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曲子词

一千多年来，人们一直以为，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词集是《花间集》。

这个美丽的误会，一直到1900年，尘封在大漠深处的敦煌石室被打开，人们才发现，原来早在《花间集》诞生的后蜀广政三年（940）之前，民间就已经有了手抄本的词集，其诞生时间不晚于后梁乾化元年 （911），而且这部词集的名字在《花间集》里也提到过。

“是以唱云谣则金母词清，挹霞醴则穆王心醉”（欧阳炯《花间集序》），我们不知道欧阳炯说的“云谣”是不是语带双关，不过我们说的这部词集的名字，就叫《云谣集杂曲子》。

这名字听起来，有点仙气，又有点野性。

事实上，无论从名字还是从内容来说，《花间集》都是温柔美丽的仙女小姐姐，而《云谣集杂曲子》却是娇憨又刁蛮的邻家小妹。小妹还没有学会打扮自己，多少有点不修边幅，但那股纯天然的美好，总会让你忍不住伸出手来揉一揉她那一脑袋支棱巴翘的小黄毛。

《云谣集》里的词不多，只有三十首，主要写相思别离之类的内容，写法非常原生态，读起来倒有趣，就像自然生长的野果子，看起来七扭八歪，咬一口挺甜。

比如这一首被抛弃女子的自述：

珠泪纷纷湿绮罗，少年公子负恩多。当初姊姊分明道，莫把真心过与他。子细思量着，淡薄知闻解好么。——《抛球乐》

纯用口语，描写的场景也极其生活化——女孩子失恋了，抱着闺密边哭边骂“大猪蹄子”。闺密说：你看，我早就说这个人不靠谱了，一个薄情寡义的人，哪能知道好歹？！

这么一说是不是就有画面了？

我们今天能看到这首词，其实非常不容易。

它静静地在敦煌躺了一千多年，在乱世中被开启，原本又被盗走。学者辗转多年，远赴重洋，分别从英国和法国各抄录了一半回来，才勉强还原了这一本《云谣集杂曲子》。

与流传千年的《花间集》相比，它沉默多年，又漂泊多年，至今还没能回归故乡，故而又多了几分命运弄人的色彩。

近年三星堆出土的“盲盒”曾令国人轰动，而当年在敦煌这个巨大的“盲盒”里，开启出来的文学作品不止这一部集子。

比如说赫赫有名的《秦妇吟》，就是在失传千年之后在这里重见天日的。

即使是曲子词，也还有很多。

王重民《敦煌曲子词集》收录了一百六十余首，饶宗颐《敦煌曲》收录三百一十余首，而任二北《敦煌歌词集》把敦煌文学里所有能入乐的文字都搜罗进去，足有一千二百余首。

比如说有这么一首词，流传甚广，很多人看着都会有点眼熟：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菩萨蛮》

谈恋爱的时候，指天誓日，恨不得把整个天地、整个宇宙都拿来给爱情加码，这样的劲头……这难不成是唐代版的《上邪》？

但是《上邪》里“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也才五个誓言，而这首《菩萨蛮》有六个——“青山烂”“秤锤浮”“黄河枯”“白日参辰”“北斗回南”“三更见日”。

好家伙，流传两千多年，让无数人为它痴狂为它哐哐撞大墙的《上邪》，竟然输了？！

仔细看看，会发现这首《菩萨蛮》不是很对劲，它好像多了几个字，其实这正是词之帝国的草创时期不按套路出牌的明证。那时候的词，很像现在初学诗词的人所写，特别随心所欲，不仅字数不一，甚至平仄通押、韵脚不定，像《菩萨蛮》这样加“衬字”的情况，简直再常见不过。

除了《抛球乐》和《菩萨蛮》，还有几首有名的曲子词也是写的爱情，还大多是痴心女子负心汉，比如这两首《望江南》小令：

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夜久更阑风渐紧，与奴吹散月边云。照见负心人。

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临池柳，者人折了那人攀。恩爱一时间。

虽然这些谈恋爱的场景看起来跟《花间集》没什么不同，但实际上，敦煌曲子词涵盖的范围相当广泛。

这里有孟姜女的神话故事：

孟姜女，杞梁妻，一去燕山更不归。造得寒衣无人送，不免自家送征衣。——《捣练子》

这里有坚守敦煌，至死不渝的边将：

敦煌自古岀神将，感得诸蕃遥钦仰。效节望龙庭，麟台早有名。

只恨隔蕃部，情恳难申吐，早晚灭狼蕃，一齐拜圣颜。

——《菩萨蛮》

这里还有渴望建功立业的游侠儿：

三尺龙泉剑，匣里无人见。一张落雁弓，百支金花箭。

为国竭忠贞，苦处曾征战。先望立功勋，后见君王面。

——《生查子》

这里甚至有中学试卷当中，被物理老师和政治老师同时钟爱的“相对论”的问题：

五两竿头风欲平，长风举棹觉船轻。柔橹不施停却棹，是船行。

满眼风波多闪灼，看山恰似走来迎。仔细看山山不动，是船行。

——《摊破浣溪沙》

正如编纂《敦煌曲子词集》的王重民在该书叙录中所言：“今兹所获，有边客游子之呻吟，忠臣义士之壮语，隐居子之怡情悦志，少年学子之热望与失望，以及佛子之赞颂，医生之歌诀，莫不入调。”

不过，内容太广，也正说明“曲子词”还没有脱离民歌的范围，进入纯粹的“词”这一垂直领域。而经过编纂的《云谣集杂曲子》相对来说会更进步一些，已经隐隐有了向文人化词作靠拢的萌芽。

一部电影看到结尾，我们总会静静地坐在电影院里，等待着“彩蛋”的出现。

在“词”这部悠长的艺术电影里，敦煌曲子词，就是人们在千年之前埋下的“彩蛋”。

“词”是起源于民间的，可是在这些曲子词面世之前，我们所看到的大都是文人词。

看到这些稚拙可爱的作品，就仿佛使用“倒放”的特效，把宋词这朵艳丽的情花，还原成了圆滚滚的种子。

就让我们把这种子放在掌心之上反复摩挲着，让它重新抽芽、开花……

- 本文完 -

作者 | 赵小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