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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食物”:现代文人散文中的味觉记忆 黄子平
“故乡的食物”:现代文人散文中的味觉记忆
黄子平
一 文化脉络
二十世纪中国文人的怀乡散文中,“故乡的食物”是其中抒写不竭的主题之一。从周作人、梁实秋到汪曾祺、贾平凹,写“故乡的吃食”的文字,真可谓连篇累牍,蔚为大观。现代文人离乡背井,漂泊异地异域,因而寄乡愁于食物,不厌其烦地叙写自己的味觉记忆,这构成了一种颇具独特意味的文化现象。依林语堂的说法,对故乡的眷恋与忠诚,多半体现为对儿时身体感官欢乐的留恋,──中外皆然。“美国人对山姆大叔的忠诚,实际是对美国炸面包圈的忠诚;德国人对祖国的忠诚实际上是对德国油炸发面饼和果子蛋糕的忠诚。”但这里最大的区别在于:美国人和德国人都不承认这一点。“许多身居异国他乡的美国人时常渴望故乡的熏腿和香甜的红薯,但他们不承认是这些东西勾起了他们对故乡的思念,更不愿意把它们写进诗里。”而中国的文人则坦率地歌咏本乡的“鲈烩莼羹”,毫无愧色地视这种记述为风雅之事,具有诗情画意,乃至将此作为辞官归故里的最有力理由。1 这里涉及两个层面,一是乡愁与食物的“天然”联系,二是视此种记叙为当然的“艺术”,──前者是情感与感官记忆的特殊关连,后者则是对这种关连的“表述”,其表述在文化传承的脉络中具有深厚的合法依据。
文化脉络的显在表征常见于散文中对前人风物志的引用。周作人谈〈故乡的野菜〉,即每引《西湖游览志》《清嘉录》乃至《本草纲目》;而〈菱角〉一篇,更大段抄录汪曰桢的《湖雅》、李日华的《味水轩日记》及范寅的《越谚》。梁实秋的《雅舍谈吃》,所引古籍与近人著作不下二十种:从《诗经》《周礼》《尔雅》《梦溪笔谈》到《两般秋雨盦随笔》《都门琐记》《北平风俗杂咏》和《旧都百话》。汪曾祺最推崇高邮同乡,明代的散曲家王盘(字鸿渐,号西楼)的《野菜谱》,荠菜、枸杞头、蒌蒿、马齿苋,将“故乡的野菜”一一叙来。〈韭菜花〉一篇,更直接从五代杨凝式的一幅法帖〈韭花帖〉说起。除了苏东坡的几首打油诗,袁枚的《随园食单》,亦为各家必引的著作,“有味者使之出,无味者使之入”,“荤菜素油炒,素菜荤油炒”,几成颠扑不破的至理名言。
引前人著述入文,其功用之最著者,当为凸显某种食物之源远流长,其来有自。倘若如此久远的食物都“广陵散于今绝矣”,则作者的乡愁真是无从抒解难以复加。且以汪曾祺的〈切脍〉为例。自然是一下子就引到《论语》:“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孔夫子将“食”与“脍”对举,可见其时普遍的程度。然后便顺流而下:“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提到切脍。唐人极重切脍,杜甫诗累见。宋代切脍之风亦盛。《东京梦华录?三月一日开金鱼池琼林苑》:‘多垂钓之士,必于池苑所买牌子,方许捕鱼。游人得鱼,倍其价买之。临水斫脍,以荐芳樽,乃一时佳味也。’元代,关汉卿曾写过‘望江楼中秋切脍’。明代切脍,也还是有的,但《金瓶梅》中未提及。《红楼梦》也没有提到。到了近代,很多人对切脍是怎么回事,都茫然了。”2 “脍”即“鱼生,肉生”,多为鱼生,故每写作“鲙”。汪曾祺引杜甫〈阌乡姜七少府设鲙戏赠长歌〉及其注疏,考证切脍的做法,一是切的极细,或片或丝,“无声细下飞碎雪”,“縠薄丝缕,轻可吹起”。二是不可水洗,隔纸用灰吸去鱼的血水,“落砧何曾白纸湿”。三是用葱花做调料,“春用葱,夏用芥”。如此吃法,当与日本人之“刺身”相近。而汪曾祺则于1947年春的杭州楼外楼吃过“醋鱼带靶”,庶几近之。如今这个“极鲜美”的名菜当然已经没有了。3
