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标显示前方的岔路通往岱海，我忍不住举目眺望。但除了荒凉的黄土，又还能看到什么？岱海一带曾经叫做“参合陂”，是骇人的古战场，年轻的拓拔鲜卑在这里初露獠牙，凌厉而无情地一举歼灭了后燕的精锐，并将4万降卒全部坑杀。后来途径此地，目睹子弟们的垒垒白骨，后燕成武帝慕容垂也不禁老泪纵横，他可算是禽兽辈出的大分裂时期为数不多的英雄之一了，但仍无法阻止慕容鲜卑的覆没。此前此后，前、西、南燕相继倾轧翦灭，慕容氏最终退出历史舞台，只有一千六百年后的一个小说家仍念念不忘，让生活于赵宋的慕容复叫嚷着复兴大燕，并让他老爹慕容博在少室山使出家传绝学“参合指”，据说是可以媲美六脉神剑的功夫，用以教训儿子。
与此相对，拓拔鲜卑的北魏开始兴起，渐次征服了北方，与大分裂时期那些短命帝国相比，这支更具蛮性的部落，却更健硕，更长寿，她在文化上至少留给后人两大宝藏：一是书法（魏碑），雄浑大气，刚健华贵；一是石窟，从敦煌到麦积山、从云冈到龙门，精美瑰异，气势磅礴。
我们的车子驶出大同，向云冈进发。在朝谒到北魏皇朝那伟大的石窟前，我们先见识了另一种窟，沿路矿工们低矮丑陋的宿舍在尘烟中满布山坡，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它同样的气势慑人。而路况则比我所听闻的要好，的确，每一个人都可以责骂那给载重车压得坑洼不平的路面和漫天的尘灰，只要他没有使用过山西煤或者由山西煤发成的电及其它衍生品的话。
石窟沿着武周山麓绵延铺展，主要洞窟45个，计1100多个小龛，大小造像 51000余尊。但远眺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而此前我也没有阅览过太多云冈的图片，所以当我劈头就闯进第5第6窟时，刹那间，直让人目瞪口呆。深邃的洞窟里如来、菩萨、罗汉、迦叶、飞天、骑乘、供养…种种造像富丽繁复，色彩斑斓，目不暇接。出来看7-13窟，更教吃惊，形制绚异，雕饰奇伟。到昙曜五窟（第16-20窟），乃达致高潮，也是最引人注目的部分，据说五尊巨像分别是以道武、明元、太武、景穆、文成五帝为楷模，挺拔健硕，气魄雄伟。最后回看前四窟（1-4窟），洞室空朗，游人鲜至，不免又萌落拓孤寂之感，慨叹世事之沧桑。
我也到过敦煌与龙门，挂一漏万的说，前者长于壁画，后者胜于卢舍那的微笑，而若论整体气势之磅礴富丽，又当以云冈为最。其博大恢弘、撼动人心的艺术感染力，使无数观者为之倾倒。我想起上世纪三十年代那次著名的平绥之行，旅行团里有顾颉刚、雷洁琼、郑振铎、吴文藻、冰心、赵澄、文国熊、陈其田、容庚等等，梦幻般的团员组合，梦幻般的旅程，我想即便是他们，所受之震慑也与我别无二样。
郑振铎说，“每一个石窟，每一尊石像，每一个头部，每一个姿态，甚至每一条衣襞，每一部的火轮或图饰，都值得你仔细的流连观赏，仔细的远观近察，仔细的分析研究。……全部分的结构，固然可称是最大的一个雕刻的博物院，即就一洞一窟一碣的气氛而研究之，也足以得着温腻柔和、慈祥秀丽之感。它们各有一个完整的布局，合之固繁颐富丽，分之亦能自成一个局面。……入了一个佛洞，你便有如走入宝山，珍异之多，山川之秀，竟使你不知先拾哪件好，先看哪一方面好。”
冰心说：“万亿化身，罗刻满山，鬼斧神工，骇人心目。一如来，一世界，一翼，一花，一叶，各具精严，写不胜写，画不胜画。后顾方作无限之留恋，前瞻又引起无量之企求。目不能注，足不能停，如偷儿骤入宝库，神魂丧失，莫知所携，事后追忆，亦如梦入天宫，醒后心自知而口不能道，此时方知文字之无用了!”
那是艺术家的瑰笔，而学术家则严谨得多，在另一次旅行中梁思成、林徽音、刘敦桢们进行了艰苦系统的测绘、考察和研究，写出《云冈石窟中所表现的北魏建筑》，认为外来物在雕刻上只强烈地触动了中国雕刻艺术的新创造，其精神、气魄、格调，根本保持着中国固有的，而最后却在装饰花纹上，输给中国以大量的新题材、新变化、新刻法，散布流传，直至今日。
历经“太武灭佛”，又迎来“文成复法”，石窟造像终于在武周山麓一一雕琢成型，试图给那些在血雨腥风中饱受煎熬的幸存者带来心灵的依归，她竭力抚平人间的痉挛，让苦难的人民去寄望未来的幸福。云冈，距离“参合陂”不过一百五十里，那些悲惨的亡魂也许能在佛光又或佛指的领引下回返中原，魂归故土。漠北草原，或是辽东的嘎仙洞，已经很遥远了，这些鲜卑人，无论是姓慕容、宇文还是拓拔，他们已经根生中土。
大分裂就像是一个大熔炉，汉、匈奴、鲜卑、羯、氐、羌等等在血与火中全部融合，一个新生的民族，但史家却懒惰的沿用了一个旧名，我觉得这不好，它抹杀了我们血液中那些新鲜的、劲悍的因子。当分裂结束，重归一统，这个新的民族立即就要在一片瓦砾中，收拾残灰余烬，开创伟大的黄金时代了。
2005-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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