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极关怀

［法］帕斯卡　革文编译

让人思索自然界全部的崇高与宏伟吧。让他的目光脱离身边卑微的事物，去看看宇宙的长明灯。让地球在他眼中较之太阳系的大圈好似一个点；而太阳系本身，与苍天中的星系相形之下，也只不过是一个小点而已。视野穷极之处，再扩之以想象吧，而它也跟不上自然界提供构想材料的速度。整个可见的世界不过是大自然广阔怀抱中的一粒微尘。没有什么观念接近于它。我们尽可以使观念大过一切可想象的空间，但比起事情的真相来，也只不过是在构建微尘而已。那就是一个无限的球，处处都是球心，没有哪里是球面。终于，想象力会令自己迷失在这种思想里，这便是上帝的全能最显著的特征。

回到自身，让人考虑一下，比起全部的存在来自己是什么。让他把自己看作是迷失在大自然的这个偏僻角落里，并且让他从自己所住的宇宙这个狭窄的牢笼里，学着估计地球、王国、城市以及他自身的份量吧！一个人在无限之中又是什么呢？

再让他探讨一下他所知的最细微的事物中同样惊奇的景象吧！一只微小的寄生虫，它那微小无比的肢节里的肌肉，肌肉里的脉胳，脉胳里的血液，血液里的黏汁，黏汁里的微滴，微滴里的蒸汽；再把这些最后的东西加以分割，直到他的构想力穷尽之处，以此作为现在讨论的对象。他或许会想，这就是自然的极微了吧。可是，我要让他看到这里面仍然是无底的。其中不仅有可见的天地，还有思想中的无边的宇宙。让他在里面看到无穷多的宇宙，每一个都有它自己的苍天、自己的行星、自己的地球，其比例和这个可见的世界是一样的；在每个地球上也都有动物，最后也还都有寄生虫，而且同样能在这些里面无穷无尽、永无休止地发现同样的东西。

让他失落在这渺小一如那巨大的奇迹中吧！因为，谁能不惊叹我们的躯体呢，不久前还在宇宙中找不到踪影（这个宇宙在整体的怀抱中也是不见踪影），而现在与我们无法企及的那种虚无相形之下，却成了一个巨灵、一个世界，或者说一个全体！

凡是这样思考自身的人，都会对自己感到恐惧。并且，当他看到自己是维系在无限与虚无两个无底洞之间的一物时，他会对这些奇迹感到战栗的。并且我相信，随着他的好奇心转化为赞仰，他就会更倾向于默默地思索它们，而不是怀着臆测去研究它们。

因为，人在自然界中到底是个什么呢？对于无限而言就是虚无，对于虚无而言就是全体，是无和全之间的一个中项。他距理解这两个极端都是无穷之远，事物的归宿及其起源对他来说，都在无可企及的隐秘之处。他所由出的那种虚无，以及他所由没的那种无限，二者都是同等地无法窥测的。

然则，除了在事物既不知起源，又不识归宿的永恒绝望之中，观察其中项的外表而外，他又能做什么呢？万事万物都出自虚无而归于无限。谁能追从这些可惊可讶的过程呢？一切奇迹的创造主是理解它们的，此外任何人都做不到这一点。……

几乎一切事物都带有它那双重的无限性，这便是大自然刻在一切事物上的创造主的影子……二者同样地无法认识，只能在上帝那里找到彼此。

那么，就让我们认识自身的界限吧！我们是某种事物，但并非一切。我们得以存在的事实，就剥夺了自己对第一原理的知识，因为第一原理是从虚无之中诞生的；而我们存在的渺小又蒙蔽了自己对无限的视野。（《思想录》72）

人没有信仰就不能认识至善，也不能认识公道。

所有人都追求幸福，这一点没有例外。无论他们所采用的手段是怎样的不同，全都趋向于这个目标。使某些人发动战争的，以及使另一些回避战争的，乃是伴以不同观点的同一种欲望。意志不会偏离这个目的迈出任何一步。这就是所有的人，乃至于那些悬梁自尽的人的全部行为的动机。可是，经过了如此悠久的岁月，却从不曾有一个没有信仰的人到达过所有人一直都在瞩望着的这一点。人人都在尤怨：君王、臣子，贵族、平民，老人、青年，强者、弱者，智者、愚者，健康人、病人，不分国度，不分时代，不分年龄和境遇。

一场如此持久而一致的试验，理应使人明白，凭借自己的努力无法达到至善。然而先例并没有教导人们什么。从来没有绝无差别的类似，因此，人们就指望着这一次希望不像以前那样落空。从而，当前既不能满足人们，经验便捉弄人们，从不幸到不幸，直至它那永恒的大君，即死亡。

然则，这种渴求以及这种无能向我们宣告着什么呢？岂不是说人类曾经有过至福，而现在只空有痕迹，徒劳地以周身的一切事物来填充它，向无何之乡寻求现实之中得不到的帮助。然而，这一切都是枉然，因为无限的深渊只能是被无限的、恒常的对象所填充，也就是说，只能被上帝所填充。只有上帝才是人类的至善。而自从人类离弃了上帝以后，怪哉自然界的一切都曾用来取而代之：星辰、天空、大地、原素、植物、白菜、韭菜、动物、昆虫、牛犊、蛇蝮、病热、瘟疫、战争、饥馑、罪行、放荡、乱伦。而且自从人类丧失了至善以来，一切对他们就都能显得是同等地善，甚至于他们自身的毁灭，尽管是那样地违背上帝，违背理智，违背整个的自然。

