准备；夸美纽斯主张一种规律、有节制地生活。但延长寿命并不是他认为人生苦短，总的来说，夸美纽斯认为人生时长是足够的，只要它足够的充实。对于这一部分我们不展开，三条原则：饮食节制、锻炼身体、合理作息，对任何时代的学生与人都有帮助。

对于教学的一般要求，夸美纽斯提出了九大原则。在夸美纽斯看来，这是准确达到教学预期的一般性教法和学法。每一条原则提出和推演时，都遵循固定的分析格式。首先是自然方法的概括性表述，然后是各种自然案例来探讨，最后概括为教育教学的原则。作为图中梳理的省略，中间各种自然的案例就没有引入。

原则1，合适的时机，自然的一切都是从春天开始，人类的教育也应该从孩童开始。夸美纽斯赞同儿童早期教育。这种观念延续至今。

原则2，至于备课，今天应该是教师职业的基本工作内容。在当时小存争议，夸美纽斯赞同课前尽可能准备资源，说并不会使得教师懒惰。

课程与教学内容需要一定的顺序；这个顺序是夸美纽斯所概括、所主张的，后面还会不断提及类似的原则。这个顺序是，先教具体的事物（如生活、自然和科学中的），再教语言，学语言先接触作家作品，再学习语法——从感官的、具体的到抽象的、规则的。这种学习的顺序虽然没有经过心理学的研究，但与今天极为接近。

后面原则6，基础的和普遍的先行，也是一种顺序的安排，是期望先教授简单的元素，形成一些基础认识和概念，再到规则和例子，最后系统化的学习，也是一种由简单到复杂的过程，于今天也是接纳的。

原则3、4、5是一些学习的原则，所有学习者都要坚持学习，且遵循一定的原则。原则3是学习者每一个学习内容都要做充足的准备，原则4则要学习不能同时并发多学科多任务，应该简单，原则5则是学习的过程要理解，理解后再要求记忆，这个过程需要熟练和实践。这些原则与今天的认识也基本相同。我们今天强调跨学科，与原则4的聚焦学习并不冲突。

至于做好充足的准备和准入，有点雷同于我们今日所说的精熟原则，至于理解和记忆的关系——重理解而再记忆，其实符合我们今日学习科学的认知。（恰恰我们自己的传统，先背诵而留给未来奇异自现，并不符合理解的要求）

原则7是一种系统化的课程计划，于今日已经是一种惯例。

原则8有始有终，在今日对于义务教育阶段，已经立法保证。

原则9是教育资源的筛选原则，我们刚刚经历“全民”（好吧，暂时称为全民吧）审查人教社教材的舆情，我们对此自然并不陌生。

这基本上是教与学的一般性规划。除去他的论证方式，基本所有的原则我们都是熟悉的。

教与学的便利原则，主要是易教易学的原则，对于教师和学生而言，对于学习动机的激发、学习的精熟和易于推进，都是很有帮助的。夸美纽斯对此提出了十大原则。

原则1，则期望教育从早期开始，并且一个学科一个教师。夸美纽斯会认为，老师多了则学生一定会学不好，老师之间的教法也会冲突。我们今日对此有不同的认识，联合教学、双师甚至多师教学，也偶有实践。实际上，“民国小说阅读”，我一直认为是双师阅读课的典范。

原则2，教育的各个角色要激发学生的求知欲——这当然是重要的。今天的认识并无不同，或许具体的操作方法不一样。

原则3，教学从简单的源头开始，语言简单清晰并多用例子，是一种不错的教学策略。今日也是鼓励的。

原则4，我称之为神奇的一幕。由熟悉的推及不熟悉的，用已知教未知，是我们今天重要的教学原则，也是学习科学所鼓励的。实际上，如果今天的教师能够做到这一点，那一定是非常出彩的。夸美纽斯由自然法而提出这个原则，不得不令人赞叹。

原则8也非常的神奇。不体罚这一项，夸美纽斯和昆体良相同。神奇的是多元信息的应用，应该使用多种信息的形式（口头、图片或动手操作），这已为学习科学所证明，有助于理解的发生。实际上，今天的教师会用多种形式的信息，但许多时候不会“在需要理解的关键点”上有意识设计和组织多种形式的信息进行转换。所以它和原则4一样。

原则5和原则7都是量力而行的原则，在同时学习的数量上，以及学习的难度匹配上，都不要超过学生的能力。学生没有学会，不要强迫他们。这在今天仍然是适用的，且因为进度要求，不强迫都很难做到。

原则6，夸美纽斯认可长期主义。学生是一个窄口瓶，往里灌水是不管用的。这就和不强迫可以关联起来。如果有此意识，有终身发展的意识，实际上教育的许多“问题”，都不是问题。

原则9应用性原则，与今日核心素养的导向完全一致。我们今天尤其重视真实情境下真实问题的解决能力，也就是应用性、实践性的育人要求。我们今天有着时代背景的考量；夸美纽斯更多的看到和认为，没有应用价值的知识，对学生既没有吸引力，有没有学习的意义。这是我们今天也强调的内容。

原则10，夸美纽斯期望统一教学法，如果统一课程和教学法，教学的目标达成则更好控制，教师教学难度则也可以下降。今日所主张的国家课程，固然有教育公共属性的要求，但实际上也是大规模实施的自然需要。

