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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州作家】张镇辉:我的外公外婆

  中州作家,从文学到美学【No.920】

我的外公外婆   

江西浮梁       张镇辉


清明时节,田野山间多了一份肃穆。

我和众多的扫墓人一样,一手挎着竹篮,竹篮里摆放着祭品;一手提着柴刀,一路披荆斩棘,既是给死去的亲人开道,也是给缅怀先祖的后人开道。我怀着深沉的追念向一片茶山走去。

茶山位于村前不远的小河沟旁,外公外婆一左一右长眠在此已有三十多年了。坟茔已显出它的沧桑感,墓碑上的刻字,已漫漶不清,坟头也平塌了许多。我除掉坟茔上的杂草和小树,升起了那彩色的旗幡,在墓碑前摆好了祭品,燃着了冥纸钱帛。忽然一阵旋风过来,将燃烧的纸钱腾空一扬,一只黄鸟在墓旁的树枝间倏地掠过,留下一声脆响。我想,是不是外公外婆的亡灵在跟我打招呼,他们终于又见到了自己一生一世疼爱的大外孙。

“辉啊!外公外婆一生一世就疼你,不图你什么,就是我们老了后,你能在每年的清明节到我们坟头烧上一点纸钱,我们就心满意足了!”这是我外公外婆生前常在我面前说的话。两老一生的忧虑就是怕老了后无人问津,因为外公外婆没有儿子,只生我妈一个女孩。

听母亲说,从小就裹了脚的外婆,十七岁就嫁到了外公家。外婆年轻时长得好,十里八乡都有名。外公也是当年村里出了名的帅伙子。两人恩恩爱爱,靠着一片茶山和几亩肥田过日子,虽不算大富,但还算殷实。可外婆却一直没怀上。

后来经多方求医,外婆终于怀上。可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家中突遭土匪洗劫,金银财宝被劫无数,外婆的耳朵被土匪扇聋,外公腋下、胸前多处被土匪烫伤,所幸的是外婆肚子里的孩子没被碰掉。但外婆生下我母亲后,肚子就一直再没鼓起来。当地叫生下了个“秤砣女”。膝下无儿,这是外公外婆一生的遗憾。

外公也是单传,只有一个堂兄,但英年早逝,留下两个堂侄。堂嫂带着几个娃,外公没少帮忙。两个堂侄结了婚,也分了家。一年腊月二十九,大侄的一个小孩得了麻疹死了,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尸体总不能留在家过年吧。两个堂侄还年轻,这种晦气事不能让年轻人去做,于是外公担起了这个责任,他扛着小孩的尸体,到屋边的小山上给埋了。事情就是这样邪门,这年外公就患了病,类风湿,越来越严重,中草药吃了一谷箩,病情虽得到控制,但背驼了,手指、膝盖全弯曲了,整个人缩了起来。之后,一个驼背,一个耳聋,这就是我的外公外婆。

水田是不能种了,就靠一片茶山过日子显然不行,外公就织起了草鞋卖。当时草鞋的用处相当大,农人一年四季下田、下地、上山,甚至上街赶集穿的都是草鞋。日子比先前艰难得多。但外婆一年三季茶叶(春茶、夏茶、秋茶)采摘下来,也能为家里积攒一点钱,日子也过得去。

外公外婆膝下无儿,一想起女儿一大要出嫁,心里就空落落的。不说延续香火,可老了无依无靠怎么办?光指望女儿,还要女婿好啊,女婿再好也只顶半个儿啊!解放后,母亲成人,我外公就招赘,把我父亲招到了他家。三年时间母亲先后生下两个女儿,先后得天花离去。虽是两个孙女,可一个都没留住,外公外婆是痛心疾首。过了一年多,我出生了,给这个家庭带来了生机与希望。从此,我成为了这个家庭的掌上明珠。

外婆抱着我,喜上眉梢,走了东家串西家,左一个“怜”,右一个“怜”地叫着;外公跛着脚从外面回来,抱过去左亲一口,右亲一口,蜷缩的手掌就在我的头顶上摩挲着。

幼小的我,身体不争气,三天两头闹病,有时半夜整宿地哭,弄得一家人,围着我团团转。前面两个姐姐没留住,我一生病,又是一个孙子,外公外婆的心就像悬到了刀口上,生怕有一个闪失,他俩的命都不想活了。

家里叫来了先生,用缝衣针拿酒消了毒,把我十个指头放了血,然后开了中草药煎水喝,并画了一个符贴在了房间的床头上。父亲担心我夜里哭,还用毛笔在一张草纸上写了“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在没人的时候,贴在大街里弄的墙上、树上。

如果还不管用,就又请巫婆来“收吓”,碗里盛了水,拿来两根筷子,竖好插在盛水的碗里,嘴里“叽里咕噜”地念着,当念到哪位先人的名字时,那双筷子立在了水中,那就是被这位先人吓着了。家人就带着香火去祈求。

