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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汉杰丨荀子的处境与追求

何汉杰

中国艺术研究院

载于《传记文学》2020年第12期

荀子之生时大概与孟子之卒时相当,如此,孟子卒后,儒家要经过几十年的沉潜,等待荀子成长,再一次爆发出照彻历史的光芒。冯友兰说:“孟子以后,儒者无杰出之士。至荀卿而儒家壁垒,始又一新。”[1]诚然,荀子在言辞上冲破了孟子“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的论断,标举“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沿着孔子的思想,从孟子抉发的大道上,开辟出另一条与众不同的道路。

荀子的另辟蹊径在后世并没有为他赢得应有的理解与尊重,几乎在时间的烟尘里湮没无闻垂千年。直到唐代,《荀子》一书才迎来杨倞为之作注。但它的命运并没有因此而改变,韩愈《读〈荀子〉》评之为“大醇而小疵”。到宋代,攻之者益众,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说:“其指往往不能醇粹,故后儒多疵之云。”它的思想价值真正被发掘出来,要到再过一千年之后的清代中晚期,谢墉、汪中、郝懿行、卢文、王念孙、俞樾等人各有阐发,一时间荀学大盛。四库馆臣曰:“后人昧于训诂……哗然掊击,谓卿蔑视礼义,如老庄之所言,是非惟未睹其全书,即《性恶》一篇,自篇首二句以外,亦未竟读矣。平心而论,卿之学源出于孔门,在诸子之中最为近正,是其所长;主持太甚,词意或至于过当,是其所短。”可谓比较中肯的评价,世人不读书,而荀子又好为异辞,所以造成了长达千年的误解,可悲可叹!

十五游齐 三为祭酒

关于荀子的误解可谓深矣,那么荀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要回答这个问题并非易事,因为文献中关于荀子生平的记载极少,《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中关于荀子的记述也不过200余字:

荀卿,赵人。年五十始来游学于齐。驺衍之术迂大而闳辩;奭也文具难施;淳于髡久与处,时有得善言。故齐人颂曰:“谈天衍,雕龙奭,炙毂过髡。”田骈之属皆已死齐襄王时,而荀卿最为老师。齐尚脩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为祭酒焉。齐人或谗荀卿,荀卿乃适楚,而春申君以为兰陵令。春申君死而荀卿废,因家兰陵。李斯尝为弟子,已而相秦。荀卿嫉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于巫祝,信祥,鄙儒小拘,如庄周等又猾稽乱俗,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著数万言而卒。因葬兰陵。[2]

这则小传中,讲到荀子游学、为官、见谗、适楚、授徒、著述等事迹,大致勾勒出荀子一生的经历,但究竟过于简短,如果按照胡适的说法,从“之术迂大而闳辩”至“炙毂过髡”几句为上文“齐有三邹子”的错简,[3]那这则传记就更短了。但我们不妨顺着太史公的思路,将这些事迹敷衍开来,尽可能还原出一个更为丰满真实的荀子。

首先要说的便是荀子的名字。荀子名况,世称荀卿。荀子之姓源自郇侯,《说文解字》大徐本徐铉说:“今人姓荀氏,本郇侯之后,宜用郇字。”郇为周代诸侯国,《曹风·下泉》篇有“四国有王,郇伯劳之”一句,《毛传》解释说:“郇伯,郇侯也。”《郑笺》补充道:“郇侯,文王之子,为州伯,有治诸侯之功。”林宝的《元和姓纂》据《郇氏家传》说:“郇,周文王十七子郇侯之后,以国为氏……晋有荀林父,生庚,裔孙况。……郇国,晋武公之所灭……故郇伯之后仕于晋献公之世,有荀息。鲁僖二十七年,荀林父御戎,林父于息属之亲疏未详。林父子庚,成三年聘鲁。庚子偃,成十六年佐上军。偃子吴,襄二十六年聘鲁。吴子寅,昭二十九年与赵鞅城汝滨,定十三年入于朝歌叛鲁。哀五年奔齐。由寅至郇卿几二百年,其间几世不可详矣。”[4]由此,大致可知荀子为文王十七子后裔,其先祖先后仕于晋、鲁、齐等国,又因郇国故城在今山西临猗县(古猗氏县)境内,其地在战国时属于赵国,所以荀子为赵人。

