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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春芳 | 《红楼梦》的“情至” 思想及互文阐释

内容提要:从“情至说”可阐释《红楼梦》对于《西厢记》《牡丹亭》“情本体”思想的继承和发扬。小说第二十三回、三十六回等多次出现《西厢记》和《牡丹亭》的戏词,由此构成了小说独特的叙事。在阐释戏曲和小说的互文关系中,可把握人物刻画和思想主旨的照应,并深入阐释晚明以来“情本体”思想的心学渊源,以及作为戏曲和哲学思想同构的形式与方法。

关键词: 红楼梦 西厢记 牡丹亭 情至说 心学 互文阐释

《红楼梦》小说艺术的美学特色之一便是以诗文、书画、戏曲等为喻,将人物命运与诗境、掌故、谜语、戏文等联系在一起,以互文的叙事形式将经典文本植入小说叙事,使传奇和小说在主旨和结构上相互照应,完成对小说意旨的揭示和提升。在所有的杂剧和传奇中,《西厢记》和《牡丹亭》对《红楼梦》的影响最大。小说中总计二十多处提到过《西厢记》和《牡丹亭》。①第二十三回索性以“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作为章回名称,由此可见曹雪芹对于这两个戏的偏爱,以及《西厢记》与《牡丹亭》对《红楼梦》的深刻影响。







一、《牡丹亭》作为情本体的哲学表达







汤显祖在《牡丹亭》中倾注了全部的思想和才情,一篇《牡丹亭》题记,经历代曲学家的解读,发展出了关于汤显祖的“情至说”。《牡丹亭》题记写道:

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必因荐枕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传杜太守事者,仿佛晋武都守李仲文,广州守冯孝将儿女事。予稍为更而演之。至于杜守收考柳生,亦如汉睢阳王收考谈生也。嗟夫,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②

潘之恒说:“自《牡丹亭》传奇出,而无情者隔世可通。此窦也,义仍开之,而天下始有以无情死者矣”。(《亘史·杂篇》)③王思任说:“其立言神指,《邯郸》,仙也;《南柯》,佛也;《紫钗》,侠也;《牡丹》,情也。”(《批点玉茗堂牡丹亭序》)④在汤显祖的传奇中渗透着他的“情观”,他说“情不可以论理,死不足以尽情”,一生发扬“情之至”的人本主义思想。

考察《西厢记》《牡丹亭》对于《红楼梦》的影响,汤显祖的“情观”当然是不能逾越的命题。对汤显祖“情观”的认识不能局限于男女之情,也不能单纯的归结到狭义的情,也不能局限于《牡丹亭》一剧之情。从汤显祖的整体思想而言,他依托的“情”不仅仅局限于爱情,更不局限于个性解放,在许许多多“情的表象”中他所要探索的是具有形而上意义的情的本体,这也正是对《红楼梦》的“情本体”思想影响最大的地方。

汤显祖所言之“情”,其本质是一种通于宇宙本源的根本,作为本体的情,其本质就是天理和人心,它生生不息,鼓动万物,使人无端而悲,无端而喜。它也是一种自然的规律,你无法解释它何以会产生,也不能解释它何以会有如此巨大的力量,鼓荡人心,超越生死。汤显祖通过情的张扬发扬了儒家的生生之仁思想。他是从哲学的角度、从形而上的角度、从本体论的角度,通过戏剧的形式完成了对于“情”的认识和肯定,而他本人也在现实人生和艺术世界里不断实践着自由心灵为摆脱现实羁绊的理想。《牡丹亭》是汤显祖关于“情本体”的哲学表达,汤显祖在《牡丹亭》中所追求的“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至情便是不受现世拘束的,超越生死的自由永恒的精神意志。

汤显祖的思想底色主要源于四个方面的影响,分别是王学左派罗近溪的学说、李贽之童心思想、达观的禅宗思想 以及徐渭天性自然之气度格调。李贽和达观,是汤显祖格外敬重的两个人,二人离世的时候,汤显祖特别写诗悼念他们。徐渭的才情令汤显祖折服,他用戏剧创造阐明人生奥义的方式影响了汤显祖。更为汤显祖推崇备至的是其业师罗近溪。作为汤显祖的老师,罗近溪强调赤子之心的体仁学说,影响了汤显祖生生之仁的入世倾向,又影响了他对于生命根本的终极追问,并最终促成他的“情至说”。罗近溪的心学属于宋明心学的一支,他是王阳明弟子王艮的学生,其思想、人格、气度无一不深刻地影响了汤显祖。⑤罗汝芳虽早殁,但汤显祖对这位老师终生感念、追随和缅怀。

