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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芝（W.B. Yeats）
漫游爱尔兰，有如重读叶芝的诗歌——原本生疏的地名，朦胧的意象，顿觉亲切和清晰。
叶芝以诗名世。1923年，因“极富灵感的诗歌，并以高度艺术形式表达民族精神”获诺贝尔文学奖。其中，有家国情怀的诗句，“以诗为祖国代言”；有诠释神秘主义的诗篇，晦涩难懂。然而，唯有情诗穿越时空，传诵至今。
《当你老了》是叶芝广为流传的情诗，据考证，诗的开头仿法国诗人龙萨(Pierre de Ronsard)的十四行诗《当你老了》（Quand Vous Serez Bien Vieille）：
Quand vous serez bien vieille, au soir, à la chandelle,
Assise aupres du feu, devidant et filant.
Direz, chantant mes vers, en vous esmerveillant :
Ronsard me celebroit du temps que j'estois belle.
（当你老了，夜半守着烛光，
炉畔俯身把羊毛纺。
吟咏此诗，柔声说：
我青春美貌时，龙萨曾赋诗赞扬。）
“情诗王子”龙萨少年得志，行走宫廷，后因失聪而有志于学。19岁，担任神职后，有钱有闲，便写起情诗来，并以此传世。他写的《当你老了》有名，但未脱俗套，自鸣而已。
读叶芝《当你老了》，顿觉深沉、凄婉，字里行间透出他特有的智性，境界远在龙萨之上。据叶芝传记言，这首诗写给他终生追求的茉德·冈妮（Maud Gonne）。诗人23岁时，邂逅茉德：“如盛开的苹果花儿，鲜艳芬芳。”从此魂牵梦萦终生，近30年间，7次求婚而不成。失望中赋诗，一次比一次痴情而升华：“我把梦铺在你脚下；轻步，因你踩着我的梦。”（I have spread my dreams under your feet; Tread softly because you tread on my dreams.） 有《冀望天国霓裳》（Aedh Wishes for the Cloths of Heaven）情诗结集，陆续出版。有论者称，这是现代英诗中最凄美的情诗。
茉德·冈妮（Maud Gonne）
据《叶芝新传》（W. B. Yeats： A New Biography），茉德拒绝叶芝求婚，不仅因他不愿皈依天主教，或在民族独立运动中表现得不够激进，而且因她确信，爱情不幸诗情幸，世人应感激她婉拒叶芝求爱。当叶芝告她，失恋让他悲伤。她答道：“没错，正因悲伤，才写出美丽诗句，你有所得。婚姻乏味，诗人不应结婚。世人应感激我没嫁你。”
叶芝坚信，写诗并非靠技巧，而源自灵感——如柏拉图言“神助”，乃缪斯附体。据其自传言，叶芝一生至少爱恋9位女士，视为缪斯。魅力与媚惑让他迷恋，让他创意不竭，直到暮年。
追求茉德失败，叶芝又迷恋茉德的养女伊索尔特·冈妮（Iseult Gonne），视为青春美艳的缪斯，激发他的创作力。叶芝赋诗《青春记忆》（A Memory of Youth），形容伊索尔特如“小鸟鸣啭”，拨开云翳见明月。
伊索尔特·冈妮（Iseult Gonne）
因茉德干预，叶芝追求伊索尔特未成。52岁时，为得子嗣，娶了倾慕他的才女贝尔莎·乔治（Bertha Georgie née Hyde-Lees）。贝尔莎时年25岁，但善解人意，似缪斯转世。为将叶芝从苦恋而抑郁中解脱，投其所好，引他尝试扶乩，“为诗歌创作提供隐喻”，让诗人写出不少神秘主义的诗篇，比如《当你老了》。
When You Are Old
When you are old and grey and full of sleep,
And nodding by the fire, take down this book,
And slowly read, and dream of the soft look
Your eyes had once, and of their shadows deep;
How many loved your moments of glad grace,
And loved your beauty with love false or true,
But one man loved the pilgrim Soul in you,
And loved the sorrows of your changing face;
And bending down beside the glowing bars,
Murmur, a little sadly, how Love fled，
And paced upon the mountains overhead,
And hid his face amid a crowd of stars.
左二：贝尔莎·乔治（Bertha Georgie）
《当你老了》因诗而歌，在国内流传。诗的译文甚多，较好的有两个版本，袁可嘉及余光中译文：
袁译《当你老了》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者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余译《当你年老》
当你年老，头白，睡意正昏昏，
在炉火边打盹，请取下此书，
慢慢阅读，且梦见你的美目，
往昔的温婉，眸影有多深。
梦见多少人爱你优雅的韶光，
爱你的美貌，不论假意或真情，
可是有一人爱你朝圣的心灵，
爱你脸上青春难驻的哀伤。
于是你俯身在熊熊的炉边，
有点惘然，低诉爱情已飞扬，
而且逡巡在群峰之上，
把脸庞隐藏在星座之间。
袁可嘉属著名的“九叶诗派”，而余光中是著名诗人。袁译和余译，见仁见智，各有千秋，不赘言。仅就诗无达诂，诗不可译浅谈一二。
20世纪著名诗人弗罗斯特（Robert Frost）曾言：诗一经翻译，诗意顿无（Poetry is what gets lost in translation.）诗中的意蕴、模糊、象征、心境、言外之意等，根本无法迻译。杨宪益言，译诗“吃力不讨好”。外译中，中译外皆然。
譬如，《当你老了》中，“And loved the sorrows of your changing face”这句。袁译：“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余译：“爱你脸上青春难驻的哀伤” 。信达雅与否，有无诗韵不提，仅 “changing”一字，表示岁月流逝，容颜渐衰，便难以译出。
窃以为，中国诗的魂灵在唐诗宋词，而非现代诗。中土的现代诗乃舶来品，流行一阵便式微。艾青写现代诗：“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余光中是外文系出身，受英美现代诗影响，写诗译诗，以《乡愁》出名，“乡愁是…，…这头…那头。”顾工的儿子顾城写朦胧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恕我浅陋，除此而外，不知还有多少现代诗流传？
除《当你老了》，叶芝另一首名诗《驶向拜占庭》，写得隐秘而晦涩，难以言传，更难译。
Sailing to Byzantium
That is no country for old men. The young
In one another's arms, birds in the trees -
Those dying generations - at their song,
The salmon-falls, the mackerel-crowded seas,
Fish, flesh, or fowl, commend all summer long
Whatever is begotten, born, and dies.