有人求之于权威，有人求之于科学，有人求之于欲乐。还有人事实上已经是更接近它了，他们以为人人都在渴求着的那种普遍的善，不应该存在于只能为个人独享的任何具体事物，而应当是那种能为所有人同时享有的善，不会减少，也没有嫉妒，不必担心丧失。他们的理由是，这种渴望既然人人必定都有，那就是天赋的……（《思想录》425）

人类的伟大与可悲是那样地显而易见，所以真正的宗教必会说明人性中有这两种伟大的大根源，并为这种惊异的矛盾说明原因。为了使人幸福，它就必须向人们揭示：上帝是存在的，人应该爱上帝；人真正的福祉就是投入上帝的怀抱，而唯一的罪过就是脱离上帝；人被黑暗笼罩着，不能认识和热爱上帝；人的天职是要爱上帝，而人的情欲却使人背弃上帝，这样人就充满着罪恶。它必须能向人们说明，人为什么要反对上帝，反对自己的善。它必须能教人补救这些虚弱。

那就让我们来审视一下世界上所有的宗教吧，看看除了基督教而外，有没有任何一种别的宗教能满足这些。哲学家提倡自身中的善就可以吗？至善就在这里面吗？他们找到了救治的方法吗？把人置于与上帝平等的地位，就可以治好人的狂妄了吗？把人等同于禽兽的那些人，以及提倡现实的快乐作为至善的那些回教徒，他们就有办法救治情欲吗？哪种宗教能教人救治狂妄和情欲呢？又有哪种宗教能教人认识自己的善、自己的天职，认识自己背弃宗教的种种脆弱性及其原因和救治之道呢？其他的一切宗教都做不到这一点。让我们来看上帝的智慧能做出什么吧！

他说：“不要期待真理，也不要期待人们的慰藉。我就是那个造就你的人，唯有我才能教你知道你是谁。然而，你现在已经不是我当初造就样子了。我创造的人是神圣的、无邪的、完美的，充满光明和智慧，禀着我的荣耀和神奇。那时，人们眼见上帝的庄严，没有陷入黑暗之中，也没有死亡和痛苦。然而，他却不能承受这样大的光荣而不沦于狂妄。他想以自我为中心，而不靠我的帮助，不受我的统辖。于是，由于他渴望在自身之中寻求福祉而与我对等，我委弃了他，让他自处，并使原来听命于他的造物都起来反抗他，成为他的敌人。现在，人变得如同禽兽，和我非常疏远，以至于对其创造者几乎没有一丝光明了。他的所有的知识早已熄灭或混乱。感觉独立于理智之外并往往成为理智的主宰，引导他们去追求快乐。一切造物不是在刺痛他，就是在引诱他，凌驾于他之上，成为格外可怕而专横的暴政。这便是人类今天所处的状态。他们还残存着早先状态中的一丝幸福感，却委身于已经成为他们的第二天性的那种盲目和情欲的魔掌之中。

“人啊！你们在自身之中寻求救治，那是枉然的。你们所能明白的，只不过是：在你们自身中绝然找不到真和善。哲学家承诺过你们，而并没有做到。他们既不知道你们的至善是什么，也不知道你们真正的状态是什么。他们连你们患的什么病都不知道，又怎么能给你们救治呢？你们的大患就在于引你们脱离上帝的狂妄，和把你们束缚于地上的情欲；而他们所做的却无非是在培养这两种大患中的一种。如果哲学家告诉你们上帝是终极，那就只有狂妄为患了；他们使你们觉得，你们的本性就跟神一样，也遵照神的意愿行事。而那些看出了这种说法之荒谬的人，又把你们推上另一条绝路；他们使你们理解到你们的本性和禽兽一样，让你们在兽欲中寻求善。而救治你们的罪恶之道并非如此，这些聪明人做梦也想不到。唯有我才能使你们明白你们是谁……”（《思想录》430）

人是怎样一种怪物啊！多么奇特，多么混乱，多么矛盾，多么神奇啊！既一切事物的审判官，又是世上的可怜虫；既是真理的摇篮，又是不确定与错误的渊薮；是宇宙的精华又兼糟粕。

谁能来解开这场纠纷呢？天性驳倒了怀疑主义者，而理智又驳倒了教条主义者。人啊，你们试图凭借良知找到你们的真实状况，但你们自己将变成什么呢？你们既不能躲避，也不能支持任何一派。

高傲的人们啊，认识一下你们于自己是怎样一种悖论吧！无能的理智啊，让自己谦卑吧！愚蠢的本能啊，让自己沉默吧！要知道，人是无限地超越于自己的，从你们的主人那儿去了解自身的真实状况吧，于此你们还茫然无知呢！谛听上帝吧！（《思想录》4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