汤显祖和阳明“心学”的关联主要通过罗近溪的言传身教。心学本质上注重以内心的醒觉和澄明来认识本心,也即王阳明所说的“良知”,由此从根本上解决人对于世界的认识以及人与世界的关系。在探寻真理的过程中,汤显祖认为真理与道德不应只向外寻求,而首先是要向自己心灵的原初去寻找。”⑥正如王阳明认为“良知”本就不离自性,但私欲和贪欲犹如乌云遮蔽了太阳,通过“致良知”就可拨开迷雾见青天。最能体现“良知”的,就是刚出生的婴儿,婴儿的身心尚未分离,赤子之身心就是良知本体最本真的体现。然而,这种与生俱来的“良知”,因私欲和各种原因被遮蔽了,“致良知”就是通过教育引导人恢复并回归“仁”的境界。深受阳明学说影响的罗汝芳认为仁义之实,在于各人不虑而知之良知,不学而能之良能,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感情,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是根本不需要“学”与“虑”的,“良知”即是这无需思虑的生而有之的根本。汤显祖认同罗近溪的哲学体悟和人生修为,他曾说:“盖予童子时从明德夫子游,或穆然而咨嗟,或熏然而与言,或歌而诗,或鼓琴。予天机泠如也。”⑦他所说的天机就是人的本性和良知所在。

罗近溪生生之仁倡导的是仁的自然的流露和呈现,他所提出的“赤子之心”,指的是人应该恢复到初生之际没有被污染过的心灵状态,那是最纯洁、完善的心灵状态,是和天地贯通的心灵世界。人生而有情,发乎天然,不需要任何理性的考虑和造作。汤显祖的《明复说》继承了罗汝芳的“生生之仁”说,文中这样写道:

天命之成为性,谓“复其见天地之心”。“生生之谓易”也。不生不易。天地神气,日夜无隙。吾与有生,俱在浩然之内。先天后天,流露已极。……浩然初气,吻合为难。吾人集义勿害生,是率性而已。……吾儒日用性中而不知者,何也?“自诚明谓之性”,赤子之知也。⑧

情的发现就是天道和自然的发现。杜丽娘为情而死,死后复生正是体现出了那种未经污染的完善的心灵状态。杜丽娘的赤子之心是非对象化的,在她梦里出现的柳梦梅,不是现实世界她所见过的某个具体对象,而她为了一个无法确证在与不在的人竟然一往情深,生出超越生死的情感。这样的情从一开始就是脱离现实的俗情,脱离具体诉求的至真至纯的真情,汤显祖通过杜丽娘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论证和诠释了罗汝芳的“赤子之心”。一场背着父母的游园,让杜丽娘见到了一个良辰美景的春天,在万物复苏的春天,她内心没有被泯灭的天性和真情瞬间被激活和唤醒,这种“情”的自然生成就是天机,就是自然,就是天道。这是人的天性绽放的时刻,和那充满生机的花园里姹紫嫣红开遍的花朵一样,杜丽娘源自本性的“情”应时绽放,杜丽娘所说“一生爱好是天然”, 此天然就是天机泠如,就是未经污染的赤子之心。“赤子之心”即是天地之心的灿然呈现。罗汝芳说:“亦真是推之四海而皆准,垂之万世无朝夕。”⑨此赤子之心绝不止于肉团之心,也不是纯粹的抽象理念,而是至诚无垠而通行天下古今的亲亲之心。“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⑩(《牡丹亭》题记)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就是源于天性的真情,未经污染的真心。

人生而有真情,但是真情随着经历各种世事后逐渐蒙尘,再现无染的真情真性必须涤除心尘,才能回归“生生之仁”的境地。汤显祖认为只有领悟了“生生之仁”才能认识到“真情”的意义,这个“真情”不是一般的七情六欲,一般的儿女情长、风月俗情,而是仁心的彰显,是觉悟的心灵的自然表达,是一种极高的人生境界。也因为这样的智慧境界,“真情”便获得了超越世俗的神圣性。宝黛的爱情,和杜柳的爱情一样都具有超越世俗的神圣性。仁心和至情互为表里,才能呈现出最完善的心灵世界和生命气象。《牡丹亭》通过一个瑰丽的梦,使人觉醒生命的意义,通过一场超越生死的情爱,使人性复归于澄明,其意义远胜于侈谈名理的道学家。汤显祖极力标举的“情至”思想,既宣扬了生命存在的合理,也宣告了人格独立、意志自由的神圣,同时彰显了戏曲创作超越时空界限的巨大力量和极大自由。







二、“情至说”对《红楼梦》的影响







汤显祖的“情至说”和《牡丹亭》的“情观”深刻地影响了曹雪芹,《红楼梦》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 警幻仙曲演红楼梦”,宝玉在秦可卿房中入睡,梦中游历了“孽海情天”的太虚幻境,遇见了“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的警幻仙姑。他跟随警幻来到太虚幻境的入口,见到一座宫门,上面横书四个大字“孽海情天”,小说写道:

竟随了仙姑,至一所在,有石牌横建,上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乃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上面横书四个大字,道是“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对联,大书云: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宝玉看了,心下自思道:“原来如此。但不知何为'古今之情’,又何为'风月之债’?从今倒要领略领略。”⑪

太虚幻境宫门上书写的对联是:“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问题是,曹雪芹想借“风月之债”否定古今之情,还是要肯定古今之情?他所要肯定的是什么样的情?《红楼梦》的叙事较之《牡丹亭》更为复杂的是,宝玉误入太虚幻境遇见的不是可以直接宣扬“至情说”的林黛玉,而是他真实见过的一个女子秦可卿,并在警幻的安排下,与她体验了男女之事。曹雪芹为什么 要这么写?警幻的解释或许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作者的本意。

