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难得相依侣

　　有关苏步青的关键字其实很简单：数学家、日本妻子，这两个词足够了。数学需要精准的计算和分析，而爱情不用，很多时候，爱情只需要冲动之下买一枚钻戒即可。但是，在抗战年代，他没有买钻戒就娶回了妻子，相濡以沫60年，成就了一位科学家严谨的人生和感人至深的世纪绝恋。

　　苏步青常说，他一辈子从事理性的工作，却感性了一辈子。而感性的那一部分，通常会激发出一种面对艰难生活的勇气。由此，我们有理由说，这是个可爱的老头子。

　　一

　　雁荡山堪称人间仙境，听名字都美得让人窒息，苏步青就出生在这里，22岁时，他去了另一个人间仙境。仙台，同样是个连名字都醉人的地方。在仙台，他遇到了比这个城市更美好和让他心醉的东西：爱情。

　　1924年春天，苏步青被著名的东北帝国大学数学系录取，也就是在这里，他邂逅了一生相依的爱情伴侣——松本米子。她精于茶道、花道，有着日本女性本质里应该具有的所有优雅和温婉，更是对中国的古筝情有独钟，那悠扬的琴声常使苏步青恍惚回到了雁荡老家。当他得知这个女子是自己的导师松本教授的女儿时，便对这位深受高等教育和中国古琴艺术熏陶的东方女孩心生爱慕。

　　这个来自中国的青年也让她如沐春风。他是才华出众，每年都拿一等奖学金，更与米子的父亲一起在数学中心开发课题，学业还没结束就已经被学校内定担任代课的数学教师，这在帝国大学是前所未有的。更重要的是，他来自古筝的原乡，那是认为古筝是自己第二生命的她最向往的艺术殿堂。

　　真正的爱，一定是关联着欢喜、明媚，和一种踏实和热烈，郎才女貌，如果爱情还不来，命运就有点儿不按部就班了。

　　米子是学校的名媛，不仅有良好的家世，更兼具才华和美貌，学校里的学生的未婚的老师里不少人心存爱慕，而松本教授将其视为掌上明珠。面对众多的求爱者，松本教授曾当众宣称，哪个学生考第一，就把女儿嫁给谁。很多人得知米子爱上了这个贫苦的中国学生都觉得不可理喻，跑到松本教授家里对这个来自中国的乡巴佬恶意诋毁和中伤，这让米子父女和苏步青都感觉很讨厌，松本教授于是在课堂上当着学生的面说，“我曾经说过，我的学生里哪一个考第一，我就把女儿嫁给谁，谁能告诉我，这两年里，哪一个的成绩是第一啊？”

　　“苏步青。”百余名学生异口同声。

　　去掉麻烦的最直接办法就是拿出结果让闲杂人等闭嘴，苏步青的研究生还没有毕业，便与米子结为连理，时间是1928年。

　　从此，松本教授的女儿成了标准的主妇，为了不影响丈夫的学业和研究，她甚至把心爱的古筝也锁进了柜子，只保留了茶道和插花。每天丈夫即将回家的时候，她总会插一束晚香玉在他的书桌上，当然，旁边少不了一杯精心熬制的热茶。

　　一汤一饭，现实里任何相濡以沫的夫唱妇随都不如这样的实在更温暖了。

　　第二年，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苏步青也成了日本乃至东亚知名的数学家。妻贤子孝，有着良好的教育背景和学术业绩，帝国大学已经向他正式发出了留校任教的聘书，但是中日关系已经开始紧张了。

　　岳父一家都希望他留在日本以学术为重。他承认在帝国大学有着良好的研究环境，更主要的，这里有他的家庭、孩子和事业。但是雁荡山的青秀山峦也在等着他：早在出国留学之时，他就与学长陈建功击掌相约一朝学成即归去，在自己的国家、在雁荡山所在的地方建立世界一流的数学系。此前陈建功已经先行学成回国，并在1931年给他来信，询问归国日期。

　　心细如发的米子发现了丈夫的忧郁，而丈夫也向自己全盘吐出了心底的犹豫和苦闷。得知原委，米子说，“我爱你，而你爱你的祖国，所以，我也是爱中国的。回去吧，到你爱的地方去，在你爱的地方，你才能更好的爱我。”

　　爱情里最甜蜜的不是“我爱你”，不是“我们结婚吧”，而是“我陪着你”。爱这个词也许有表演的成分，结婚也只是一个仪式，只是纠缠在一起的确定了关系，而代替和说明不了感情。能拿出来交换的东西，除了爱，除了婚姻，还有陪伴，而后者，无疑更需要果敢的承担。

　　二

　　浙大虽然离雁荡山有三百公里远，但是西子湖畔依旧是他的故乡浙江，每当身处梅家坞山间小道上的鸟语花香之中，他总是恍惚感觉自己就是在家乡的雁荡山间，虽然日本有更好的学术环境，但是杭州人说的是中国话，这是最重要的。当年暑假，苏步青终于将妻子接来中国。在回国的船上，苏步青揽着妻子吟诵道：渡口云烟海鸟飞，江边春色认依稀。十年岛上君休笑，赢得青丝与布衣。

　　一直以为，“团聚”是字典里最美妙的一个单词，童话里总是用一句“从此王子和公主幸福的生活在一起”来做为美满的结局呈现给读者，但是生活在一起，对苏步青夫妇来说，属于他们的幸福和磨难，都才刚刚开始。