在教与学的便利性原则的方向上，我们已经看到，夸美纽斯基于他的思辨体系，已经可以给出一些非常有生命力的教学方法。

教与学的彻底原则，主要的目的是为了学习的深入性，理解和掌握的深入性，我大体上把它对应于今天所说的“深度学习”层面上。夸美纽斯能够在那个时期，就深入探讨“深度学习”，实在是很有前瞻性。

从这里我们将看到，某些教学原则，是具有多种作用的。而且，与我们今日的教学观念越来越接近甚至是一致。

原则1，应用性原则——毫无疑问是一个重要原则，不仅对于教学的便利性，而且对于学习的“深度”。

原则2，多学科育人原则。实际上，夸美纽斯主张多学科育人，是来自他的教育目标的要求。他要的是学识、德行和虔诚，三者都有。我们今天讲多学科，一方面有学科体系发达的原因，另外毫无疑问，也是看重多学科对核心素养的重要育人作用。基本逻辑和认识是相同的。

原则3，目标和框架整体性地导入问题，夸美纽斯主张学科学习，应该先把目标和整体性的框架介绍给学生，让学生们有目标和整体认识。这在今日看也是必要的，是教学策略中的一种基本策略方法。

原则4，学科基本概念深耕的原则，我们越来越多地体会到夸美纽斯的神奇。他这里强调的是将学科的基本概念进行深深的理解。我们今天也强调基础性的概念、学科主线中的概念，要打扎实。其实本质上是一个思路。这对我们今天也是重要的教学策略。

原则5，学科的知识和学习应该根植于实践，不能盲从于权威的书籍，用分析法更要用综合法，这与强调感官的重要性、强调应用性是相通的。于今天也是重要的教学策略。

原则6，学习内容结构化划分的原则，基本上也是今天课程内容重要的原则。这次课标的重大突破之一，就是课程内容的结构化。当然，夸美纽斯只是提出了结构化的原则，他的表述有点像一个图谱，但远没有我们今天认知的深入。我们今天的课程结构化，叫做学习经验的结构化，是超越学科知识结构化和活动结构化的。

原则8，学习内容整体联系组织的原则与内容结构化是相关的，课程内容应该形成一个百科全书式的，每一部分内容与其他内容都有联系。

原则7，用已知学新知的原则，它不仅是教学便利性的重要原则，也是深度学习的重要原则，我们已经表述过。

原则9，学习和应用协同性原则，一方面强调应用性的原则，另一方面强调学生的相互交流作用。讲出来对学习有重要的价值。我们今天也是这么认为的。

原则10，多练多实践，自然是教与学彻底的原则。没有足够的练习和实践，自然就不能深度地学习。

从这一组原则来看，夸美纽斯基于自然方法和经验的推演，几乎已经达到深度学习认知的极限。我们不得不佩服古人的智慧。或许我们应该说，付出极大的热忱与努力，事业就会有巨大的收获。做教育者共勉。

教学的简明原则和迅速原则，导向教授和学习的效率。我们今天的义务教育的实践，几乎所有学生成年之前都可以在学校中学习，从历史来看是一个极大的成就。这几乎是夸美纽斯时代的奢望——无论是路德还是夸美纽斯，他们无论是基于神学的观念，还是对人的发展的渴望，都是希望学生们能在学校中度过合适的学习生活的。

夸美纽斯为此提出八大原则。

原则1，夸美纽斯首先期望提高教师的“教学效率”，一个老师能够教授更多学生。为此设计用学生管理或带学生的“树形”教学组织法。一个树干，可以支撑起无数树枝和树叶。这在我们今日的教学中也常有发生，小组长和班委是存在的。当然，我们今天的理由还有学生的自我管理功能。

原则2，课程资料要做好准备，并便捷易学。这在今日已经形成一个庞大的产业，内容、资源和工具，围绕教育场景和教师教学提供。

原则3和原则4，统一教学计划与教学方法，会较大的提升教学实施效率。我们今日教学计划大体上在国家课程层面是统一的；但我们不再追求统一的教学方法。我们也不再以自然方法为基础。

原则5，语言简单清晰规则简约的原则，今日仍然是适用的。我们今日仍需要提炼主要的目标和内容，简洁、清晰的教学语言和体系，提供给学生进行学习。

原则6，多学科关联的综合实践，夸美纽斯提出这个原则有一定的创见。虽然，他觉得学习在发生时，有的时候，尤其是实践时，更有效率的是多学科紧密关联的任务是应该在一起推进的，但今天我们的认知，还有更多的诉求。实际上，我们今天认为，真实情境下解决复杂问题的能力和素养，有相当多的场景是在多学科、跨学科的实践中培养的。

原则7，课程与教学分阶段原则，今天也是如此。由教育目标出发，划分课程的各个阶段，编写适当的书籍（教材），是我们今天的惯例。

原则8，教学材料审核的观念，不是夸美纽斯首创，今天也不会截止。我当然明白，教育过程中教育素材的筛选问题——但谁来筛选，为什么筛选，什么样的流程筛选，是比筛选本身更重要的问题。

一边读夸美纽斯，一边感叹于今日。

感叹于今日，并有一点点苦味泛滥。这个月读《大教学论》，读夸美纽斯为了他的事业呼喊，为了教育做了大量的工作——这些工作，对于非专业人士来看，也许枯燥得很。但行文中我能感受到夸美纽斯火热的心。

如果夸美纽斯经历了一战、二战，不知道他还会不会保持？

把一切事物教给一切人的全部艺术，包括学识、德行和良知，真的存在吗？

这是人类教育的极限测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