警幻对宝玉说:“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污纨袴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了。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警幻对世间那些纵情淫欲的轻薄浪子的鄙夷之情由此可见,她重新定义了“淫”,并宣布宝玉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宝玉认为自己年纪尚幼,不知“淫”为何事。警幻接着告知他:“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她否定世间那些只懂得“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的“滥淫之蠢物”的同时,指出宝玉的“淫”因其具备“意”的根本,便有了本质的不同。她说:

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能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今既遇令祖 宁荣二公剖腹深嘱,吾不忍君独为我闺阁增光,见弃于世道,是以特引前来,醉以灵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不过令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然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而今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将谨勤有用的工夫,置身于经济之道。⑫

警幻特别提到宝玉的痴情乃是“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天分”二字强调了本源意义上的“真情”,是人生而有之的,未经污染的情。前面讲过,汤显祖认为只有领悟了 “生生之仁”才具有“真情”,这个真情不是一般七情六欲,一般的俗情,而是天道和仁心的彰显。杜丽娘没有过现实生活中的男女之事,她在梦中遇见了柳梦梅,一往而情深。贾宝玉并非和杜丽娘一样自然如梦,而是被警幻请入梦中,警幻说:“遇尔祖宁荣二公剖腹深嘱,吾不忍子独为我闺阁增光而见弃于世道。故引子前来,醉以美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由此可见,警幻请宝玉入梦有几个原因:第一,她认为“意淫”不同“滥淫”,宝玉的“意淫”是一种可贵的“真情”,并且不同于世间那些“滥淫之蠢物”;第二,宝玉“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虽可为良友,却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此情虽不可多得,但这种真情是不被俗世所理解和接受的;第三,为了家族隆昌,她对荣宁二公的嘱托有所承诺,特意来劝说宝玉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以免被世道所弃,落得“百口嘲谤,万目睚眦”的结局。警幻所谓的“改悟前情”是何意?就是让宝玉不要执着于前情,“前情”就是超越了世俗的生命根底处的情,即神瑛和绛珠的“木石前盟”。为了让宝玉发生根本性的转变,警幻不惜请出自己的妹妹,让贾宝玉领略仙闺幻境之风光,从而能彻底斩断情根。如果说杜丽娘遵循天机泠如,她一往情深之前并没有俗情的诱惑和干扰,宝玉在对“至情”的守护和追求中,却从一开始经受了俗情的诱惑,这种诱惑就像是《圣经》中那条蛇的诱惑。经验过俗情而不迷失,不放纵,不堕落,这是宝玉和贾府众男子截然不同的本性。与《牡丹亭》一样,《红楼梦》是“至情”的实验室,通过这个更加艰难的实验,曹雪芹肯定了“情”作为存在本体的哲学诠释。

曹雪芹通过警幻和宝玉的对话呈现了自己的“情观”。和汤显祖一样,他肯定作为生命本源的“真情”,肯定没有被污染过的心灵状态,但是他指出这种“情”是不为世间所认同和接受的。通过贾宝玉和警幻仙姑的对话,他构建了“意淫”和“滥淫”、“真情”和“俗情”的对立结构,由此指出贾宝玉所要面临的两个世界,一个是超越性的、本源性的“真情”世界,是以“木石前盟”为核心的形而上的情感空间。另一个是他置身其中的“俗情”世界,即以“金玉良缘”为核心的现实具体的情感空间。

联系《红楼梦》第一回一僧一道谈论“绛珠偿泪”与一般风流韵事的区别,茫茫大士曾说:“历来几个风流人物不过传其大概以及诗词篇章而已,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未述记。再者,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想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贤愚不肖者,悉与前人传述不同矣。”⑬由此可见,木石前盟的“儿女真情”的本质与世上“偷香窃玉、暗约私奔”的俗情不同。但是这种“真情”落入尘世是水土不服的,贾宝玉的那一句“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的话,一贯被当作淫魔色鬼之语,与其本意南辕北辙。正应验了“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

《红楼梦》第二十三回和三十六回最集中地体现了汤显祖的“情至说”对曹雪芹的影响,也集中体现了《红楼梦》对《牡丹亭》情本思想的赓续。通过杜丽娘的形象,《牡丹亭》传递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至情观念,《红楼梦》则通过“宝黛”至情,表达了个性解放、爱情自由的反礼教呼声。所不同的是,由于文体的差异,汤显祖以戏曲的文体,以主人公直接的入梦、惊梦、寻梦和追梦的强烈意志表达了“情至”的思想,而曹雪芹则通过小说的文体,以主人公的入世、情悟、寻真和梦殇的沧桑沉浮表达了同样的情本主义的思考。







三、无限至情寄于妙词戏语







《红楼梦》第二十三回最直接呈现《西厢记》和《牡丹亭》对宝黛二人的情感和心理的妙用。这一回写到宝玉携《会真记》在沁芳闸桥畔偷阅,读到“落红成阵”之时也是心潮澎湃之际,他正要用衣袂把飘落的桃花抖落于水中,不期然地遇见前来葬花的黛玉,这是天意使然的一次邂逅,也是曹雪芹有意的成全。

