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新干线·散文」柳振峰｜当工人那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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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工人那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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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提笔写这篇文章时，我的心情一下回到了三十年前，心情有些沉重，沉重过后更多的是对生活的感恩和感慨。岁月的沉淀让人更为清醒，每个人的经历都像一坛陈年的酒，浓香醇厚，酸甜苦辣各有千秋。我出身农民，从小爱上学，上学期间成绩优异，在那个年代坚信知识能够改变命运。一路顺利考上县城重点高中，没想到高考发挥失常，只考上地区一所中专学校。从考上中专到毕业参加工作，我干过油漆工，做过工程队小工，干过化肥厂工人，最后进了一家当地的央企工作至今。最有记忆也令我最刻骨铭心是在县化肥厂当工人时的那段经历。

九十年代我们县城一大批大中专生毕业后回到家乡，根据要求将自己的毕业派遣证送到教育局等待分配工作。有门路的学生早早安排好了工作上班，没有门路的只有等待分配。在当时我还是19岁出头的毛头小伙子，自认为青春无限，前途可期。对踏入社会充满好奇和期望，其实更多是潜在的焦虑。社会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了我们的认知程度，父母只能托他们仅有的一点人脉，托人找关系拿出家里仅有的一点钱送礼，期待自己培养的孩子能够跳出农门成为公家人奔前程，回报家人。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看到周围有的同学一个个走上了令人羡慕的工作岗位，而自己的工作却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心渐渐慌了起来，感觉情况不太妙。而可怕的问题是感到自己已经成年，农村的家是回不去了，也不可能再向父母伸手了。我要在城市中找到自己的位置，站稳脚跟，成就一番事业，让父母过上体面的生活。现实是我的工作迟迟确定不下来，肚皮问题和住宿是摆在眼前的首要问题。我不得不像打游击一样，以等待工作安排的借口到同学单位蹭吃蹭住。时间久了，不等别人投来厌恶和嫌弃的目光，就知趣地转移到下一个目的地。我感觉自己被社会抛弃了，更像一个离群的狮子，不甘心离开领地而又不得不离开。临时工作不好找自己又不甘心，更放面子，毕竟自己曾是受过国家正规教育，享受过国家助学津贴的“天之骄子”，骨子里还涌动着清高的血液。

很快现实啪啪打脸，让我一下清醒过来，看到几个没有关系的同学都一个个进了县城最大的国营企业化肥厂上班，自己的工作还没有着落，内心更加焦灼，难道自己也要进厂工作，我可不想进厂矿一辈子当工人。临近年底令人绝望的消息还是如期而至，许诺给我安排工作的亲戚心里没底慌了神，安排我进行政单位难度很大，怕耽误我的前程，有一天把我叫到他们家，郑重其事的告诉我先到化肥厂上班吧，以后有机会再调动。我一听心中像蔫了的茄子一样能有什么办法，现实逼迫我只能答应，而且在一刹那决定了，那年我只有19岁。几十年过去了，每每想一想当时的情况，不禁潸然泪下，心酸不已。我记得回到家面对心有不甘的我，父母只能安慰我好好工作，毕竟有一份工作，毕竟亲戚答应以后还有机会调离化肥厂。

就这样我与当年一大批和我一样怀揣着梦想而没有门路的大中专生们，对未来充满希冀，以所谓“以工代干”名义跨进了我工作了八年的当地县办国营化肥厂，成为一名为了活着搏命的三班倒一线工人。报到那天，亲戚表哥带着我走进厂长办公室，墙上蒙着一层灰尘的办公楼还没有我上学时学校宿舍楼阔气，不时从厂区飘来的刺鼻氨气让我心情一下沉下谷底。天啊，难道这就是我奋斗十几年获得的工作？当时表哥和厂长办公室说的什么，我没听进去，心里一直在想今后的生活我怎么过，难道在这个到处灰尘漫天，臭水横流，气味刺鼻 “文明监狱”度过自己的一生吗。不，绝不，一定要逃出这个让人厌恶的地方，寻找一个能施展自己才华的大舞台。求学时代的梦想呢，是要改变世界，改变自己，改变自己和家人生活，光宗耀祖呢，难道就这样“沉沦”下去甘受命运摆布而浑浑噩噩？我心有不甘。

时间就像低度白酒，一杯杯将我催眠，那时才感觉到什么是生活苟且，什么是梦想破碎。承诺安排工作的亲戚信誓旦旦安抚让我暂时安心上班，以后有机会调动好单位。那些年正是这根救命稻草让我在这个充满轰隆隆噪音、乌烟瘴气、臭水渠环绕、灯火通明、面积几百亩的管制区域“静下心”续命，按捺住年轻不羁的心，暂时认命。

现实就是这么无奈和残酷。随着国家公务员招录机制变化，没有一定社会关系，进入体制内工作更加艰难。时间一点点流逝，我的体制内工作机会也像蒲公英一样越飘越远，远到天涯海角无影无踪化为泡影。开工没有回头箭，生活还要继续，我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即使前方是泥泞沼泽，惊涛骇浪，荆棘密布，我已经别无选择。因为我要吃饭我要结婚成家，家里的情况已经不允许我再有其他的选择，虽然当年我还有过复读的念头，一想起现状只能作罢。