荀子在《战国策》《汉书·艺文志》《风俗通》等书中又被称为孙卿。司马贞《史记索隐》说:“后亦谓之孙卿子者,避汉宣帝讳改也。”谢墉《荀子笺释序》说:“考汉宣名询,汉时尚不讳嫌名,且如后汉李恂与荀淑、荀爽、荀悦、荀彧俱书本字,讵反于周时人名见诸载籍者而改称之?……盖荀音同孙,语遂移易……以为避宣帝讳,当不其然。”[5]清人胡元仪在《郇卿别传》及考异中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他肯定谢墉称荀子为孙卿并非避宣帝讳的说法“足破千古之惑”,但否定了谢墉从语音的角度作出的解释,指出“郇伯,公孙之后,或以孙为氏,故又称孙卿焉”,并引王符的《潜夫论·志氏姓》中“王孙氏、公孙氏,国自有之……孙氏者,或王孙之班,或公孙之班”的说法,进一步指出“战国之末,宗法废绝,姓氏混一,故人有两姓并称者,实皆古之氏也”[6]。荀子被称为荀卿是因为他曾为齐卿,故而当时人尊称他为“卿”而不直称名。胡元仪以《史记·虞卿传》中“虞卿说赵孝成王,再见,为赵上卿,故号虞卿”来解释“荀卿”之称,颇为切当。荀子从虞卿处受《左氏春秋》,为虞卿的学生,又与虞卿一样曾为上卿,所以人们效法虞卿称荀子为荀卿便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了解了荀子的姓名、先祖,再来看荀子生活的时代。关于荀子的生卒年,各家说法不一,难有确切的答案。清代学者汪中作《荀卿子年表》,又经考证后说:“荀卿生于赵,游于齐,尝一入秦而仕于楚,卒葬于楚,故以四国为经,始于赵惠文王、楚顷襄王之元,终于春申君之死,凡六十年。庶论世之君子得其梗概云尔。”[7]可知荀子的主要活动时间大概在公元前298年到前238年这60年间。此时已处于战国晚期,在齐秦争霸中,楚国逐渐衰落下去,虽然有春申君力挽,但也难以改变颓势。公元前284年,在齐国灭宋之后,燕国联合秦、韩、赵、魏等国共同伐齐,最终大败齐军,齐国由此丧失了与秦国抗衡的能力。而秦国自孝公时商鞅变法,历100余年,建立了巩固的中央集权统治,成为天下第一强国,又在公元前260年的长平之战中大败赵国,挫伤了它在中原最后一个强劲的对手。这便是荀子面临的政治环境。

那么他身处的学术环境如何呢?《史记》说荀子“年五十始来游学于齐”,对荀子影响甚深的自然是齐国。钱穆曾撰《稷下通考》说:“扶植战国学术,使臻昌隆盛遂之境者,初推魏文,既则齐之稷下。”[8]所谓稷下,即齐国在稷门外所设立的学堂,是齐国延续百年的学术中心。裴《史记集解》引刘向《别录》说:“齐有稷门,城门也。谈说之士期会于稷下也。”[9《]太平寰宇记·卷十八》引《别录》说:“齐有稷门,齐之城西门也。外有学堂,即齐宣王立学所也,故称为稷下之学。”[10]《稷下通考》云:

齐国稷下历史、学风、行谊、组织、生活、事业如此,荀子游于齐,是慕名而来,但是对于荀子游学于齐的时间,各家讨论颇多,皆因《史记》所说“年五十”而起。谢墉依《风俗通》将“年五十”改为“年十五”,钱穆《荀卿年十五之齐考》又详加论证,以荀子15岁始游学于齐是比较合适的。荀子游齐的经历无从得知,但是通过上文的引述,我们大致可以从中窥见一二。荀子大概入了学堂,常于讲室听诸先生讲论六经、议论政事,不以做官为追求,而以作书刺世为志向,生活上虽不如诸先生之宽裕,也能衣食无忧。