《西厢记》故事始自唐代元稹《莺莺传》,这部收入《太平广记》的小说又名《会真记》,说的是贞元年间,书生张生在蒲州普救寺巧遇暂住于此的表亲崔家母女。蒲州兵变,张生救下崔氏母女。崔夫人设宴答谢,并令女儿出来拜谢张生,张生惊艳,遂托红娘转赠《春词》两首,莺莺也以诗相酬,二人两情相悦、私定终身。然而抱得佳人归的张生赴京赶考,自此杳无音讯。张生与友人每论及此事时,均斥责莺莺为“必妖于人”的“尤物”,并自诩为“善补过者”。到了两宋,这个“始乱终弃的故事”被改编为多种样式,如歌舞曲《调笑转踏》、鼓子词《商调·蝶恋花》、南宋话本小说《莺莺传》、宋官本杂剧《莺莺六幺》、金院本《红娘子》等。金代董解元根据《莺莺传》创作了说唱文学《西厢记诸宫调》,即“董西厢”。于是原本不满三千字的传奇被改编为五万多字的讲唱文学作品,不仅在主题思想、人物形象、艺术结构语言特点等方面焕然一新,并且“始乱终弃的风流”也被改成“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局。最重要的是塑造了红娘这一角色,为王实甫的《西厢记》奠定了文学基础。

《红楼梦》提到的《西厢记》有两种,元代王实甫《西厢记》杂剧,即北曲《西厢》,宝黛所读正出于此。《南西厢》,即明代李日华的《西厢记》,采用南戏或传奇的形式、用南曲演唱。“四折一楔子”是元杂剧最常见的剧本结构形式,合为一本,每个剧本一般由四折戏组成,有时再加一个楔子,演述一个完整的故事。金圣叹(1608-1661)批本《西厢记》成书于顺治十三年(1656),此版本于十六出后仍列有四出,然特指明“此续《西厢记》四篇”。金批本一出,即风行天下。后一本四折,是否为关汉卿续作,历来争议很大。金圣叹主张《西厢记》为十六出,王骥德与凌濛初受徐士范本序文的影响,均接受“王实甫著、关汉卿续”的说法。到了明代,海盐人崔时佩将其改为南曲,而后李日华又在此基础上“改北调为南曲”“增损字句以就腔”撰成《南西厢记》。⑭后人将元代王实甫的杂剧《西厢记》与李日华的传奇《南西厢记》并称为“南北西厢”。

明清两代《西厢记》被归入淫书一类,所谓“西厢诲淫,水浒诲盗”。尽管如此,明清两代,《西厢记》版本共计150余种,其中明刊本近60种,清刊本100多种。⑮金圣叹反对《西厢记》乃淫书之说,在《读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法》中曾云:“《西厢记》断断不是淫书,断断是妙文。今后若有人说是妙文,有人说是淫书,圣叹都不与做理会。文者见之谓之文,淫者见之谓之淫耳。”他在批《西厢记》自序中认为这等“天地妙文”,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得出来的,如果一定要说出一个人,“此一个人即是天地现身”。他更是把《西厢记》之妙与佛经相提并论,必需“焚香读之”,“对雪读之”,“对花读之”“尽一日一夜之力, 一气读之”,“展半月一月之功,精切读之”,“与美人对坐读之”,“与道人对坐读之”……”⑯由此可见金圣叹对于《西厢记》无与伦比的推崇。金圣叹将《离骚》、《庄子》、《史记》、杜诗、《水浒传》、《西厢记》誉之为“六才子书”。金圣叹说自己年轻时读《西厢记》,痴迷到“悄然废书而卧者三四日”的程度。”⑰

金圣叹甚至将《西厢记》与《诗经》相提并论,他为前者辩护说如果《西厢记》是淫书,那么《诗经》也得算淫书了。既然《诗经》可以昭示后世,《西厢记》就也可昭示后世,对《西厢记》主题予以充分的肯定。金圣叹在《西厢记·酬简》的总批里写道:

信如《国风》之文之淫,而犹谓之不淫,则必如之何而后谓之淫乎,信如《国风》之文之淫,而犹望其昭示来许为大鉴戒,而因谓之不淫,则又何文不可昭示来 许为大鉴戒,而皆谓之不淫乎。凡此吾比者读之而实疑焉。人未有不好色者也,人好色,未有不淫者也。人淫未有不以好色自解者也。此其事内关性情,外关风化,其伏至细,其发至巨。故吾得因论《西厢》之次而欲一问之,夫好色与淫相去则真有几何也耶?⑱

曹雪芹受金圣叹的影响,通过警幻仙子之口,发过一通与此类似的见解:

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污纨绔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 其情所致也。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红楼梦》第五回)⑲