就这样单身的我真正成为了一名为了填饱肚子而“被迫营业”的“三班倒”工人。习惯了学校清苦但还舒适生活的我们哪能接受如此“暗无天日”三班倒工作，人的生物钟完全紊乱，和煤矿工人没有两样，不分白天黑夜，节奏永远是紧张的，八小时上班像坐监狱，尤其是大夜班后，我和工友们一样，脸色黝黑、头发杂乱、两眼无神，像鬼一样从厂区逃回宿舍，顾不得洗漱，倒头就睡。经常是昏昏沉沉起来不知今夕是何年，爬起来拿起臭烘烘工作服又走进黑暗，奔向热闹非凡热火朝天的生产区，无论刮风、打雷、下雨、下雪。那些年除短暂检修外一年到头整个厂区都淹没在轰轰隆隆的机器声中，方圆几里以内都能听到化肥厂机器发出的有节奏的怒吼声。工人们像极了上“刑场”的犯人一样拖着疲惫沉重的脚步、低着头为了生活迈向自己的工区。从远处和高处望去，整个厂区像极了“天上的街市”，也让夜班的我们在繁重的劳动之余有了一丝小浪漫。

厂区远离市区，工会偶尔会在春节、五四等重大节日组织活动，平时的娱乐活动基本没有。寒夜里一群年轻单身狗下班后最大的娱乐活动就是吃饭、玩游戏和喝酒。厂区门口附近村民用石棉板和塑料布、纸箱子就地搭建了简陋的不能再简陋的四面透风的小饭棚（原谅我不称之为饭店，一个旋风炉子一张案板一把刀，几张有年份的桌子四个小板凳就是店铺的全部摆设）就成了工友们下班后最理想去处，饭店菜品和面食味道简单粗暴，卫生堪忧，对于从战斗八个小时倒班、饿得眼发绿光的工人们也是珍馐佳肴。饭棚隔壁一些精明的老板引进了当时流行的游戏厅，也成为年轻人打发无聊时光的天堂。老板像狼一样，盯着工人的口袋，每月开支的几天，厂区门口热闹极了，就像过节一样，从早到晚每个饭棚天天爆满，顾客盈门，生意极好。工友们借着几份酒意和徐娘半老稍有风韵的老板娘打情骂俏也算是消遣和满足。游戏厅里斗志高昂的战士一夜之间输光刚到手的工资，一把回到解放前。而后台的老板脸上露出神秘和不可知的笑容。工人们本来就不丰满的钱包在老板们狼一样短暂围猎之后，很快被“洗劫一空”。工资微薄、内心清高而又无可奈何接受命运摆布的大中专生们就显得理智多了。厂区门口的简易饭棚有时我们这帮人也是要去的，休班时我们一帮人都要简单洗漱一下，换一身拿得出手的衣服再出厂，逛街回来舍不得在大街上吃，回到厂区走进饭棚向老板要一块钱一碗的汤面，再配个烤饼子那就是标配。吃完饭后赶紧滚回那个阴暗潮湿、臭气熏天的男工混合公寓死死的睡去。（因为工厂劳资科安排住着部分成家的工人家属）

那些年，一群厂里工人走在大街上，我刻意观察过，单单从充满血丝、呆滞的眼睛、毫无血色的脸庞，疲惫的身躯就可以判断这些“鬼”们从何而来。（我这样用词，从没有瞧不起工友们的意思，而是当年我们辛苦工作生活的真实写照，更何况我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每当大街上看到这个场面我就不禁悲从心来，难道我就这样一辈子就以这种状态在这个鬼地方生活、结婚成家，养育后代？难道这就是我当年苦苦求学、意气风发、挥斥方遒追求的理想吗?每天拖着一具毫无知觉的躯体，干着毫无技术含量的工作，丝毫看不到前途和未来了却残生吗？不，我要改变，改变自己的工作方式，改变自己的心态，有机会一定会把握住。在化肥厂工作一年后，由于工作成绩突出，我被破格提拔到生产科任调度员，脱离一线车间工人工作，虽然上班需要三班倒，但好赖当上了所谓的中层干部，收入也算过得去，实现了从“以工代干”到“以干代工”的逆袭。

到后来90年代末期化肥市场下滑，厂子经营困难，我决然离开厂子出去闯荡了一番，第一次走出山西，领略了祖国的大好河山。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换了工作一直干到现在，虽然没有大富大贵，日子稳定也过得去。工作关系也理顺了，与原来的厂子彻底脱离了关系。

一眨眼三十年过去了，我回过头来还很怀念当年在厂里当工人的时光。在那个年代，没有人脉，没有经济基础，只能选择命运的安排，对一个出身农村的孩子赖好有一份工作虽然辛苦，还可以养活自己。那个年代大家贫富差距不大，生活虽然清苦艰难，但是人际关系相对简单，大家都对未来有盼头，坚信生活会越来越好。在厂里工作期间我幸运地找到一个爱我的和我爱的另一半，还有了一个可爱聪明的女儿。妻子漂亮贤惠知书达理，女儿聪明伶俐学业有成，不断深造提升自己，自己也觉得欣慰满足。

这就是我那些年当工人的一些经历和感受，后来还偶尔回到厂区看望还在坚持的同学们和工友们，看到他们工作环境大改观，收入逐步提高，生活住宿条件大为改观，心里着实替他们高兴。想到自己又不免有些伤感，毕竟那里曾经埋葬着我的青春，我的梦想。有时感觉这段经历更像一碗被遗忘的过期鸡汤，别人可以嗤之以鼻，而我却能食之若饴，难以忘怀。又倏地觉得这段经历像极了老屋那坛三十年陈年老酒，舍不得打开。想着如若打开定会香飘满屋余香绕梁久久不散，因为屋里有一个沉淀三十年的灵魂在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