荀子在学成之后曾在齐,三为祭酒;游燕,见燕王哙;游赵,见孝成王;游楚,为兰陵令。关于为祭酒及游历的先后各家说法不同,比较有代表性的如汪中的《荀卿子通论》以为《韩非子·难三》篇中有“燕王哙贤子之而非孙卿,故身死为僇”事,即燕王哙认为子之贤能而否定荀子,所以死于战乱,故荀子曾游燕国,且在游齐之前。齐王时,荀子“年五十游学来齐”,齐襄王时,诸儒已死,惟荀子资历最老。襄王十八年以后,荀子去齐游秦。第二年,荀子入秦不遇复归赵。齐王建初年,荀子自赵来齐,三为祭酒。当齐王建十年,春申君以荀子为兰陵令。20年后,春申君死荀子废。胡元仪的《荀卿别传》以为齐王末年荀子“年十五游学于齐”;齐王晚年矜功不休,惹得民怨沸腾,诸儒皆谏,王不听,于是各自分散。荀子也劝说齐相,言不见用,就去齐适楚。后王被杀,襄王立,尚修大夫之缺,诸儒又返回稷下,但是田骈等人已死,此时荀子是年龄最长、资历最深的学者,于是三为祭酒。之后荀子遭谗,又去楚国,逢春申君相楚,以荀子为兰陵令,不久在门客的劝说下,春申君婉驱荀子,于是荀子到了赵国,为上卿。在赵国,荀子也不被重用,就到了秦国,知不见用,就从秦国返回赵国。这时春申君又请荀子入楚为官,荀子以书与歌赋婉辞,春申君因此收回邀请。但最终荀子不得已还是到楚国做了兰陵令。钱穆《荀卿齐襄王时为稷下祭酒考》以为荀子“年十五游学于齐”,后曾至燕,见燕王哙而不见用,又至齐,为稷下列大夫。后齐王灭宋骄矜,稷下先生皆散,荀子适楚。后齐襄王重修列大夫之缺,荀子年逾六十,自楚返齐,而田骈之人皆已死,故荀子资历最老。在襄王六年至十九年的14年中,荀子三为齐国祭酒。至齐襄王死,荀子乃游秦适赵。三家之说,各有理据,简化来看,即汪中:燕—齐(年五十)—秦—赵—齐(三为祭酒)—楚(兰陵令);胡元仪:齐(年十五)—楚—齐(三为祭酒)—楚(兰陵令)—赵(上卿)—秦—赵—楚(兰陵令);钱穆:齐(年十五)—燕—齐(列大夫)—楚—齐(三为祭酒)—秦、赵。荀子游燕,只有孤证,暂且不表;胡氏以《韩诗外传》为据,说荀子为春申君召和拒的故事,不足取信,因此为汪氏力诋;钱氏则以荀子适楚在为齐祭酒之前。无论如何,荀子曾以学识、资历多次出任齐国祭酒是确定无疑的。

从上面的行迹中,可知齐国政治的动荡始终影响着荀子的去留,当然这也是战国士人的集体命运。在荀子多次离开齐国的经历中,有一次尤其值得注意。大概在齐王末年,这位曾经雄心勃勃的君主变得昏庸不堪,喜欢刺世干政的稷下诸先生纷纷劝谏,但都不奏效。荀子也是劝谏诸人中的一员,《强国》篇详细记录了荀子劝谏的言辞。荀子的谏辞以汤、武,桀、纣的例子来说处胜人之势而行胜人之道的重要性,劝谏相国求仁厚明通之君子推荐给君王,以参与国政,端正是非。接着从反面说明不行胜人之道的危害,然后分析齐国处于楚、燕、魏三国夹击之中的形势,说明齐国随时可能被三国弄得四分五裂,再以诘问的方式让相国做出选择,有不可挡之势。荀子的劝谏并没有结束,他又抛出为什么桀、纣失败而汤、武成功的问题,接着自问自答说是因为桀、纣喜欢做人们厌恶的事情而汤、武喜欢做人们喜好的事情。人们喜好的是礼义、辞让、忠信,要想获得胜利就要依靠人民,想要得人心就要依靠大道。然后从正反两个方面,用形象的比喻说明礼让忠信能让国家强大,而污漫夺利会让国家衰弱,进而劝谏君主要爱护百姓、尊重士人,再引《诗经》“价人维藩,大师维垣”的句子收束。最后又以秦国为例再次强调礼义忠信的重要性。层层推进,说理明晰而生动,劝谏实用而恳切。国运衰微之际,士人的劝谏之辞往往作用不大,但这些话确实显示出荀子在危难之际的担当。这是稷下的精神,也是儒家的精神。