宝黛共读《西厢》,身心合一,欲罢不能,是全书熠熠生辉的一笔,是中国古典小说中描写两情相悦的诗篇。宝玉借用书中张生向莺莺表达爱意的话,旁敲侧击地表达了自己的爱慕之情,“我就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西厢记》一本四折)他们引用《西厢记》中的 戏词时而倾诉衷肠,时而互开玩笑,建构出一套只有两人懂得的情感密码。后半部分讲宝玉被袭人叫走,黛玉独自经过梨香院,偶然听到院内传来《牡丹亭》【皂罗袍】一曲:“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不禁感叹“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听至“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两句时,不觉心动神摇。又听到“你在幽闺自怜”等句,更加如醉如痴,站立不住,呆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所读古人诗中“水流花谢两无情”“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的感慨,都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

曹雪芹借自然景色感人生之不自由,发青春之叹息,用《西厢记》和《牡丹亭》来唤起宝黛的自然天性和青春觉醒,肯定了发乎天然的本源性的“情”。宝黛二人相遇在沁芳闸桥边,二人于桃花树下共读《西厢》,沉浸在张生与崔莺莺的爱情世界中,宝玉将自己比作张生,将林妹妹比作崔莺莺,说自己是“多愁多病身,林妹妹是倾国倾城貌”林黛玉在莺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一样貌美,一样多情,一样多愁善感,一样生于钟鸣鼎食之家,一个母亲死得早,一个父亲寿命不长,同样受着封建礼教加诸心灵的桎梏。正是百花凋零的残春,莺莺一个人在门户重锁的寺庙里,看见繁花开尽坠落枝头,落红有意流水无情,不知那无情的流水把随风飘落的飞花带向何处。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暮春景色,触及了前来葬花的黛玉不可言说的存在之忧思。对生命的短暂,以及如何挣脱有限生命之不自由的抗争。所谓的“闲愁”如此实在,生死轮回,盛极而衰,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自然规律,怨不得东风,更怨不得谁,只能在这暮春的东风里做无奈的怀想,寄托无可奈何的幽思。林黛玉同样有着“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的幽思,她在回潇湘馆的途中,经过梨香院的墙角时偶然听到《牡丹亭》的唱词“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想起方才《西厢记》里的唱词,不自觉地想起自己的身世和处境,“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

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曾有“百年孤冢葬桃花”(《楝亭诗钞》之“《题柳村墨杏花》”)的诗句。作为自然之美的极致,花朵从绽放到衰败只在刹那,这一过程最能勾起文人墨客关于宇宙和生命的沉思,也最能切近人对于存在的顿悟。黛玉葬花直面生命的速朽,紧接着品读《西厢记》,遥闻《牡丹亭》,她又被饱满的青春激情所裹卷,如同心灵的地壳运动,从逼仄的低谷飞升至阔朗的山巅。她不顾一切地接受灵魂的洗礼,把自己放心地交与宝玉,在沉浸式的阅读中体验词藻警人、余香满口的西厢妙词。曹雪芹在自然的颓景中骤然植入一个永恒意义上的心灵的春天,把崔张的爱情故事作为承托宝黛爱情的坚实基座,使我们在阅读上产生了更丰满、更有意味的审美体验。以《西厢记》作为媒介,在《红楼梦》的小说主旨中寄寓了“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 属”的人文精神。

《红楼梦》继承发展了《西厢记》的人性追求和人文精神。在叙事技法上,《西厢记》多次出现,以互文的形式增添了《红楼梦》的作品深度,消弭了真实的“西厢”与虚构的“红楼”的界限,阔开了“有情之天下”的那片情天。作为曹雪芹心中理想形象的寄托,宝黛之间的“情”与世间那些男男女女的“情欲”大不相同,是一种对传统意义上的“情”字的颠覆与升华,上升到了形而上的哲学层面。

“西厢“和“红楼”两个意象世界的交叠,给整部作品增添了似真似幻、戏梦人生的宇宙感和意味丰厚的独特审美体验。《红楼梦》在《西厢记》的基础上加以创造发展,开创了中国古典文学崭新的爱情境界,完成了对前人的超越。蒋星煜曾创造性地提出了“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几次写了宝玉、黛玉、宝钗诸人对《西厢记》不同的感情、态度,从另一方面说,也是社会上对《西厢记》的反应的缩影,或者也可以说曹雪芹是在用小说形式写《西厢记》的批评史”。(《曹雪芹用小说形式写的<西厢记〉批评史》)由此我们可以说,不是《西厢记》在为《红楼梦》所用,恰恰是一部《红楼梦》在重构重述并升华《西厢记》。







四、“情极之毒”与“情至说”的发扬







脂砚斋评贾宝玉有“情极之毒”。他在庚辰本第二十一回有批语:

此意却好,但袭卿辈不应如此弃也。宝玉之情,今古无人可比,固矣。然宝玉有情极之毒,亦世人莫忍为者,看至后半部则洞明矣。此是宝玉三大病也。宝玉有此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方有“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为僧哉?玉一生偏僻处。㉑