思乡兼且思古,文人的个体生命记忆就纳入一种先在的“社会记忆”之中,并由此得到文化积淀的支撑。但在现代散文的引用中,更有一种现象值得特别注意,即作家尤其注重传统中“民胞物与”的一贯精神。郑板桥与弟书中的一段话为林语堂、汪曾祺等人一再引用:
天寒地冻时,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暇日咽碎米饼,煮糊涂粥,双手捧碗,缩颈而啜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俱暖。4
“故乡的食物”多非什么名馔大菜,反而都是些日常吃食。“炒米”不是什么好吃的东西,还有“焦屑”,乃是糊锅巴磨成碎末,都是取其易于储存,取食方便,更有一层用途是“应急”:逃难或备荒。这些食物联系着中国乡土长年的贫穷与动乱。
最能体现这种“平民精神”的食物,我以为当数周作人的“苋菜梗”和梁实秋的“豆汁儿”。两种食物的味道都颇为独特,都与发酵有关。周作人说:“苋菜梗的制法须俟其‘抽茎如人长’,肌肉充实的时候,去叶取梗,切作寸许长短,用盐腌藏瓦坛中,候发酵即成,生熟皆可生熟皆可食。平民几乎家家皆制,每食必备,与干菜腌菜及螺蛳霉豆腐千张等为日用的副食物。苋菜梗卤中又可浸豆腐干,卤可蒸豆腐,味与溜豆腐相似,稍带枯涩,别有一种山野之趣。”外乡人少见多怪,“大抵众口一词地讥笑土人之臭食”,周作人认为这是因为不了解越地的“自然之势”。“绍兴中等以下的人家,大都能安贫贱,敝衣恶食,终岁勤劳,其所食者除米以外为菜与盐,盖亦自然之势耳。干腌者有干菜,湿腌者以腌菜及苋菜梗为大宗,一年间的下饭差不多都在这里,诗云,我有旨蓄,可以御冬,是之谓也。”他把湿腌之日久,由酸而臭,称为“难免”的“气味变化”,经此变化,“亦别具风味”。5 论者多以这种“大俗为雅”的散文,见出“五四”新文化中的“人文精神”,但与传统文化中的民本一脉,又何尝断了联系!
此种味觉记忆中具有极强的地域群体性,梁实秋、老舍及汪曾祺等人笔下的北平“豆汁儿”当为又一好例。胡金铨在谈老舍的一本书上一开头就说:不能喝豆汁儿的人算不得是真正的北平人。梁实秋赞成道:“这话一点儿也不错。就是在北平,喝豆汁儿的也是以北平城里的人为限,城外乡间没有人喝豆汁儿的。”“南方人到了北平,不可能喝豆汁儿的,就是河北各县也没有人能容忍这个异味而不龇牙咧嘴。”这种地域群体性甚至超出“苋菜梗”之只限于“中等以下人家”,而是北平城内“口有同嗜,不分贫富老少男女”。6 汪曾祺举的例子也证明了“北京的穷人喝豆汁儿,有的阔人家也爱喝”:“梅兰芳家有一个时候,每天下午到外面端一锅豆汁儿,全家大小,一人喝一碗。”这豆汁儿本是做绿豆粉丝的下脚料,经发酵而成,有股子酸溲之味。汪曾祺说:“不爱喝的说是像泔水,酸臭。爱喝的说,别的东西不能有这个味儿──酸香!”7 汪曾祺毕竟只是久居京城敢尝百味的南人,所以对豆汁儿作此“客观持平”之论。还是地道北平人梁实秋(“自从离开北平,想念豆汁儿不能自已”),更能道出喝“豆汁儿之妙”:“一在酸,酸中带馊腐的怪味。二在烫,只能吸溜吸溜的喝,不能大口猛灌。三在咸菜的辣,辣得舌尖发麻。越辣越喝,越喝越烫,最后是满头大汗。我小时候在夏天喝豆汁儿,是先脱光脊梁,然后才喝,等到汗落再穿上衣服。”8
“豆汁儿”用来鉴别“北平人”的地域自我认同,但“苋菜梗”则更被上升为一种道德精神的象征。周作人说:
《卲氏闻见录》云:“汪信民常言,人常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胡康侯闻之击节叹赏。”俗语亦云:“布衣暖,菜根香,读书滋味长。”明洪应遂作《菜根谭》以骈语述格言,《醉古堂剑扫》与《婆罗馆清言》亦均如此,可见此体之流行一时了。咬得菜根,吾乡的平民足以当之,所谓菜根者当然包括白菜芥菜头,萝卜芋艿之类,而苋菜梗亦附其下……9
