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说

昨天，我第一次打电话给我的初三老师，这是我初中毕业的第十二年，一个是我班主任郑老师，一个是数学何老师，他们是一对恩爱的夫妻，在中考前一天我们还在他家吃雪糕。而我这十二年后的主动联系，竟然是要麻烦他们。

我姐姐的女儿冰冰今年六年级，妈还是那个就要升初中，小姑娘不想读不用考试就可以读的那所中学，她要考我们区里最好的初中。冰冰一直都是省事的孩子，作业考试从来不用大人操心，上学怕迟到并且从来不旷课，就算生日我们大人怂恿她请假背着她和老师讲好，她也是不肯的。大概因为太省事儿，所以姐姐姐夫也从不过问。就连这升初中的大事儿也是小姑娘催着他们说学校已经有孩子去考四中了，考上就能省出两万块的择校费。姐姐一下子着了慌，对四中知之甚少更不知道如何报名。

生活的一个真理就是，人间的所有故事从来都是无巧不成书的。姐姐的闺蜜参加一次聚会，正好就有四中的老师。而这位老师就是我的郑老师，他早已经从我们那个小镇上的初中调入四中。而更加巧的是，郑老师一直记得我，他提到了我的名字，姐姐的闺蜜很震惊，大姐更是觉得不可思议。当这个消息转到我这里来的时候，我刚睡醒打开手机，看到姐姐发来的一串消息，还附带着郑老师的电话。我在高考前一天上海湿漉漉的早晨里呆住了，我是个记性特别好的人，所以就算十二年没联系我还是立即回到了我的初三，想到了胖胖的郑老师和瘦瘦的何老师。

郑老师人胖，五官也很大气，他很幽默，一张脸不说话都好像带着笑容，总是让人看一眼就忍不住开心起来。那个时候，我们初三才第一次学化学，才第一次见识到各种元素的神奇和美丽。我最迷恋那些五颜六色的化学试剂，他们五彩缤纷有着比小镇人们身上价格低廉花里胡哨衣服更美丽纯粹的色彩，尤其是那个碱式碳酸铜，她有个美丽的名字叫孔雀蓝，蓝得就像梦一样。每次化学课我都期待郑老师抱一堆的瓶瓶罐罐和酒精灯进入教室，然后在拥挤的教室里制造神奇的化学反应，酒精灯干净的火苗舔着玻璃瓶底，发出美丽的气泡。作为一个天生的文科生，化学是唯一让我痴迷并且能考高分的理科科目。

湖北孩子考试一直都很多，而我每年都有一个周期特别不在状态，心情郁闷，考试也很不顺手。在一个春天湿漉漉懒洋洋的下午，刚考完的我抑郁难平，一下子就离校出走溜回了家。我的父母不怎么过问我的学习，听我说没考好心里难受，就二话不说给我包饺子去了，爸妈永远都觉得孩子难受最需要一顿好吃的，食物是他们唯一可以表示对我学习支持关心的方式。吃饱喝足第二天一大早我又回学校了，走在路上想着郑老师会如何骂我，毕竟我们学校是封闭式管理，偷偷溜出校门已经是违规，更何况还跑回了家。我偷偷摸摸溜到办公室去抱作业，怕遇见他，正准备偷偷摸摸溜出去，结果却听得一声：“你看，想回家吃好的你跟老师说呀，干嘛偷偷摸摸溜回去，我看你好像又长了两斤肉。”

当然，说话的是郑老师，同为胖子，我们都明白一顿好吃的能长多少肉。

何老师和郑老师正好相反，她特别瘦，浑身没有一点多余的肉。大概因为是数学老师，她讲话简单却很清晰，我们班数学成绩也一直很好。学校有九个初三班，我们是九班，也是全校最强的班，为此我们特别得意，连教导主任也要时不时亲临我们教室给我们加油鼓劲。我想可能因为郑老师，何老师他们是一家子，我们班呢，也就跟一家子似的。