Caught in that sensual music all neglect
Monuments of unageing intellect.
……
《驶向拜占廷》（查良铮译）
那不是老年人的国度。青年人
在互相拥抱；那垂死的世代，
树上的鸟，正从事他们的歌唱；
鱼的瀑布，青花鱼充塞的大海，
鱼、兽或鸟，一整个夏天在赞扬
凡是诞生和死亡的一切存在。
沉溺于那感官的音乐，个个都疏忽
万古常青的理性的纪念物。
......
这首诗表达诗人冀望借助艺术而不朽，节奏抒缓，意象诡谲，充溢神秘气氛。查良铮（穆旦）在“九叶诗派”最具诗名，才华横溢，但细品原作，便发现译文就是译文，学究味太重，烟火味太浓，无法传达原作意蕴，并非琢磨头韵（如Fish, flesh, or fowl）、尾韵、行中韵等雕虫小技，而是意会，“神韵”化出。
读诗纯属个人体验，难为外人道。欣赏诗歌，恐半来自于欢愉，无论想象与否；半来自于体验或交流。读诗，享受、体验、分享、发现。译诗为文化交流，其实并无意义，不必当真。国人读莎士比亚、普希金、惠特曼、波德莱尔的译文，能欣赏什么?
叶芝生于都柏林，两岁时随全家移居伦敦。儿时，每年夏季都回斯莱戈，探望外祖父母。及长，也常返斯莱戈，从美景和静谧中寻求灵感，写入诗歌和戏剧。他将斯莱戈称作“心愿之乡/美永不衰竭,凋谢永无/欢愉即智慧、时光和永无穷尽的歌曲。”（Land of Heart's Desire/Where beauty has no ebb, decay no flood/But joy is wisdom, time an endless song.）
斯莱戈（Sligo）位于爱尔兰西海岸，濒临大西洋，以叶芝和美景闻名。2018年7月17日早，从都柏林乘绿皮火车，三个多小时抵斯莱戈，漫步街头，随处可见叶芝头像。
叶芝纪念馆（Yeats Memorial Building）位于市镇中心，Garavogue河旁，建筑原为银行（1895年建），1973年辟为纪念馆及叶芝学会所在地。
叶芝纪念馆，左侧为咖啡馆，右侧为展厅
叶芝家庭展
叶芝手稿: “冷眼观生死，骑士策马行”前还有一句，定稿时删除
镇中心斯蒂芬街口，厄尔斯特银行门前，矗立一尊叶芝铜像，身躯硕长。从不同角度看，外套似双翼，又似波浪起伏，或海风鼓起，镌有诗人著名诗句。谜般的手势似轻弹，或翘拇指。铜像由爱尔兰艺术家吉莱斯皮（Rohan Gillespie）雕刻。1989年，叶芝逝世50周年之际，诗人哲嗣为铜像落成揭幕。
脊崖墓园距市镇约五英里，古十字架立道旁。教堂坐落墓园，古树森森，墓碑垒垒。神甫侯在教堂门口，一袭黑袍，黑须浓密。见我走近，面露笑容。我问：“叶芝墓何在？”他手指右侧墓碑。曾在网际见叶芝墓照片，非常简朴。然而，亲见诗人之墓，简陋如此，让人难以置信：著名诗人叶芝长眠于此？
古十字架立道旁
脊崖教堂
叶芝与妻子合葬于此。墓碑镌：冷眼观生死，骑士策马行
叶芝暮年很少返回斯莱戈，但心系“心愿之乡”。某天，对妹妹丽丽说：“没人像我们那么向往斯莱戈了！”1939年初，他突然病倒，临终嘱妻子：“如我死在这儿，葬教堂墓地。等几年后，报纸把我忘却，再将我挖出，埋斯莱戈。”1月26日，诗人骤逝法国开普马丁。28日，匆匆葬于罗克布吕纳。9月，二战爆发，延迟了归葬。
1948年，爱尔兰政府派海军护卫舰LÉ Macha ，将叶芝遗体从法兰西运回故国。操办者正是茉德·冈妮之子麦克布赖德（Sean MacBride），时任外交部长。遵照《本·布尔本山下》（Under Ben Bulben）的遗嘱，将诗人葬于脊崖教堂墓园：
Under bare Ben Bulben's head
濯濯布山下，
In Drumcliff churchyard Yeats is laid.
叶芝归葬脊崖；
An ancestor was rector there
教堂坐落附近，
Long years ago, a church stands near,
道旁立古十字架，
By the road an ancient cross.
昔日先祖在此教牧。
No marble, no conventional phrase;
无大理石碑，亦无套话，
On limestone quarried near the spot
就近采一方石灰岩，
By his command these words are cut:
遵诗人遗嘱，镌刻：
Cast a cold eye
冷眼
On life, on death.
观生死。
Horseman, pass by!
骑士策马行！
从墓园眺望“叶芝田园”（Yeats Country）——本·布尔本山（Ben Bulben）
作者：成小秦 2018年7月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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