脂砚斋认为宝玉的“情”,是古今无人可比的至情,这种至情当然和呈现在杜丽娘身上的“天机泠如”的情是相同的,但这种至情,也不是一般人能够效仿的。明清以降关于汤显祖的“情观”有多种解释,一说“情”乃“伟大的思想”,二说“情”乃“一般人情”,三说“情”乃“现实生活”。叶长海认为:“'情’实即意欲、愿望、志向,犹如王阳明所说的'意之动’。剧作者有他的'意动’,故说'因情成梦,因梦成戏’;剧中角色也有他的'意动’,故说'没乱里春情难遣’。换言之,作者之'情’就是创作的动因和推动力,角色之'情’就成为喜剧动作的动因和推动力。”㉒叶长海指出了“情”的本体意义。

汤显祖的《牡丹亭》与《紫钗记》《邯郸记》《南柯记》合称“玉茗堂四梦”,晚年的汤翁说:“一生四梦,得意处唯在牡丹。”《牡丹亭》共五十五出,故事写南安太守杜宝之女杜丽娘和柳梦梅曲折离奇、终致团圆的爱情故事。杜丽娘自幼亲敬父母、遵奉师言、恪守女道,深居闺阁,在丫鬟春香的引导下偶然间步入家中的后花园,她因明媚春光而悲喜交加,游园小憩之际,梦见执柳而来的书生柳梦梅,醒来后竟为他相思成疾一命归西。她在阴曹地府中以“情”感动判官,在柳梦梅的帮助下死而复生。最终柳梦梅蟾宫折桂,圣上降旨成婚。杜丽娘因梦生爱,因爱成病,因病而亡,亡而不死,写真留情,人鬼幽媾,最终还魂,续写了《西厢记》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爱情长诗。

达观和汤显祖之间曾就“情与理”的问题,有过几番深刻的哲学探讨。达观觉得汤显祖佛心灿然,有修成正果的因缘,故而前后五次想要度汤显祖,但最终没有度成。根本原因是,汤显祖认为自己“情根难断”。作为一代高僧,达观认为一切过错都是从“情”中产生出来的。如果斩断情根就可避免诸多因果。他说“谛视久之,并理亦无”,意思是说果真参透了悟的话,毋庸说“情”,就连“理”也是空的。它借助佛理力图劝导汤显祖摆脱对“情”的执着,从情感的幻光中超脱出来,进而提出:“故情有者理必无,理有者情必无。”但是汤显祖的回复是:“嗟夫,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汤显祖《寄达观》)从理的角度看一定没有,怎么能确证从情的角度看也是这样呢?最后他无奈地说:“达师应谅我”,以此表明自己对与情的坚持。

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云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曹雪芹让宝玉目睹龄官对贾蔷的一往情深,对“情根”的问题做了深入的思考,也由此推动宝玉对“情”的顿悟,进而发扬了汤显祖的“情至”说。百无聊赖的宝玉因想听《牡丹亭》,至梨香院找龄官,竟发现龄官就是某日他在蔷薇花下见得的那个不住地划“蔷”字的女孩儿。泛爱的宝玉素喜亲近女子而厌恶男身,他理所当然地认为龄官和别的女孩子一样,于是进前央她唱《牡丹亭》“袅晴丝”一套。然而,从未被人弃厌的宝玉,遭遇了断然拒绝,这让他一下子讪讪地红了脸,败兴而出。他方觉先前所言众人眼泪单葬他宝玉一人乃是“管窥蠡测”,便黯然伤神于“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也终于悟到缘分在冥冥中早已注定,他想要天下女儿的眼泪为自己流成一条河是非分之想。

宝玉找龄官想听的“袅晴丝”是《牡丹亭·惊梦》中的一个唱段。杜丽娘因为教书先生教授了《诗经》中“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词,春心萌动,在与丫鬟一起游园后更生伤春之情,竟在梦中偶遇执柳的公子,并与他一番云雨,梦醒后一切成空,于是独自入后花园寻梦。《惊梦》一折共有【绕地游】【步步娇】【醉扶归】【皂罗袍】【好姐姐】【隔尾】六支曲子组成,宝玉想听的“袅晴丝”是第二支曲子【步步娇】。

【步步娇】(旦)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行介)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贴)今日穿插的好。㉓

《牡丹亭》和《红楼梦》都是通过“游园”的行为,以自然作为最好的人性的启蒙,同时以景色传达了人物的心理和情感。“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是写大地回春以后,各种冬眠的昆虫都苏醒了,吐丝是不可遏制的天性。“袅晴丝”就是指这种摇曳飘忽的蜘蛛细丝。作者不写桃柳蜂蝶而写春日游丝,正是细腻地刻画了作为生的意志的 “吐丝”,别有深意。因为对蜘蛛而言,“吐丝”是此生的意义和价值所在。“晴丝”与“情思”一语双关,晴空里的游丝,碰触弹拨着女子心中缠绵飘忽的情丝。也由此刻画了杜丽娘的细心,唯有对春天十分“关情”的妙龄少女,才会有此细心而专注的观察。这一套曲子把梦醒后少女的惊喜、失落、惆怅和情真意切刻画得淋漓尽致,这是杜丽娘的青春觉醒,是本源性的情的觉醒、人性的觉醒。这种觉醒始于杜丽娘第一次听到《诗经·关雎》时的触动,在《惊梦》和《寻梦》这两出戏中,杜丽娘潜意识中的真情被激活了,这不可遏制的真情推动她为反抗现实世界而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春色和春心、游丝与春情,青春觉醒是她反抗和追求 的叛逆之路的开始。