何老师对于我不断上涨的肉肉很无奈，她总是一脸不解地看着我说：“怎么又长胖了？”另一位我最爱的语文李老师就会在一边叹着气说：“她啊，喝凉水我看都要长膘的。”中考体育里我们需要考仰卧起坐，而我偏偏一个也起不来。每天早上别的班在操场上大声数着：“一，二，三。。。三十六。。。五十！”而我们班这边呢，大家都围着我着急地喊着：“你起来呀，抱住头一使劲就起来了，哎呀，你能用点力吗？”何老师在一边看不下去了，她说：“我就不相信了，会有这么难？我来试试！”她躺下去，一连做了十几个，表示没有一点压力。

中考前一天，他们夫妻叫我们几个去他家玩儿，大家坐在沙发上吃雪糕，忘了我们都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很开心很好吃，完全忘了明天就要中考。

整个初中我都很快乐，那却是物质最困乏的时期。三十多个人一个大宿舍，没有热水洗漱，也没有空调，连电风扇都没有。夏天的时候总是半夜热醒，一摸全身都湿透了。老旧的木床被虫子蛀出了好多粉末，在半夜咯吱咯吱响。食堂里的师傅水平很不稳定，大白馒头总是因为放了太多的碱成了大黄馒头，我们就开玩笑说这是防近视馒头，因为光线柔和。菜呢，西葫芦可以吃整个夏天，清水煮，上面漂一点猪油渣，以至于很久一段时间我都对西葫芦避而远之，见到它胃都要起酸水。到了云南之后，云南人民特别爱它，叫它“小瓜”，烧烤摊儿上很受欢迎，我才重新接受它。

和吃睡比起来，早起是另一项痛苦。六点半起床，六点四十五早自习，中间还要出来出早操，熬到七点半吃早餐，打扫卫生。

就算这样，竟然没有叫苦抱怨的人，也没有谁抑郁。相反，大家还经常三五成群儿，在有限的自由时间里啰哩啰嗦，叽叽喳喳，当然还不忘八卦和斗嘴。我们不觉得辛苦，是因为老师同样辛苦。我们上早自习，老师也必须在教室里陪着。我们睡得晚，老师们也得在检查完所有的宿舍后才能入睡。每个老师的课都不少，每个班都有七八十个人，他们桌子上的作业堆得好高好高，还总是在给这个补习，那个讲题的。

我想是不会有比他们更伟大的老师了，虽然我是老师，我也会很有爱心很负责任，可是我也收获了很多来自家长的感谢还有小礼物。而他们呢，不管付出多少，都没有得到过家长的感谢，更别说小礼物了。他们想额外无偿地给我们补课，我们心中不快也就算了，家长也心中不快，觉得老师们占用了孩子们做家务干活儿的时间。家长们从不送礼，也不会向他们寻求额外的帮助，他们所做的一切皆是自愿，很可能还不会被理解。

在怀旧上，我是一个颇矛盾的人。一方面对过去我记得很清楚（这得感谢我的好记性），人物，事件还有细节，统统像电影，只要我去回忆，它们便开始了一幕幕的播放。而另一方面，我又似乎很不恋旧，一个阶段结束就真的结束。我很少给老师打电话，也不发节日祝福，也不参加同学聚会，更没有母校情结。就算我自己做了老师，我也还是不喜欢我的学生联系我。

当年从云南离开，学生们每天给我打电话，我总是把手机扔在一边，任它响着。母亲像个警察一样满脸警觉，我告诉她是云南的学生，她立即一脸愤怒：“你怎么这么没良心？学生们给你打电话就是想你了，你不接电话，娃儿们该多伤心！我看你啊，就是过河拆桥，没良心！”说着，她竟然满脸的泪水。可是，我觉得比起接电话，我更需要做的是让他们淡忘我，然后去适应新的老师。我深知自己对他们的影响之大，更不希望他们总是拿新老师和我比，然后停留在对我的思念里。现在，除非那批孩子心情郁闷，要辍学或者有想不开的事要轻生，我会打电话劝慰，其他都甚少联系。他们会遇到很多很多的老师，我希望他们可以很好适应新老师，然后记得我一直推崇的阅读习惯。不管身处何地，不管身在怎样的环境，坚持读书，做一个内心富有的人。

在求学的路上，我一直很幸运，遇到了许多像郑老师，何老师这样亲切有趣而无所求的老师。也因为他们，让我知道好老师的意义，于是我也走上了教育这条路。幸运的是，我遇到了比我好的学生，他们懂事，好学，而且懂得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