　　六年的时间里每一分钟都流淌着可以形容美满婚姻的所有美好的词汇，然后日本人来了。

　　1937年，整个浙江都在日本飞机的轰炸范围之内了，无奈之下浙大决定搬迁，而日本当局也向占领军发出命令：尽量挽留江浙知名人士和学者以备已用。当得知著名教授苏步青有个日本夫人时，驻杭州日本领带馆不断地派人来苏家游说。

　　“做为日本故人，夫人不想来领带馆品尝大日本的纯正口味吗？”当日本领事问及此事，米子当即驳斥，“自从嫁做苏妇，过惯了中国式生活，也吃惯了中国菜，至于家乡口味，不妨等我回国时亲自下厨给夫君做。”

　　日本领事见无法说动米子，便转向苏步青，“日本有良好的学术环境，您夫人又是日本知名教授之女，您做为日本的女婿，日本人是不会对您不利的。先生可以考虑留在杭州。”

　　“留在杭州，以日本人为依附，这样的我，是不是就是中国人常说的汉奸？”苏步青有力的反问让日本人无言以对。

　　就在苏步青收拾停当准备跟随学校一起向内陆搬迁时，突然接到了松本教授病危的电报。松本教授不仅是自己的老师，更是自己的岳父，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尽孝膝前，但是现在中日关系紧张而敏感，此时去日本是万万不行的。苏步青与夫人商量，让夫人独自回国，而自己必须跟随学校一起南下。没想到米子沉吟良久，坚定地回复丈夫，“我不能回去，无论如何，我跟着你，永远。”

　　苦难开始了。1937年11月5日，浙大校长竺可桢决定立即实施学校搬迁计划，全体师生分三批从杭州江干码头出发，向建德转移。苏步青挑着担子，一头是他的学术书籍和手稿，一头挑着幼子，米子则紧跟其后，拉着年龄稍长的孩子，一路上还要不断地由军队审查这个跟随中国人南下的日本女人的身份。这一走就是两年多。

　　学校安顿好了，他们的苦日子还没有结束。在那个年代，米子的国籍永远是一个敏感话题，苏步青常常要在大会小会上交代问题。中国学者洁身自好的尊严让他百口难辩苦闷难当，有一段时间，苏步青连遗书都写好了，米子发现后把那封遗书撕得粉碎。“我当年嫁给你，是因为你有出息，有志气，也有骨气，我不想让自己后悔嫁错了人。你也别让我后悔好吗？至少，我还在，孩子还在，这个家，还在。”

　　家里生活条件一直不好，米子精打细算地维持家用，在中国多年，米子居然没有买一件新衣裳。因为过度的操劳，米子身体每况日下，有一天，苏步青说，我们上街吧，给你买几件新衣裳。夫人回答说，“我只是在家操持，又不需要出去见人，要新衣裳干嘛？”

　　“可是，也该买几件了，这些年，苦了你。再说，你怎么也要回国去看看家人，没有几件衣服怎么行。”

　　“回国？我多久没回去了？我几乎忘了我是个日本人。”

　　从跟随丈夫来到中国后几十年来一直没有回国，再回去的时候，已经是43年之后的事情了。

　　三

　　1982年，米子终于卧床不起。苏步青放下手头的工作，尽量多的陪在她身边。“她陪了我将近六十年，照顾了我六十年，该是我给他一些陪伴的时候了。”他清楚地知道，从此他们的角色要转换一下了，他一直忙于学术工作，现在轮到他为这个给了自己六十年无微不至的关爱的女人更多的体恤了。

　　一个甲子的陪伴，无论对什么人都不是件容易事。也许那些陪伴里没有惊天动地的传奇，只是些柴米油盐的琐碎，但琐碎中的坚韧才更让人饱满，它通过一种最普世的方式途径渗入彼此的生命，把卑微映照得伟大，把艰辛磨砺成欢慰。时间是个最公正的裁判，它会把烦恼滤掉，只留下欢乐；把苦难滤掉，只留下幸福；把恩怨滤掉，只留下感激，它会把所有甜蜜和温暖，用其独有的方式推到人面前，我们可以忘记所有的缠绵细节，而那些长久而坚持的陪伴，却总是被时间重新翻拣出来，熨平，让回忆的全程都充满了满足的喜乐。

　　苏步青放下了手头的课题交由学生们去做，自己则全心全意陪着夫人。“在学术上，她并没有给我很多支持和帮助，她只是尽了一个妻子应尽的责任，但是没有她的支持和帮助，我必定一事无成。我不想轻飘飘地感谢她，我很郑重地感谢她带给我的安慰和自由、感谢她的陪伴。毕竟如果看似简单的陪伴，由古至今，也没几个人做得到。”

　　四年后，这个当年跟着自己离开祖国六十年，带着孩子步行千里一辈子没买过几件衣服的名门闺秀在丈夫的怀里静静地闭上眼睛。从此，苏步青把夫人的照片贴身保存着，“我是搞数学的，对文字和用文字表达一向木讷。但是我深深地体会到了'活在心中’这四个字的份量和意义。把她的照片贴身带着，就好似我的妻子仍和我一起在庭院里散步，一起在讲台上讲课，一起出席会议，一起过这过不完的日子。”

　　有一种爱，必定是要在时间的纬度里始终彼此享有的，无论人间天上，总是花好月圆。2002年，苏步青百岁生日时在照片的背面给夫人写下了一首诗：人去瑶池竟渺然，空斋长夜思绵绵。一生难得相依侣，百岁原无永聚筵。这实在是发生在数学王国里的一宗感人至深的世纪恋情，一曲在时间跨度和表现形式上别无二致的人生绝唱！2003年，带着对米子的怀念，还有对重聚的渴望，苏步青踏上了生命的最后一段历程，他知道，他的米子一定微笑着在那里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