游于秦赵 见知春申

齐国之外,荀子最为可靠的行迹在秦国和赵国。荀子去齐游秦游赵,都是因为言论得不到重视,主张得不到施行。这与孔子、孟子的遭遇何其相似,在礼崩乐坏的时代,想要推行礼让忠信,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尤其是荀子生活的战国末年,一场浩大的统一运动正在华夏大地上徐徐展开,合纵连横,风云变幻,大国的斗争,小国的自保,推行礼让忠信远不如争夺、贪利来得直接。

荀子曾游秦国,大概在秦昭王四十一年(前266)至五十二年(前255)之间。到秦国之前他对秦国便有充分的认识,在劝谏齐相的话中,对秦国的优势和不足分析得很透彻。在他看来,秦国兵力强于汤、武,能让楚国为自己所役使,领土大过舜、禹,遍及天下,但秦国却忧患无数,害怕天下联合起来攻打自己。为此,他开出的药方是“节威反文,案用夫端诚信全之君子治天下焉,因与之参国政,正是非,治曲直,听咸阳,顺者错之,不顺者而后诛之”。即节制威力回归礼义,选用那些端正诚实守信的君子来治理天下,与他们一起参与政事,端正是非,治理曲直,听政于咸阳,顺从的国家就不管它,不顺从的就加以诛伐。[12]荀子将礼义置于首位,认为武力只适用于那些不遵守礼义的国家。

荀子初到秦国,应侯范雎便问他:进入秦国看到了什么?荀子答道,关塞险要,地形有利,山林河谷优美,这是秦国的地理优势。进入国境,观察风俗,音乐不淫靡,服装不怪异,百姓淳朴,害怕官吏而顺从,像古时候的人民。到了各级城邑的官府,百官肃穆,无不恭敬节俭、敦厚可敬、忠诚守信而毫不懈怠,像古时候的官吏。到了国都,士大夫从家里到朝堂,从朝堂回到家,没有营私结党的,没有不明智不公正无私的,像古时候的士大夫。观察朝廷,退朝时各种事情处理得毫无纰漏,安闲得像是没有什么可治理的一样,像古时候的朝廷。所以秦国四代都能处于优势地位,这并非侥幸,有其必然性。荀子这番话对秦国的地理、风俗、人民、官吏都大加赞赏,初听像是在秦国重臣范雎面前说的奉承话。但荀子谈话的重心在此时还没出现,他接着说了一句治国的名言:“佚而治,约而详,不烦而功,治之至也。”安逸而能治理,简要而又详实,不烦劳而有成效,这才是治理的最高境界。然后话锋一转,说秦国已经类似这样了,但是仍然有它的忧虑,它虽然兼具这几条,然而用王者的功绩名声来衡量,还相差甚远。为什么呢?大概是因为秦国没有儒者。治国纯用儒术就称王,驳杂就称霸,如果两者都不具备,那就要亡国了。荀子在这里提出了一个重要的政治理念,那便是治国要用儒者。

荀子的这番话大概传到了秦昭王的耳朵里。荀子见秦昭王时,昭王上来就抛出一个极不友好的话题:“儒无益于人之国?”儒者对于国家没有什么益处吧?这样带着揶揄的问话,在孔孟时还没有出现过,可见荀子的处境,较孔孟时更为糟糕。冯友兰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比较,他说:“詹姆士谓:哲学家,可依其气质,分为硬心的及软心的两派。……孟子乃软心的哲学家,其哲学有唯心论的倾向。荀子为硬心的哲学家,其哲学有唯物论的倾向。”[13]荀子的硬心,以及他的唯物倾向大概跟他的处境是密不可分的。荀子面对秦昭王富于挑衅的问话,对答道,儒者效法先王,遵循礼义,谨守臣子的职位而又尊敬君主。君主用他,他就用心为朝廷服务;不用他,他就退居民间生活。即使挨饿受冻,也不会走歪门邪道去贪财求利;即使无立足之地,也明白维持社稷的重要性;即使奋力疾呼而无人响应,也能通晓管理万物、抚育百姓的纲纪。职位在人之上就会有王公大臣的才干,职位在人之下也是国家的珍宝。即使偏居陋巷,也会得到人们的尊重,掌握大道。荀子的这些理论是对孔子“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孟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的诠释。接着他又用孔子将做鲁国司寇,乱者就主动修正,孔子闲居阙党,子弟便被感化的例子,来说儒者对国家治理的重要作用,“在本朝则美政,在下位则美俗”。