“咬得菜根,百事可做”,曾为当时南京高等师范学校的校训。浓缩于格言谚语之中的味觉经验,不仅仅是对一种日常食物的肯定,而且是将一种生活方式建构为“社会心理空间”,个人的生命记忆只有纳入这一空间中才能获得意义,得到解释。在或一意义上,尤其是对异常之味的嗜好,当然最能凸显对某种文化价值的坚持了。
二 物理人情
“故乡的食物”是不是真的那么好吃?鲁迅在他的《朝花夕拾?小引》中说:“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留存。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10 梁实秋也表述过类似的经验,他忆起童年“留下不可磨灭印象”的糯米藕,后来已取吃甚易;或抗战复员还乡再尝“痴想了七八年”的羊头肉,“老实讲,滋味虽好,总不及在痴想时所想象的香。”11 这种经验可以在心理学上得到解释。某种心理学理论认为,凡“记忆”都是一种“追忆”,即记忆不是一种过去经验的“复制”,而是一种“重构”。记忆不是孤立地回顾事件,而是将细节意象构成“有意义的”叙述系列。在这种重构过程中,一系列童年经验,主体对现在的“自我”、过去的“自我”的体验都被卷了进来。重尝“故乡的食物”,意味着面对“昔我”与“今我”之间的心理差异。
张爱玲论及周作人谈吃的有关文字时,以她惯有的尖峭语调指出:来来去去都是冬笋之类,不见得怎么好吃,只是由于怀乡症与童年的回忆,便自称馋涎欲滴。12 其实几乎所有的怀乡散文都涉及童年经验,由“童年视角”出发,日常的吃食自有一番亲切,罕有的珍稀物品则平添了“此情难再”的怀恋。即以张爱玲这个都市人来说,也会忆起小时候“田上人带来的”“黏黏转”(“未成熟的青色麦粒,下在滚水里,满锅的小绿点子团团急转,吃起来有一股清香”),和“大麦面子”(“暗黄色的面粉,大概干焙过的,用滚水加糖调成稠糊,有一种焦香,远胜桂格麦片。藕粉不能比,只宜病中吃。”)13 这“黏黏转”大约是佃户用来“孝敬”主人家“尝鲜”的产品,农人自己未必吃得起。“大麦面子”却是北方(安徽无为州)的日常吃食,其功用正与江浙郑板桥的“炒米”汪曾祺的“焦屑”同。但对都市孩童来说,便都成了希罕之物,印象深刻历久难忘。
因是童年经验,与故乡的食物相关连的便常常是亲情的忆念。一种情况是食物为亲人亲手所制。梁实秋津津乐道者为他母亲手制的“核桃酪”:全家一起动手为核桃仁剥皮,刮红枣泥,捣白米浆,用黑黝黝的小薄铫煮,守在一旁看着防溢出,很快一铫子核桃酪就煮得了。“放进一点糖,不要太多。分盛在三四个小碗(莲子碗)里,每人所得不多,但是看那颜色,微呈紫色,枣香、核桃香扑鼻,喝到嘴里黏糊糊的、甜滋滋的,真舍不得一下子咽到喉咙里去。”14 通篇只讲“核桃酪”的制法与过程,然而阖家欢的氛围尽出,如在眼前。
另一种情形是与亲人一同进食。汪曾祺多次写到“干丝”,一种特制的豆腐干,较大而方,用薄刃快刀片成薄片,再切为细丝。烫干丝。在开水锅中烫后,滗去水,在碗里堆成宝塔状,浇以麻油、好酱油、醋,即可下箸。汪曾祺回忆道:“我父亲常带了一包五香花生米,搓去外皮,携青蒜一把,嘱堂倌切寸段,与干丝同拌,别有滋味。这大概是他的发明。干丝喷香,茶泡两开正好,吃一箸干丝,喝半杯茶,很美!”15其中对父亲的追忆之情,尽在不言中。另一段讲“鳜鱼”的文字,更为简洁朴实:“1938年,我在淮安吃过干炸鯚花鱼。活鳜鱼,重三斤,加花刀,在大油锅中炸熟,外皮酥脆,鱼肉白嫩,蘸花椒盐吃,极妙。和我一同吃的有小叔父汪兰生、表弟董受申。汪兰生、董受申都去世多年了。”16几乎是平铺直叙,亲人名字的重复节奏,深蕴沧桑感慨。
“故乡的食物”固然只是个人生命史上某些可以纪念的亮点标记,但“进食”从来就不是纯粹的“个人行为”。不夸张的说,人之初从哺乳开始就已经被卷入社会的群体活动之中。因此,散文家的味觉记忆中牵连如此多的人情伦理,就是“题中应有之义”了。