如果还不见好,那可能是吓掉了魂,那就晚上去叫“魂”。外婆在米缸里用升筒量了米,掺进茶叶,然后放在身前的围兜里,母亲则拿着香火,再带上我白天穿过的衣服,来到河边烧了纸钱,母亲在河里捞上一颗鹅卵石,放在我的衣服里。外婆走在前,嘴里叫着我的名字:“日里在这里戏,别吓着了啊!夜里跟外婆回家了啊!”一边叫着,就一边把围兜里的米茶抛散在回来的路上。母亲便在后面回道:“回家啰,回家啰!”一直来到我睡的房间,把那裹了鹅卵石的衣服放在我身旁。我每每生病,外婆和母亲总是急得流泪,母亲虽然也心疼,但没外婆疼得那么深切、那么感人。

听母亲说,我是在病里长大的。村人则说,我是在外婆的背上长大的,是在我外婆的歌声里长大的。我四岁时,外婆还常背着我,那时我已有点记忆,外婆的歌谣非常多,外婆背着我在河里洗衣服时,给我唱歌谣;背着我在茶山采茶时,也给我唱歌谣;背着我在花生地里挖花生时,还是给我唱歌谣。外婆尖尖的喉咙、细细的嗓音,娓娓唱来甚是好听。听着听着我就在外婆的背上,甜甜地睡着了。

我慢慢长大了,外公外婆的印象在我的脑海里逐渐清晰起来。外婆尖尖的脚,一头麻黑的头发收拢来,在后面盘成了一个圆饼,用一根银簪别着,还套上一个黑丝网兜。外婆长得一对柳叶眉,丹凤眼,身材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秀气大方,就是耳朵聋了。每天你要大声跟她说话。一次,外婆在门前菜园摘菜,我放学回来叫她,问她蒸没蒸红薯。我在门前扯着嗓子叫,她都没听见。我叫着叫着,生了气,把书包一丢,睡在地上大哭起来。等她从园里摘了菜回来一看,这宝贝孙子已是在地上哭成了个泪人,泪水沾着地上的灰土,把脸抹得像包公一样,衣服也沾满了泥土。由于娇惯啊!据说我七八岁了,有大人惹我,生了气就往地上一滚,耍起无赖来;到别人家吃饭,把人家的碗摔破了,还不许别人说,一说,便也是在地上打滚。虽是这样,我的外公外婆从没舍得打过我,甚至连一句骂我的狠话都没有。

外公很可怜,刚四十,背就驼得像张弓,十个指头没一个好的,全部弯曲,手掌就像个五齿耙;膝盖朝里弯曲,一只脚弯得厉害,另一只脚稍直些,走起路来一脚高来一脚低,一跛一跛的。病好的初期用一只长脚方凳做支撑,后来渐渐脱离了方凳,拄着拐杖可以行走,但步履艰难,行色难看。

外公一生饱受病痛折磨,但内心是一个刚强而又正直的人。一次村里有两个村民为了孩子打架,大人间动起了手,都互指对方的孩子是畜生养的,架越打越厉害。我外公一个残疾人,别人不管他去管。他蹒跚着走过去,大声一喝:“小人打架不懂事,你们大人也是吃屎长大的!二十几年的饭白吃了,也不嫌丢人!”大人间的架停了下来。还有一次男人跟老婆打架,也被我外公遇见了。他二话不说举起手中的拐杖,就落在那男人的背上,厉声喝道:“好男不跟女斗!大白天的在门口打老婆逞什么能,有本事到山里打土匪去!”

外公就是这样的人,看不惯的事他就要管,村里有什么人张口要他帮忙,他从未打过别人的沓皮。我外公虽然残疾,可他人很勤奋,脑子很灵智,学什么、懂什么。农村里很多的事,他都会做。蒸糕、熬糖,点豆腐,样样精通。于是到了腊月,他就忙开了,不是为这家熬糖就是为那家蒸糕,整个村子常听到他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常看到他往来佝偻的身影。

后来,由于父亲和外公性格上的冲突,我父亲带着一家人离开了外公外婆家,这大大伤害了他两位老人的心。我记得当时,外公指着我爸狠狠骂道:“你们要出了这个门,就不要再踏进我这个家,我就当我没生女儿、没有你这个忘恩负义的郎婿!就算打一辈子孤老,也不会求到你门上去!”