秦昭王大概被荀子说动了,于是追问,儒者位在人上,会怎么样呢?荀子回答道,儒者位在人上作用就大了,他意志坚定,善用礼节整治朝廷,能用法度修正官吏,能让忠诚、仁爱的德行流布天下,即使做一件不义的事情,杀一个无罪的人而得到天下,他也不做。这样君主的道义就会取信于民,传遍四海,天下人就异口同声地响应他。这是为什么呢?荀子自问自答,说是因为他尊贵的名声显著,天下人都仰慕他。近处的人歌颂他,远处的人投奔他,四海之内亲如一家,凡是能通达的地方无不服从,这就叫做“人师”。最后荀子引《大雅·文王有声》的诗句“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来作结,说在下位和在上位的儒者都是如此,“何谓其无益于人之国也?”怎么能说他对国家没有益处呢?至此,荀子通过一套逻辑推论将秦昭王不友好的问话推了回去。秦昭王当时似乎也确实被说动了,惟以“善”字来回应荀子。当然,这个“善”字不过是一时的折服或者无法辩驳的应对,最终荀子也没有受到重用,只好离开了秦国,秦国的问题要等到他的学生李斯来解决。

荀子曾游赵国,与楚将临武君在赵孝成王面前讨论怎样用兵。赵孝成王是战国时赵国的第八代君主,著名的秦赵长平之战便发生于他的统治期内。这次讨论由赵孝成王发起,他问用兵的关键,临武君抢先回答道,上得天时,下得地利,观察敌人的动向,后于敌人出发,先于敌人到达,这便是用兵的关键所在。他的回答强调天时地利,了解敌人,以发兵速度取胜,是战术层面的考量。荀子听了他的话,站出来说,不然,我听说古代的用兵之道,根本在于统一人心。弓箭不协调,那么羿就不能射中目标;六马不配合,那么造父即不能到达远方;士兵不亲附,那么汤、武也不一定能获胜。所以善于亲附人民的人就是善于用兵的人,所以用兵的关键在于善于亲附人民。荀子站在与临武君完全不同的角度,以古人的例子说明“壹民”“善附民”才是用兵的关键,是战略层面的考量。荀子与临武君第一个回合的较量便各自直抒己见,充满火药味儿。荀子说完,临武君马上反驳说,不然,兵家所看重的是形势和条件,实行的是机变和权诈。善于用兵的人,神出鬼没,神秘莫测,没有人知道他从什么地方出现,孙武、吴起用这样的战术天下无敌,打仗难道一定要亲附人民吗?临武君也搬出前人的例子来佐证自己的观点。荀子听了临武君的话,不疾不徐地说道,不然,我所说的,是仁人之军队,是王者之志向。而你所重视的是权谋势利,所实行的是攻夺变诈,是诸侯的做法。荀子直指讨论的焦点,摆明各自的立场,高下立判。他接着摆出仁人的军队和暴君的军队的巨大不同,指出仁人能够上下相爱,百将齐心,能够了解治理的地域,打起仗来就会万众一心,无坚不摧,而那些暴君的军队不但不会为暴君效力,反而会主动亲近仁人。所以仁人被任用,国家就会日益繁盛,诸侯就会顺从,敌人就会削弱。最后以《商颂·长发》中“武王载发,有虔秉钺;如火烈烈,则莫我敢遏”的诗句作结。荀子的一番话说得临武君心服口服。赵孝成王和临武君连连称“善”。