三 时空差异
怀乡症里包含了时空差异,所谓“故乡的食物”,涉及了今昔之比,异地他乡与故里老家之比。
或曰现代交通发达,物流畅顺,再加上防腐与急冻技术的进步,如今安居一处,已可尝到“环球化”的佳肴,足以安抚乡愁之思了。这种说法里暗含了“科技至上”的现代迷思,漫说技术层面远未尽善尽美,其实并不能真的做到物畅其流,人遂其愿。何况还有许多“非技术因素”必须考虑在内。散文家每每写到异日他乡吃到久已怀恋的某食物,却往往不是名不符实,便是聊胜于无。梁实秋在台湾,听一朋友说有一家馆子卖“豆汁儿”,兴冲冲偕往一试:“乌糟糟的两碗端上来,倒是有一股酸馊之味触鼻,可是稠糊糊的像麦片粥,到嘴里很难下咽。”结论是:“到什么地方吃什么东西,勉强不得。”17汪曾祺抗战时在昆明住过七年,视昆明为第二故乡,说起昆明菜如数家珍。前几年回昆明重尝“汽锅鸡”,感觉是──“索然无味”!吃“过桥米线”,也是如此。究其原因有三:
一曰“原料”。以前的汽锅鸡用的是“武定壮鸡”(云南武定特产,阉了的母鸡),现在已经买不到了。连在武定吃汽锅鸡,用的也不是“壮鸡”。过桥米线本来也应该是武定壮鸡的汤。
二曰工夫。有些菜需要“慢工出细活”,如今已没有这等耐烦工夫。譬如淮扬一带的“狮子头”,以前讲究“细切粗斩”,先把肥瘦各半的硬肋肉切成石榴米大,再略剁几刀。现在是一塌括子放进绞肉机里一绞,求其鲜嫩,实不可能。
三曰人和。从前的饭馆老板、厨师与老主顾是相熟识的,客人甚至连常坐的座位都是固定的。如今流动人口多,吃了就走,“人一走,茶就凉”,馆子里不指望作回头生意。厨师手下无“情”,客人口中无“义”,如何能及以前那种因融洽的人际关系带来的味觉享受?18
“原料”确有其不能离开某地域的特殊性。周作人说他在北京一直连续住了四十多年,中间没有回过南方,异乡的生活已经习惯了,但时常还记忆起故乡的吃食来,“主要的是食品里的笋,其次是煮熟的四角大菱,果子里的杨梅。”他又引清宗室遐龄着《醉梦录》里,记浙江山阴人莫元英诗中一联曰:“五月杨梅三月笋,为人何不住山阴?”不说杨梅单说笋:“新鲜的笋──毛笋,而这鲜笋与新杨梅一样,却是经不起转手的东西。冬笋和鞭笋还好一点,可以走点远路,若是毛笋、淡笋之类请它坐飞机也不行,它们就是从头不宜出行的。你若是要请教它,只有移樽就教的一个法子。”19
所谓“新”与“鲜”,“时令”在这里起了莫大的作用。梁实秋谈到北平人的“馋”而不至于“真个馋死”或因“馋”而至倾家荡产,是因为“大抵好吃的东西都有个季节,逢时按节的享受一番,会因自然调节而不逾矩。”这一段,活画一幅北平四季饮食风物图,文字虽长,值得全引:
开春吃春饼,随后黄花鱼上市,紧接着大头鱼也来了,恰巧这时候后院花椒树发芽,正好掐下来烹鱼。渔季过后,青蛤当令。紫藤花开,吃藤罗饼,玫瑰花开,吃玫瑰饼;还有枣泥大花糕。到了夏季,“老鸡头才上河哟”,紧接着是菱角、莲蓬、藕、豌豆糕、驴打滚、爱窝窝,一起出现。席上常见水晶肘,坊间唱卖烧羊肉,这时候嫩黄瓜、新蒜头应时而至。秋风一起,先闻到糖炒栗子的气味,然后就是炰烤涮羊肉,还有七尖八团的大螃蟹。“老婆老婆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过年前后,食物的丰盛就更不必细说。一年四季的馋,周而复始的吃。20
味觉记忆的时间形式可分为两种:其一是“一次性”的、无法重复的,发生在某年某月某日,可以在个人生命史的直线编年上定点标记,叙述者是单数第一人称的“我”,通常以“此情难再”或“毕生难忘”为其基本主题;其二是非线性的、循环往复的,以日、月、季、年为单位周而复始,进食行为与周围的物质环境有相对稳定的意象联系,叙述者通常是复数第一人称的“我们”(“越人”“北平人”),经由叙述将个体生命记忆纳入社群记忆(风俗)之中。“时令”正是中国文化中周而复始的单位。这种圆形循环的记忆具有某种“永恒”的意味,为现代历史宏观叙述模式所不容,只能见于口述史或散文小品之中也。