回到爷爷奶奶家,我总是梦见我的外公外婆,一心想回到外公外婆家去。幸好我家村子小,没有学校,读小学时仍是住在外公外婆家。每年的冬天,外面寒霜皑皑,地上都冻起了硬疙瘩,外婆一早就起来了,到门前的小河洗了菜,就在灶前忙活开了。当时农村弄饭,先是将米洗好,放进锅里用水煮,等到七八成熟,然后用竹筲箕捞起来,再放进木饭甑里蒸熟,余下的米汤熬成粥,那可是又稠又香。早上我一般不喜欢吃饭,就喜欢吃这样的粥。为了让我吃饱,在捞饭时,外婆特意在米汤里多留些米粒,这样的粥就更香稠了;有时还放几片糯米糕进去,那更是好吃了。临出门时,外婆给我提来暖暖的木火炉,嘱咐我一路小心,并一直盯着我离开了她的视线,才回屋去。别人家送来的糯米糖、发糕或者上半年才有的清明粑以及粽子,都要留了等我放了学回来吃,自己舍不得先尝一口。我想,世上有谁能像我外婆一样疼爱自己的外孙?

外公自从我们搬走后,人显得更为苍老,不过此时却能脱了拐杖单独行走了。后来当地政府为了照顾外公,给外公安排了一份事做,即到大队所在地的供销社卖货,每天一跛一跛地来回要走五里路。虽是辛苦,但生活有了着落,心里还是挺高兴的。后来年岁大了,辞了那份工作,便在自己的村子开了一爿小卖铺。

此时,手脚不方便的外公硬是争一口气,蹒跚着步子爬到山上去砍柴,再苦再累从不张口叫我父亲。外婆见了不忍心,便跟我母亲说,母亲就在父亲耳根前唠叨起来:“就算你不是招亲,可也是女婿吧。我爸一把年纪,腿脚又不方便,柴火,一年总还要去给我爸砍点吧!”父亲随着年龄的增长,也体会到了他当年那样做,确实伤害了两位老人。于是在后来的岁月里,父亲每年都要去给外公砍上一年用的柴火。外公也是个倔人,不管我父亲今后为他做多少事,他从未讲我爸一句好话。人啊!就是这样,你把他伤透了,纵使再千遍万遍的好也难挽回他对你的看法。

人有了成见,就丧失了信任,之后,父亲纵然做得再好,外公心里仍是放心不下,就怕老了做不动了,没人赡养,尤其怕自己先一步走了,丢下我外婆无依无靠,于是就把小堂侄当成了儿,还请先生写了契约,以后老了财产归堂侄,那么赡养就由堂侄负责了。但堂舅一家并未与我外公外婆住在一起生活,而是每月拿点粮食供老人糊口。堂舅家与我外公家相连,两位老人有什么病痛可以过来照应。尽管如此,外公外婆仍是把我当着长孙来疼。我与堂舅的儿子打架,外婆总是护着我,我的堂舅、堂舅妈就很有意见,还经常怀疑我外婆把家中值钱的东西偷偷塞给了我妈。虽按着契约行点责任,堂舅、堂舅妈对我外公外婆的感情却是很薄的,干巴巴地尽点义务而已。

我高中毕业后,便在外婆这个村当了教师,仍住在外公外婆家。这时,上山砍柴,下河担水就我做了。能为老人干点活,尽点孝心,我很欣慰。外公外婆真是老了,外婆的耳朵更聋了,就是在跟前打一个响雷,也吓不着她;外公比以前更驼了,两头几乎躬在了一起,热天,一双腿伸出来瘦得就像两根枯柴,但每天还一跛一跛地到小卖铺去卖货。虽苦,却也还乐观。在卖货时,常和村里的年轻人开开玩笑,和同辈人谈谈天。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

后来,我转了干,调到县里工作,外公外婆先后去世。两位老人在世时,一年我都要去看望两次。外公去世后,外婆一人孤守在老屋里,孤独地度着余生。一次腊月回去,我带了油和肉等过年物品去看望她。我走近她跟前,对着她的耳朵大叫一声:“姥姥!”她正在门前,躬着背用柴火烧水,听到叫声,吃力地直起身来,一双浑浊的眼睛久久地注视着我,竟认不出我来。我又大叫一声:“姥姥,我是辉啊!”好久,外婆才反应过来,嗫嚅地说道:“你是辉啊!”我眼里顿时涌出了泪水,半年不见,我的外婆竟一下老成这样,满头的银发,那孱弱的身躯在寒风中瑟瑟地抖动着。

正月初二,我就接到了外婆去世的消息,我悲痛万分。

赶到外婆家,外婆已安详地睡在房间的床上,什么也不知道了。我跪在外婆的床前嚎啕大哭起来。最能使我安慰的,两位老人去世,父亲和我堂舅都尽到了做儿的份,两人忙前忙后,披麻戴孝,丧事倒也还办得隆重。

两位至亲至爱的老人去了,三十多年了,按照两位老人的嘱咐,每年的清明,我都要来到他们的坟前祭拜,让两位老人在地下得以安息。

外公外婆的一生是苦难的一生,也是极为平凡的一生。他们虽没有感天动地的事迹,但在苦难面前他们坚守住了,并相濡以沫,患难终老;他们一生对我的爱更足以让我一生感动,无以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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