然后,孝成王和临武君就王者用兵具体问题一一向荀子讨教。先问荀子王者的军队该使用什么方法、采取什么行动。荀子说,一切都要看大王的,将帅居于次要地位,然后他分析王者诸侯强弱存亡的征验,安定危险的形势,提出了三等措施:崇尚礼义、重视战功是上等办法,重视爵禄、看重节操是中等办法,而崇尚战功、轻视节操是下等办法。之后分别说到齐国推崇杀敌技巧导致军队羸弱,魏国军队繁冗导致赋税减少,秦国诱逼人民作战而国力强盛的情形,以为这些都是追求奖赏、贪图利益的军队,比齐桓、晋文以礼义教化的齐心协力的军队差远了,但齐桓、晋文之军比汤、武的仁义之师也差得远。再问荀子怎样做将军。荀子以“六术”“五权”“三至”“五无圹”对之。所谓“六术”即六种战术:制度号令严厉而威武;庆赏刑罚坚决而守信;营垒、仓库周密而坚固;转移、进退要稳重而迅速,窥测敌情要隐蔽深入、反复核实;遇敌决战要根据明了的情况行动,而不要根据疑虑的情况行动。所谓“五权”即五种权衡:不要总想保住将位而怕撤职,不要急于求胜而忘记可能失败,不要只对内威严而轻视外敌,不要只看到有利而忽视不利,考虑事情要成熟而奖赏要大方。所谓“三至”即三项最高原则:宁可被杀也不能让军队驻扎不安全的地方,宁可被杀也不能让军队打不能取胜的仗,宁可被杀也不能让军队欺负百姓。所谓“五无圹”即五种不懈怠:谨慎谋划、谨慎待事、谨慎对待官吏、谨慎对待士兵、谨慎对待敌人。如果看前面的谈话,还会以为荀子只是纸上谈兵的儒生,那么荀子这里的回答完全可以打消这种疑虑,荀子深谙用兵之道,实有良将之才。最后问荀子王者的军队制度。荀子说,服从命令最重要,然后指出军队要不杀害老弱,不践踏庄稼,不捉拿不战而退的敌人,不放过顽固抵抗的敌人,优待来投降的敌人。至此,荀子关于用兵的全套理论就完整地阐述清楚了,临武君为之拜服。

但是荀子的学生却不像临武君这样容易被说服,其中一个学生叫陈嚣,听了荀子的辩论问道,先生谈用兵以仁义为根本,既然如此,为什么要用兵呢?大凡用兵就有争夺。荀子解释说,仁就是爱人,所以憎恶别人危害他人;义就是遵循道理,所以憎恶别人扰乱他人。用兵的目的是制止强暴、消除危害,而不是为了争夺。尧舜禹汤文武的仁义之师,兵不血刃,远近来服,惠及四方。荀子承认恶的存在,并主张以用兵遏制这种恶,以保全仁义,他的理想仍然是德行天下。另一个学生李斯也提出异议,他说秦国四代都能打胜仗,兵力强大,威震诸侯,并不是靠施行仁义,只是便利行事罢了。荀子循循善诱,指出仁义才是最大的便利,秦国虽然打胜仗,但是为末世之兵。之后用大段论述来说明礼义忠信的重要性。其用心之良苦由此可知。

荀子曾游楚国。《史记》说荀子在齐国遭受谗言,于是去楚国,春申君以为兰陵令,这段经历难以确证,但此处不妨简要述之,聊备一说。《韩诗外传》中记载,有门客对春申君说:“汤以七十里,文王百里,皆兼天下,一海内。今夫孙子者,天下之贤人也,君借之百里之势,臣窃以为不便于君。若何?”[14]大概是说天下贤人有地就能统一天下,荀子有贤才,现在给他一百里的地盘,恐怕会威胁到您。春申君就让人婉辞了荀子,于是荀子到赵国去了,还做了上卿。另一个门客对春申君说:“昔伊尹去夏之殷,殷王而夏亡;管仲去鲁而入齐,鲁弱而齐强。由是观之,夫贤者之所在,其君未尝不善,其国未尝不安也。今孙子,天下之贤人,何谓辞而去?”凡是贤人在的地方,它的君主就会为善,国家就会安宁,荀子是贤人,不该赶走他。于是春申君又请荀子回来,这样反复无常的举措惹恼了荀子,他写信并作赋,以“疠怜王”即生癞的人可怜被臣子杀死的君王的鄙俗语回应春申君的邀请,用被乱臣贼子所害的君主的典故暗寓春申君的未来。以荀子的性情,大概是他能做得出来的。荀子的行迹大致如此。