四 味觉表述
汪曾祺曾替出版社编过一本“作家谈饮食文化”的书,书名叫《知味集》,并为此书亲撰了“征稿小启”和“后记”。其“征稿小启”是一篇短小精悍的散文,文曰:
浙中清馋,无过张岱,白下老饕,端让随园。中国是一个很讲究吃的国家,文人很多都爱吃,会吃,吃得很精;不但会吃,而且善于谈吃。(……)凡不厌精细的作家,盍乎兴来。八大菜系、四方小吃,生猛海鲜、新摘园蔬,暨酸豆汁、臭千张,皆可一谈。或小市烹鲜,欣逢多年之故友;佛院烧笋,偶得半日之清闲。婉转亲切,意不在吃,而与吃有关者,何妨一记?作家中不乏烹调高手,卷袖入厨,嗟咄立办;颜色饶有画意,滋味别出酸咸;黄州猪肉、宋嫂鱼羹,不能望其项背。凡有独得之秘者,倘能公诸于世,传之久远,是所望也。(……)21
这“小启”把文人写吃的“境界”立得满高,待到写“后记”的时候,便发现实际情形远没有那么“理想”。“八大菜系”里只有一篇谈到“苏帮菜”的,其余各系均付阙如。谈小吃的多,谈大菜的少(只有一篇王世襄谈糟溜鱼片的)。谈豆腐的倒有好几篇,豆腐是中国最好的东西,但在文集中显得过于突出,不成比例。等等。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证明了“味觉表述”之难。“后记”说:”书名起得有点冒失了。‘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知味实不容易,说味就更难。”22 人类感觉中以味觉的内容最丰富,最善于变化,也最难形容描摹。据古籍所载,商初大臣伊尹就说过:“鼎中之变,精妙微纤,口弗能言,志不能喻。”(《吕氏春秋?本味》)汪曾祺在“后记”中说:“从前有人没吃过葡萄,问人葡萄是什么味道,答曰‘似软枣’,我看不像。‘千里莼羹,末下盐豉’,和北方的酪可谓毫不相干。山里人不识海味,有人从海边归来盛称海错之美,乡间人争舐其眼。此人大概很能说味。我在福建吃过泥蚶,觉得好吃得不得了,但是回来之后,告诉别人,只能说非常鲜,嫩,不用任何佐料,剥了壳即可入口,而五味俱足,而且不会使人饱餍,越吃越想吃,而已。”23这“而已”两字,就透着语言对味觉表述的无能为力。
其实张爱玲所厌烦的周作人翻来覆去谈故乡的冬笋毛笋之类,他自己就深知此中滋味不足为外乡未尝过之人道也,乃举禅宗说法为例,说“直接的办法既然不可能,只好仍用间接的比喻的方法。”禅宗和尚因人问涧水深浅,觉得最好的办法是将那人推下水去就会明白,但对方可能疑心你是要害命,所以只好用问答的方法对付。说到毛笋如何好吃,也只好以“肥甘”一词相对,甚至不惜掉书袋,说就是孟子说“为肥甘不足于口欤”的那个肥甘。24以“肥甘”来形容毛笋或萝卜的滋味确实妙不可言,但终究难以令人想象到底如何鲜美,鲜美到离乡四十年仍梦绕魂牵。
因此这“故乡的食物”就不能单写“味觉”,而必须是“色香味俱全”地写,写产地风景,写制法技艺,写器皿,写食肆环境,写进食的“仪式”,将味觉记忆转化为视觉形象。有时更加入声音:烹调时的声音,上菜时的声音,乃至叫卖的声音。像汪曾祺写“枸杞头”:“春天的早晨,尤其是下了一场小雨之后,就可以听到叫卖枸杞头的声音。卖枸杞头的多是附郭近村的女孩子,声音很脆,极能传远:‘卖枸杞头来!’枸杞头放在一个竹篮子里,一种长圆形的竹篮,叫做元宝篮子。枸杞头带着雨水,女孩子的声音也带着雨水。……枸杞头也都是凉拌,清香似尤甚于荠菜。”25“清香”何所谓?就是“坐在河岸边闻到春水涨上来时的味道”!
张爱玲的妙喻最是一语惊人,竟把嗅觉经验比作“警报”:“在上海我们家隔壁就是战时天津新搬来的起士林咖啡馆,每天黎明制面包,拉起嗅觉的警报,一股喷香的浩然之气破空而来,有长风万里之势,而又是最软性的闹钟,无如闹得不是时候,白吵醒了人,像恼人春色一样使人没奈何。有了这位‘芳’邻,实在是一种骚扰。”26 嗅觉通着味觉,故恼人如此。
