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赛君（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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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冒怀管
　　1952年我12岁的时候，由于寄父母焦湘宗医师夫妇的关系和丁赛君相识，并以姐妹相称。1950年代中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们朝夕相处，情同手足（上图左为丁赛君、右为本文作者，摄于1953年）。1982年我远适海外，没料到1984年元旦赛君竟被病魔过早地夺去了生命，从此天人永隔。
　　赛君出生于浙江嵊县一个农民家庭，为了生活她10岁入班学戏，先攻老生。师父看她学戏有悟性，身材高挑，嗓音也宽厚，是个可造之材，就让她改攻小生。赛君15岁时随戏班到上海，辗转求师拜学。20岁时，她由雪声剧团转到东山越艺社任三肩小生。23岁那年加入了华东越剧团。由于她的勤学苦练和各方面的熏陶，艺事蒸蒸日上。
　　为了在舞台上有更多的实践机会，赛君于1951年毅然离开华东越剧团，次年1月自组天鹅越艺社，邀请了当时少壮越剧团三肩花旦筱月英加盟，并列头肩小生与花旦。潇洒英俊的赛君和扮相秀丽、嗓音甜美的月英搭档，堪称当时舞台上的一对金童玉女。
　　1952年2月天鹅越艺社假座九星大戏院首演《楚宫怨》。这是越剧第一次把屈原的形象搬上舞台，它没有爱情故事，而是一出以楚国爱国诗人忧国忧民为题材的历史宫闱剧。剧中的小生花旦没有一套套华丽的行头，赛君演的屈原在后半场还要戴髯口。这对当时以才子佳人题材居多的越剧舞台来讲，是一出吃力不讨好的剧目，更遑论票房收入，足见当年赛君的胆识和勇于突破的精神。该剧的演出是赛君独挑大梁的处女作，她的成功演绎使观众耳目一新，“天鹅”一炮打响。
　　这出戏给赛君带来的意想不到的收获是，在她的观众中涌现了一大批青年学生。一些女大学生从剧场的后台一直追到赛君家里。她们崇拜她，但是也会提出一些中肯建议。赛君对演出服装是很讲究的。《孔雀东南飞》一剧，她原本使用素色日本和服料做服装，外观亮丽。有学生提出面料柔软度不够，舞台效果不是最佳。赛君很快改制，仅以和服料作袍边。她深知观众就是她的知音，故从善如流。
　　这些忠实的学生观众从九星大戏院追随到长江剧场。每当赛君上演新戏，许多就读名校的女学生们会通宵达旦地在剧场外排队，等候次日票房开门预售戏票。“天鹅”的票价在仅仅半年多时间里由九星时的前排座六角一张跃升到长江剧场票价九角，与一流剧团相当，可见演艺成绩斐然。
　　《钗头凤》里南宋的陆游是赛君演绎的第二位诗人。赛君一直期望在舞台上多塑造一些文人形象，在角色的解读中提升个人的文化素养和人生境界。
　　《孔雀东南飞》是50年代初赛君舞台生涯的巅峰之作。她和筱月英塑造了一对美丽善良的恋人。“雀亡”一场是赛君的重头戏，开幕时只见身着深蓝灰色长袍的仲卿，在惨淡的烛光下，面对空床，手抚轻纱帐帏，耳边响起了新婚燕尔时兰芝对他的誓言：“我和你结发共甘苦，贫富安危随君度，不求同生求……但求你不把我辜负。”此时仲卿五内俱焚，缓缓转身，面向观众，以弦下调唱出“人去楼空空寂寂，往昔恩情情切切”的精彩唱段，倾诉了仲卿对兰芝的缱绻之情，悔恨交加。整出戏中，赛君的表演如抽丝剥茧，层层进深，丝丝入扣，把一位封建礼教下婚姻的牺牲者演绎得淋漓尽致。值得一提的是，这个剧组集中了当时的精英，编导南薇、朱铿，技导郑传鉴，作曲连波……筱月英扮演的刘兰芝贤淑善良，人见人怜。应菊芬饰演的焦母，孟莉英演的小姑，也都非常出彩。全剧三幕十场，场与场之间没有间歇，而是以声情并茂的合唱来衔接，使全剧一气呵成。《孔雀东南飞》连演了几个月，连演连满，盛况空前，看此剧十遍二十遍的大有人在。
　　《梁祝》是“天鹅”在长江剧场演出的最后一出戏。尽管这是越剧的骨子戏，但赛君在舞台上又一次突破，精减了在九星演出《梁祝》时的“梦回”一折。她在“化蝶”一场的服装上大胆地用黑白两色作蝶身。以白色作底色，用两寸宽黑色丝质流苏与白色相间斜排，做成一对典雅耐看的大蝴蝶。启幕时，在一片彩虹中一对蝴蝶从花丛中冉冉升起，翩翩起舞，台下观众一阵唏嘘……《梁祝》最后一场的演出，长江剧场外面挤得水泄不通，到处是寻求退票的观众，直到演出终场时人潮都没有退去。没票的观众驻足场外，翘首聆听场内的掌声、音乐声和熟悉的唱段声。剧终时，赛君一连谢幕七次，丁迷们仍紧守台前，不肯离去……
　　赛君年幼失学，成名后特别注重个人的文化修养。1953年她辍演在家后，每天早上临摹柳公权《玄秘塔》大字帖。此外精读《唐诗三百首》《古文观止》《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选集》，以及各种古典名著。她写读书笔记，写角色自传，也不时向老教授请教，探讨有关古典文学剧本的创作。由于幼年学戏时条件差，成年后她声带受损，嗓音低沉。她求教于西方声乐老师，每天练发声，自己用钢琴伴奏，希望以科学的发声扬长避短。当时有人拿她和京剧老生杨宝森作比，他们都是由于嗓音条件所限制，而练就以韵味取长、易学难工的独特风格。
　　赛君还爱好摄影和国画，尤其喜欢敦煌壁画的色调，她家的客厅是刷成深咖啡色的墙，朱红色的房顶，当时接单的泥水匠都呆了，因为从来没有客户如此选色。她家的陈设也很有特色，其客厅北墙放一架钢琴，钢琴上悬挂敦煌古画拓片。东墙是西式古董架，架上摆放着各种她喜好的摆设。墙上挂有她本人饰演梁山伯的全身油画和饰演屈原的半身油画，以及谢之光画的《洛神》长轴。
　　赛君对京昆及地方剧种都很看重，凡有外来剧种到上海演出，她都一一观摩。也经常带我一起去观剧，我们一起看过川剧的陈书舫、汉剧的陈伯华、豫剧的常香玉、北昆的白云生、上昆的沈传芷等名家的演出。她虚心地向各剧种学习，如川剧中的扇子功她后来就借用在《空印盒》的角色中。接演《贩马记》中的赵宠一角时，她反复观摩俞振飞先生的演出，并亲自请教俞先生。“写状”一折以对白为主，业内人称“三分唱七分白”。赛君苦练白口，在演出中融入了俞先生的精粹，潇洒至极。
　　赛君有一颗真诚谦卑的求教之心，最终成就了她一生的演艺业绩。她在唱腔、表演上有继承，也有创新，自成一格，优美隽永。尽管她的生命有限，但是她的艺术生命却是无限绵延，长存人间。
　　2013年8月22日于澳大利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