标举性恶 传习诸经

目前所知的荀子的事迹并不惊人,这或许与他当时的处境有关。但荀子的魅力在于思想,这或许也得益于他的处境。荀子的思想保存于《荀子》一书,汉代抄录的《荀子》有322篇,经刘向整理,去除重复290篇,定为32篇。关于《荀子》的作者,历来争议不大,一般认为多数篇章出于荀子之手,少部分是学生、门徒所记荀子言行经编纂而成。唐人杨倞考证《大略》《宥坐》《子道》《法行》《哀公》《尧问》等篇为荀子弟子记述,今人梁启超、郭沫若等认为《君子》《仲尼》也出于荀子门人或后人之手。

《荀子》始于《劝学》终于《尧问》,正与《论语》始于《学而》终于《尧曰》相类。《劝学》开篇便说“学不可以已”,之后论述后天学习的重要性,以及环境对教育的影响,并说“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其义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学习从诵读经典开始,到学习礼仪结束;学习的意义是从做士开始,到成为圣人结束,通过学习来达到道德的完满。《论语》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将学习与实践放在同等的位置上,并与情感勾连,荀子去掉了孔子论学的情感因素,构建出一条从士到圣人的途径。

“性恶论”是荀子哲学的核心,《性恶》篇以“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开启讨论,认为人生下来就有喜好利益、嫉妒憎恨、爱好声色的本性,如果一味顺着本性发展,那么就会产生争夺、残杀、淫乱,所以要有老师、法度的教化,礼义的引导,让行为合乎礼法,从而使社会安定。人的本性是恶的,那些善良的行为是人为的。这里容易引起误解的是“伪”字,杨倞注说“伪,为也”,此处的“伪”并非虚伪而是人为的意思。在抛出论点之后,荀子从批判孟子的“性善论”展开论述,荀子先针对孟子人们之所学习是因为性本善的观点,指出孟子所以这样认为是不了解人性,没有察明人的本性和人为之间的区别。他说:“不可学,不可事,而在人者,谓之性;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是性伪之分也。”本性是天然生成的,不能学习,不能人为做到的;礼义是圣人制定的,学习就会,努力做就能成功。不能学习、不能人为做到而天然生成的就叫本性,而通过学习就会,通过人为努力就能成功的叫作人为,这是本性、人为之间的区别。然后针对孟子现在的人性本善,但因丧失本性而变恶的观点,指出人生下来就脱离质朴,脱离天生的禀赋,必然丧失本性,现在的人饿了就想吃饱 ,冷了就想穿暖,累了就想休息,这才是人的性情,那些谦让是违反本性而背离性情的。如此说来,人的本性是恶的,善良的行为不过是人为的罢了。这之后,荀子插入了一段关于礼义的讨论,他认为礼义是圣人人为制定出来的,不是产生于本性的。圣人要改变人们恶的本性而有了后天努力,就产生了礼义。人想做善事,是因为本性是恶的,没有善所以要向外求取。最后直接针对孟子人性本善的观点,提出人们所说的善是合乎法度,而恶则是悖道作乱,所以古时圣人设置君主的权势来统治人们,倡导礼义来教化他们。

“性恶论”在孟子“性善论”的基础上展开,孟子所谓的性善,是说人性中本来就有善端,仁义是人内在的,而荀子则以为人性中没有善端,仁义是后天习得的。但是荀子又说“涂之人也,皆有可以知仁义法正之质,皆有可以能仁义法正之具,然则其可以为禹明矣”,“涂之人百姓,积善而全尽,谓之圣人”,这与孟子所说“人皆可以为尧舜”类似,但仔细分析可知,荀子所强调的是人都有能够获得仁义的资质,并非本身就有仁义法正,这又与孟子不同。如果将荀子的“劝学”和“性恶”结合起来看,会发现荀子对于人性的判断趋于唯物的理性的,但是他真正追求的确是通过学习,最终达到德行的完满。“性恶”是荀子讨论的起点,学是途径,圣人才是荀子的追求。