味觉与语言的关系,在中国文化中最是可堪玩味。一方面藉助语言“说味”“品味”,反过来又以“味”说文品诗,说某君“语言无味,面目可憎”,说某一首诗得“味中味”或“味外味”。或曰“滋味说”为中国诗论的核心之一,论者乃可信手拈出诗例无数。如欧阳修《六一诗话》评梅圣俞诗:“近诗尤古硬,咀嚼苦难啜,又如食橄榄,真味久愈在。”二十世纪中国怀乡散文中的“故乡的食物”主题,既是“说味之文”,又是“得味之文”。在这动乱流离漂泊的年代,因其对故里风物的一往情深,将个体生命记忆汇入群体叙说之中,遂为中国语言文化平添了几许“真味”“至味”,令人回味久之。★
2002年4-6月 杭州─香港
1 林语堂:〈饮食〉,见林恒、袁元编《讲吃》,海口:海南出版社,2000年,页27。
2 汪曾祺:〈四方食事〉,《汪曾祺全集》,第四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页379。
3 同上,页379-380。
4 郑板桥:〈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四书〉,《板桥家书》。引用此文的有──林语堂:〈饮食〉,见林恒、袁元编《讲吃》,海口:海南出版社,2000年,页27;汪曾祺:〈故乡的食物〉,《汪曾祺全集》,第四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页17;李庆西:〈说粥〉,见林恒、袁元编《讲吃》,海口:海南出版社,2000年,页221。
5 周作人:〈苋菜梗──草木虫鱼之四〉,原载开明书店《看云集》1932年初版,见《知堂美文》,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0年,页144。汪曾祺在〈五味〉中亦写到苋菜梗:「臭物中最特殊的是臭苋菜秆。苋菜长老了,主茎可粗如拇指,高三四尺,截成二寸许小段,入臭坛。臭熟后,外皮是硬的,里面的芯成果冻状。噙住一头,一吸,芯肉即入口中。这是佐粥的无上妙品。我们那里叫做『苋菜秸子』,湖南人谓之『苋菜咕』,因为吸起来『咕』的一声。」(《汪曾祺全集》,第五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页18-19)。
6 梁实秋:〈豆汁儿〉,原载《雅舍谈吃》,见《梁实秋散文》第四集,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89年,页54-55。
7 汪曾祺:〈豆汁儿〉,《汪曾祺全集》,第六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页462。
8 梁实秋:〈豆汁儿〉,原载《雅舍谈吃》,见《梁实秋散文》第四集,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89年,页55。
9 周作人:〈苋菜梗──草木虫鱼之四〉,原载开明书店《看云集》1932年初版,见《知堂美文》,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0年,页144-145。
10 鲁迅:《朝花夕拾?小引》,《鲁迅作品精华》第二卷,香港:三联书店,1998年,页132。
11 梁实秋:〈馋〉,《雅舍小品》,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9年,页298。
12 张爱玲:〈谈吃与画饼充饥〉,见林恒、袁元编《讲吃》,海口:海南出版社,2000年,页256。
13 同上。
14梁实秋:〈核桃酪〉,原载《雅舍谈吃》,见《梁实秋散文》第四集,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89年,页34-35。
