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年茶饭

情怀｜浪漫｜生活

（总第128期）

陕北年茶饭

文｜木瑛

在榆林的乡下，婆姨们十冬腊月也不得闲，寒冷浸骨髓，冻得人展不开手脚。我妈说，勤谨的庄户人不知道冷，这话我是信的。儿时，雪盖四野，冰封三尺，我在清晨玩羊骨头不亦乐乎，手上的冻疮也不觉得疼。日上三竿，母亲和婶娘们坐在檐下，拉家常，纳鞋底，织毛衣，绣鞋垫，我们就在园子里滑冰车，弹玻璃珠，打宝，跳皮筋。进入腊月，这些闲散的时光就一去不返了，为辞去旧岁，迎接新年，乡村的烟火气格外忙碌。

揽工的男人们扛着铺盖卷回来了，掏出工钱，和婆姨在灯泡下满足地数着，又仔细地叠起来藏在炕席角。火炕上的浓情甜甜蜜蜜，轻微而低沉的嬉笑声，消散在窗外冷冷清清的月光中。翌日，太阳还没升起，男人就把堆在院子角落的积雪倾倒干净，炭火柴堆拾掇整齐，做年茶饭少不得烧柴添炭。陕北的年茶饭数不胜数，种类繁多，味道各异。酥鸡肉，猪肉丸子，羊杂碎，酿浑酒，炒油茶，炒瓜子，炒花生，蒸黄米馍，蒸花馍，蒸糕，压粉条，卤豆腐，炸豆腐，炸洋芋丝，炸油馍馍，炸麻花，炸撒子......

母亲是漏粉的好手，年轻时和二大家开过粉坊，父亲开着三轮车，走街串巷叫卖。直到现在，我爸都说外面买的粉条，远远不如我妈家里压的好吃。每年腊月，父亲回家第一次赶集，必定买白矾，那是制作粉条的必需品。杵芡面是力气活，只能是父亲那样的壮汉杵，反复揉、压、杵，才能成细腻光滑的粉面。母亲压几床粉条，搭在院子里的架子上，太阳照上去，晶莹剔透，波光粼粼，就像沟壁上渗出水的冰溜子。压粉条那晚，吃的必定是榆林杂碎。浓浓的羊汤里滚着细软的粉条，还有炸豆腐条，出锅时，撒把炸洋芋丝和香菜。喝一碗杂碎，吸溜进新鲜细粉条，滑滑嫩嫩，好不爽快，浑身暖烘烘的。天气暖和了，粉条吃不完就晾成干粉，熬粉汤熬茄子熬豆角放些进去，口感也好的很。

我最喜欢吃的是油馍馍，母亲手艺不佳，但每年也会炸几盆，油馍馍和拼三鲜是一绝，待客不掉面，自己吃也方便。油馍馍有黄米面的，也有软米面的，也有黄米软米掺面的。软米油馍甜腻的很，要把人的牙齿黏在一起，我还是喜欢吃掺面油馍馍，酸甜可口不倒牙。小时候，油馍面在热炕上发酵好后，父亲揉剂子，用笼布压成圆饼，我就拿着顶针，认认真真地在中间压出一个圆孔，母亲放入油锅炸。馍皮充得像胖娃娃的脸蛋一样鼓，一个一个穿进筷子里，搭在盆口上控油，一串串，一盆盆，隔在炕沿上，就是乡下富余年的象征。

蒸花馍是家家户户要蒸的，蒸蒸日上，年年有余。在我们村子，有初七前不蒸锅的说法，过年那天捞一大盆子米饭，吃到初七，不够了花馍来凑。记忆中，蒸花馍那天，母亲挽着袖子，氤氲的热气在灶房翻腾，一锅锅白生生的热馍，摆在笼屉里，放在炕上，我贪婪地吞吸着麦香甜味。当母亲开始蒸黄米馍时，我就拿着红颜料水，用红筷头蘸一下，在白馍中间点一下，满炕的花馍就像是白雪皑皑中盛开着点点红梅，壮观又漂亮。小的时候，我不喜欢吃白面馍，但馍馍中间那一抹红点似乎是香甜的，我和小弟争抢着吃。黄米馍吃起来干涩，外爷喜欢吃，母亲蒸一大锅黄米馍，给外爷拿多一半，剩下的冻在墙边的瓮里。待到二月二后，土地消冻，田地里开始干农活了，娃娃们也上学了。劳累一天，饿得饥肠辘辘，在太阳落山前回家，寻一个黄米馍，在落日余晖中嚼着，微甜的味道中，透着丝丝凉意，那才是最好吃的黄米馍馍。做面鱼才是蒸花馍的重头戏，祖母手巧，是邻里们夸赞的花馍手艺人。搓，揉，团，捏，叠，每个手法都是轻车熟路，蒸出来的面鱼是欢蹦乱跳的，面花是盛开绽放的，蝴蝶、兔子、猪、鸡是栩栩如生的。母亲的手艺差强人意，自从奶奶走路用起拐杖，我家就再也没有蒸花馍了。

卤猪脑和煮羊杂，是日子红火以后才有的，那时我已经十多岁了。炸麻花和炸撒子，需要耐心慢慢搓，并不是每年都会做。炒花生瓜子，在深秋腌酸菜时，趁着院子里煮菜的大铁锅，炒上半袋子，能吃到正月里接秧歌时，若是不够了，还得再起锅炒，烟气呛得人咳嗽，很是麻烦。浑酒是陕北人们都喜欢喝的，但酿起来并不容易。发酸和干涩是自家酿酒常见的口感，还有滚浑酒时凝聚的小疙瘩，也是酿造失败的表现。即便如此，在过去的农村，几乎每家会酿。过年是一年当中吃饭最丰盛油腻的时期，习惯寡淡的肠胃和口腔，突然被饕餮盛宴款待，会有消化不良的窘迫。但一碗滚烫烫的浑酒下肚，就轻松解腻，被裹挟的食欲瞬间展开了。如今，基本没人酿米酒了，市场上卖的浑酒口感极佳，酸甜可口，稠稀适宜，这是年茶饭中，我唯一觉得可买来的美食了。

榆林人说：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阂门叫狗。做年茶饭的日子，正是数九寒冬，但主妇们忙碌的身影和期盼团圆的心情，并不觉得冷，烟囱整天冒着青烟，火炕烧得热腾腾的，背阴地的瓮缸里，渐渐塞满吃食，年也就到了。

于2023年1月19日返乡火车上所作

作者|木   瑛（笔名）。原名：王攀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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