荀子对当时的学说十分熟悉,以为诸家都有见解但同时也都有所蔽,于是作《非十二子》批评诸家学说,这大概一半出于稷下刺世学风的鼓动,一半由于当时社会氛围所迫。荀子认为当今的世道,粉饰邪说,美化奸言,利用诡诈、虚夸、怪诞、卑琐的手段,使天下人不知是非、治乱的根本所在,这就是他所面临的处境。他所批评的是放纵性情不合礼法的人、抑制性情不团结民众的人、不懂国家礼法制度轻视等级差别的人、崇尚法治却远离实际的人、不赞成礼仪喜欢钻研怪诞的人、粗略效法先王却编造新说的人。其中对孟子、子思批评尤甚,而对孔子、子弓则大加赞扬,进而提出自己的政治理想,统一天下,化育万物,长养人民,效法舜、禹的典章制度和孔子、子弓的道义。

荀子在当时大概还是个文艺家,他的文章写得流畅而严密,采用问答的赋体形式,在先秦诸子中独树一帜。他还撰《乐论》讨论音乐的起源和社会功用,对后世产生了很大影响。

著述之外,荀子在传习诸经上居功甚伟。汪中的《荀卿子通论》说“荀卿之学,出于孔氏,而尤有功于诸经”,并详细梳理荀子在各经传授中的地位。此处不妨简要引述他的结论,以便更为全面地了解荀子。《诗》由“子夏传曾申,申传魏人李克,克传鲁人孟仲子,孟仲子传根牟子,根牟子传赵人孙卿子,孙卿子传鲁人大毛公”,可知荀子传《毛诗》;申公传《鲁诗》,受业于浮丘伯,浮丘伯受业于荀子,可知荀子传《鲁诗》;《韩诗》引《荀子》以说《诗》者有四十四条,可知《荀子》对《韩诗》影响颇大;左丘明为《春秋》“作传以授曾申,申传卫人吴起,起传其子期,期传楚人铎椒,椒传赵人虞卿,卿传同郡荀卿”,可知荀子传《左氏春秋》;“瑕丘江公受《榖梁春秋》及《诗》于鲁申公”,可知荀子传《榖梁春秋》;荀子长于《礼》学,《大戴礼·曾子立事》载《修身》《大略》二文,《小戴礼·乐记、三年问、乡饮酒义》载《礼论》《月论》文,可知荀子传《礼》;“刘向又称荀卿善为《易》,其义亦见《非相》《大略》二篇”,可知荀子传《易》。[15]可能上述经典对于今天的人来说已经有些陌生了,但是无疑这些经典共同建构了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孔子删述六经,留下清晰可读的经典文本,孔门弟子各自传之,七十子之徒既殁,儒家经典的传承就面临着巨大的挑战,之后有孟子,到荀子时,诸国混战,暴秦作乱,经典的传承尤为艰难。而此时汉代诸儒还在历史的酝酿中,荀子正是在这种情形下,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传承作用。所以,汪中说:“六艺之传赖以不绝者,荀卿也。”荀子传习诸经,还以课徒为业。荀子最为著名的学生便是韩非与李斯,二人后来成为影响中国历史与文化发展的大人物,然而他们并没有走上荀子传承的儒家道路。不知这是否是荀子所愿见的情形。

在《荀子》的最后,有好事者说荀子比不上孔子,荀子的门徒给出了有力的回击:

在战国末年的乱世中,想要推行礼义教化几乎是不可能的,这就注定了荀子“不遇时”的处境,然而他言必称舜禹孔子、论必及礼义忠信,非有坚定的信念不能为之。先秦时期最后一位大儒,就这样“名声不白,徒与不众,光辉不博”,时耶命耶?

注释:
[1][13]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296-297页、298页。
[2][9]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348页、1895页。
[3]胡适:《胡适文集》(6),出版社北京大学1998年版,第359页。
[4]【唐】林宝撰,郁贤皓、陶敏整理:《元和姓纂》,中华书局2008年版。
[5][6][7][15][16]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14页、41页、32页、21-22页、553页。
[8][11]钱穆:《先秦诸子系年》,台湾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版,第268-270页。
[10]乐史:《太平寰宇记》,四库本。
[12]原文翻译参照方勇、李波译注《荀子》,中华书局2015年第2版,第260页。下文所用《荀子》白话翻译皆参照此本,不再出注。
[14]韩婴撰、许维遹校释:《韩诗外传集释》,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54-15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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