15 汪曾祺:〈干丝〉,《独坐小品》,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96年,页241-242。
16 汪曾祺:〈鱼我所欲也〉,《独坐小品》,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96年,页245。
17 梁实秋:〈豆汁儿〉,原载《雅舍谈吃》,见《梁实秋散文》第四集,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89年,页55。
18 参见汪曾祺:〈《知味集》后记〉,《独坐小品》,宁夏人民出版社,1996年,页219-221。
19 周作人:〈闲话毛笋〉,原载1964年7月14日香港《新晚报》,见《知堂美文》,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0年,页161-162。
20 梁实秋:〈馋〉,《雅舍小品》,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9年,页299。
21 汪曾祺:〈《知味集》征稿小启(代序)〉,《汪曾祺全集》,第四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页464。
22 汪曾祺:〈作家谈吃第一集──《知味集》后记〉,《汪曾祺全集》,第四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页465。
23 汪曾祺:〈作家谈吃第一集──《知味集》后记〉,《汪曾祺全集》,第四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页465。
24 周作人:〈闲话毛笋〉,原载1964年7月14日香港《新晚报》,见《知堂美文》,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0年,页163。
25 汪曾祺:〈故乡的野菜〉,《汪曾祺全集》,第五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页333-334。
26 张爱玲:〈谈吃与画饼充饥〉,见林恒、袁元编《讲吃》,海口:海南出版社,2000年,页263。
文章来源:世纪中国
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
《光明观察》
(http://www.gmdaily.com.cn/3_guancha/index.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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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深处,一碗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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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安门文学》(散文类) 】 李美英作品《豆汁儿》( 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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