曹雪芹偏爱《牡丹亭》,更有意借助杜丽娘的惊梦和觉醒来对照贾宝玉的受挫和情悟。如同闪电,贾宝玉自此明确了此生只为一人而来,顿悟了真情从来异于泛情,个人只能得个人的眼泪。在此以前,宝玉如林妹妹所言:“在妹妹跟前心里只有妹妹,但见了姐姐,眼里又只有姐姐了。”他甚至希望得到大观园里所有女子的眼泪。然而在目睹了龄官的专情之后,多情公子幡然醒悟:“从今后,只好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而林黛玉的真情,便是如同杜丽娘一样义无反顾,绛珠还泪的坚贞净化着顽石的灵魂。

《牡丹亭》在第二十三回和三十六回的出现其意义体现在几个方面。第一,以互文的形式,暗合并助推故事情节发展。在二十三回中,杜丽娘偶然听到《诗经·关雎》就好像宝黛共读《西厢记》的灵魂震撼。在三十六回中,宝玉也正是看罢《牡丹亭》后意犹未尽,方至梨香院找龄官唱一套 “袅晴丝”。由此可见,《牡丹亭》作为一个互文的绝佳范本,推动了《红楼梦》故事情节的发展。同时通过《牡丹亭》主题和情感色彩两方面缝合并晕染了《红楼梦》所要表达的思想和情致。通过杜丽娘的形象推动了宝玉形象和心理的激变。宝玉读了两遍《牡丹亭》,感慨万千无法释怀,龄官的冷落似醍醐灌顶,点醒了宝玉对于戏中的杜丽娘和戏外的龄官的“真情”的体悟,推动他把情感的一般认识上升 为生命的某种信仰和支撑。

第二,以“情”的考验,渲染了宝黛真情相较于命运的无力感、不确定性和悲剧性。和杜丽娘、龄官一样,现实中的宝黛也是不自由的,宝玉虽专享荣国府上下众星拱月似的宠爱,却终究生在封建世家大族,从根本上无力主宰自己的命运,他和黛玉在恋爱婚姻等个人幸福的选择上,终究是不自由的。与杜丽娘的梦中的抗争不同,宝黛在人世的泥淖中所要经受的考验更为残酷。宝黛爱情的幻灭,犹如划过茫茫夜空的流星。

第三,烘托并强化了“情至”的思想。杜丽娘的生命意志被唤醒后,其所有行为动机都源自一个“情”字。从深情到痴情,从相思成疾到死而复生,为了这番真情,反抗伦理纲常,无视世间法理,不顾阴阳相隔。《牡丹亭》和《红楼梦》的互文,更增添了对置身于“俗世”和“泥淖”的心灵的考验,使爱情主题和人本主义的思想得以深化,突出了形而上的情的意义,是曹雪芹对于汤显祖“情至”思想的继承和发扬。杜丽娘和柳梦梅的真情最终战胜了命运和生死,显示了超越时代的人文精神。宝黛的爱情虽然没有理想化的结局,但是经历了残酷的考验,即便身心无法合一,即便世间真情终归寂灭,心灵也要守护那个至真至纯的精神世界。“情”始终是宝玉这一人物的“魂”,所以在“苦绛珠魂归离恨天”之后,失情亦离魂的宝玉以肉身了却人间尘缘,最终赤条条回到青埂峰下,回到生命的本源。通过宝黛爱情对于真情的肯定和张扬,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所呈现的情性之光照亮了灰暗的时代。

脂砚斋指明宝玉的用情之深和绝情之甚,用情之深譬若他对林黛玉,绝情之甚譬若他无视娇妻和美婢,最终悬崖撒手。脂砚斋认为在世人眼中,如果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是万万不会舍弃俗世生活而甘愿出家的。特别全书后四十回也写到了贾宝玉的“情极之毒”,他后来果然“竟把那儿女情缘也看淡了好些”;紫鹃感叹宝玉无情“待袭人等也是冷冷儿的。二奶奶是本来不喜欢亲热的,麝月那些人就不抱怨他么?我想女孩子们多半是痴心的,白操了那些时的心”㉔;他不顾袭人、紫鹃阻拦,要将通灵宝玉交给癞僧。宝玉的“情极之毒”在我看来就是对木石前盟如同信仰一般的忠贞,是曹雪芹“情至”思想的极致表达。当“情”无法战胜“理”,当理想归于寂灭,当大观园终究失去之后,宝玉心中的那个大观园,那个永恒的青埂峰,依然屹立不倒。

注释:

①第二十三回黛玉“花落流水红,闲愁万种”出自王实甫《西厢记》一本楔子中〔仙吕赏花时·么篇〕;第二十六回黛玉嗟叹“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出自王实甫《西厢记》二本一折〔油葫芦〕;宝玉与紫娟打趣“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出自王实甫《西厢记》一本二折〔小梁州·么篇〕。第三十五回黛玉触景生情“幽僻处,可有行人?点苍苔,白露泠泠。”出自王实甫《西厢记》二本二折〔脱布衫〕。第四十回黛玉将戏词引入酒令“纱窗也没有红娘报”,出自金圣叹本《西厢记》一本四折〔驻马听〕。第四十九回宝黛交谈会意“那《闹简》上有一句说的最好,'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原来是从'小孩儿口没遮拦’就接了”,出自金圣叹本三本二折〔三煞〕。第五十一回薛宝琴新编怀古诗《蒲东寺怀古》:小红骨贱最身轻,私披偷携强撮成。虽被夫人时吊起,已经勾引彼同行。诗中提到《西厢记》的典故众人都“称奇道妙”。第五十四回葵官上演《惠明下书》,出自王实甫《西厢记》第二本“楔子”。第六十二回探春对薛姨妈道“恭敬不如从命”,出自王实甫《西厢记》二本二折。第六十三回岫烟品妙玉“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出自王实甫《西厢记》二本楔子。第八十七回黛玉看了宝钗的书信道:“惺惺惜惺惺”出自王实甫《西厢记》一本三折。第一〇七回行酒令妓女所唱,“小姐小姐多丰彩”出自《南西厢》第二十七出《月下佳期》〔十二红〕。

②④⑦⑧⑩㉓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集全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1159、3134、1036、1646、1159、2638—2639页。

③毛效同编《汤显祖研究资料汇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862页。

⑤明代最著名的心学家是王阳明。他提出“知行合一”,后期发展出“致良知”的学说,产生了重大影响。王阳明有一个大弟子叫王龙溪,即王畿,他把阳明晚期的“直接悟入见在良知”或“让良知本体当场呈现”这样的一个思路,发挥得比较有特色。后又有王心斋,即王艮,开创了“泰州学派”,罗汝芳就属于这一派,是“泰州学派”最出色的代表。

⑥心学最重要的代表人物有程颢和陆九渊,以及陆的弟子杨简。陆九渊的“心即理”是影响深广的学说。心学在“南剑三先生”杨时、罗从彦、李侗等人那人得到了传续。朱熹师承李侗,但他却发展了理学。罗汝芳的影响,每每在汤显祖人生进退唯谷的时刻,都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他本人于万历五年拒绝首辅张居正笼络的主要原因,便在于罗汝芳不认同张居正,张居正当年因延揽笼络罗汝芳被拒之后曾多次打压,此事在罗门子弟中人尽皆知。当汤显祖面对张居正的延揽时,他丝毫没有阳奉阴违,而是断然拒绝,和他的老师一样坚守了真正的儒者应当具备的浩然正气。
⑨罗汝芳著,方祖猷等编校《罗汝芳集》,凤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73页。

⑪⑫⑬⑲㉑曹雪芹著,脂砚斋评,吴铭恩汇校《红楼梦脂评汇校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70—71、80、10、79—80、287页。

⑭凌濛初《谭曲杂札》,载《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4册,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年版,第257页。《南西厢记》自嘉靖时期开始大范围流传,并长期活跃于舞台以及昆曲清唱的表演场域,《纳书楹曲谱》《缀白裘》收录的皆出自于此。
⑮1980年在北京中国书店发现的元刻《文献通考》书背上,发现粘有四页《新编校正西厢记》,这就是《西厢记》“残页本”,此残页的年代已不可考,蒋星煜认为此版当为明成化年间刻本。其特点是首开插图本之先河,四片残页中有两 幅工笔细描的人物肖像。弘治本全称《新刊大字魁本全相奇妙注释西厢记》,是现存最早最完整的《西厢记》刊本,由北京金台岳家书坊刻于弘治十一年。明万历八年徐士范刊本《重刻元本题评音释西厢记》是迄今所见最早的《西厢记》题评本,版本卷首附有程巨源序和徐士范序,正文内有夹批、眉批、总批以及诸多题评。王骥德《新校注古本西厢记》为万历四十一年由朱朝鼎香雪居刊刻。王本在卷首即列出所引的经史子集书目,引注精确细致。凌漾初本是目前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一种刊本,王季思校注本、吴晓铃校注本等都以凌本为底本。此外还有李卓吾批评本、汤显祖批评本、徐文长批评本、陈继儒批评本。值得一提的是,清代近百余种《西厢记》刊刻本中,其实多是金圣叹批点《贯华堂第六才子书西厢记》的翻刻本。

⑯伏涤修、伏蒙蒙辑校《西厢记资料汇编》,黄山书社2012年版,第254、263页。

⑰⑱王实甫著,金圣叹评点《金圣叹评点<西厢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26、127页。
⑳这句话是《西厢记》中张生在普救寺道场再度见到莺莺,表达对莺莺钟情时的话语。《西厢记》第一本第四折【雁儿落】:“我则道这玉天仙离了碧霄,原来是可意种来清醮。小子多愁多病身,怎当他倾国倾城貌。”
㉒叶长海《画语曲律》,百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5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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